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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迷魂銷金(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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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輪冷月,蒼涼無邊,圓滿那麽短,短似天涯陌路的一段重逢,遺憾卻漫長,幾如下一天,月亮會越來越大的缺口。

對此刻的陸瞻來說,他最大的缺口是被斬斷的希望,他的一生被攔腰截斷在十八歲。從此後,風不是風,月不再是月,他亦不再是清雅富貴的小公子,他從死亡邊緣幾度掙紮回來,逐漸有了許多風光無限的名頭,歸根到底,又只是二字——閹奴。

尤其是面對著淺杏這樣一個花容初綻的姑娘時。她站在他的書案前,勻了粉面,唇色嬌艷欲滴,罩鵝黃三多紋對襟褂,紮暖黃素面留仙裙,眼中帶著小小雀躍,俏麗得似枝梢將開未開的金山茶。

她的一切,以及那雙懵懂而靈動的眼,逐寸撕裂了陸瞻諱莫如深的傷口。盡管無人看見他褲子裏的簞瓢屢空,但僅僅“閹奴”這兩個字亦仍舊似刑犯面上的刺配,將他在命運的史冊上流放千裏、萬裏、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他永失了來處,與歸途。

漸漸地,那雙渾濁的眼眸折出疼痛的冷光。須臾眨眼間,他又笑了,靠向拓竹枝的椅背,將雙手交疊著懸於胸前,“你多大了?”

驟然一語,如落入湖心的水滴,蕩開了淺杏面上的漣漪。她羞答答地垂下頭來,烏鬟雲鬢,油光光的似落了滿地的涼霜,“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言止一瞬,陸瞻略顯細膩的嗓音令人生起溫柔的錯覺,“還沒許人家?”

淺杏探起頭,羞赧的搖一搖,“還不曾呢,我沒有父母兄弟,夫人在府上操持家務,哪裏想得起我們這些外頭的丫鬟?故而管家也不好私自做主。”

燈影撲朔到陸瞻的面頰,光影莫測間,他勾起了唇角,“你想伺候我,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自然是曉得的,督公是京城派駐過來的提督織造太監。”

“那你可曉得太監是什麽人?”

淺杏心內到底不知深淺,卻充著門子將下巴堅定地點一點。陸瞻旋即將下巴朝青灰的帳中一努,含著冷蟄蟄的笑,“你到床上去,將衣裳脫了。”

她的腮一霎漲得更紅,鶻突著將床與書案覆脧幾眼,踟躕的腳尖探出裙底,到底將心一橫,踩實了細墁地磚,就走向她夢寐的富貴之地。

直到淅淅索索的聲響停止,陸瞻方踅出案來,緩步蹣去。少女玲瓏的曲線橫陳在他眼前,仿佛山野掬出的一捧白雪。而他的胸膛內,卻點燃了熊熊火焰,灼燒了他的五臟六腑,沒有出口,玉石俱焚中就由他的心底撲來猙獰的獸,幾乎就要控制不住地想將她碾壓、撕碎!

很長時間內,他都在同這只嗜血的獸抗爭,只等某一天,他的理智死在它的利爪之下。

淺杏卻沒有意識到危險,只是瑟縮著荏弱的肩,一臂橫於胸前,於是無補地遮掩。

雖低垂著臉,可淺杏仍然感覺到陸瞻滾燙的眼睛扒在了她的肌膚上,它們似乎是他的手,一寸寸地游走於她的周遭,令她不得不顫栗著閉上了眼,聽著自個兒的心跳,是不安中生出的隱隱期待。

很久,久得足夠欲在絕望中死去後,淺杏猛地聽見了一聲“咣當”驚響。她睜開眼,望見他一片冷漠的背影消失在那扇冰裂欞心格的門扉後頭,同時也掃見了那只破碎滿地的龍泉窯白釉雙耳花瓶,以及染上的零星血漬。

她驀然就懂了,這“太監”到底有何不同。她止不住地些微失落,或者是為了前途堪憂,或者,只是因為初曉人事後、她心癢的期待卻被這闕冰冷的背影碾得粉碎。

風一到,裹去了悶躁的暴烈,遺留夢的碎片,吹散了幾個日夜,即到清明。

這日,滿城才子富商俱忙著祭祖上墳,踏殘城外蒼臺,熙攘了荒野,月到風來閣卻是難得的門前冷落鞍馬稀。

堂中無客,姑娘們更是起得遲。時過巳時,芷秋方懨懨撩帳梳洗,挽一頭惺鬢松髻,斜戴兩支細玉簪,單罩乳雲對襟蓮枝褂,紮入鵝黃寶華裙,似一朵散漫的芙蓉。

這廂吃過飯,依舊欹斜在羅漢榻上看書。才翻了兩頁,便聽見乍起一聲淒厲的哭喊,驚得她擱了書,朝門外喚來桃良,“是誰在哭啊?”

桃良踅入門來,手上捧著一個繡繃,上頭是繡了一半的白山茶,另一半未知雕落在何方,“是媽媽新買的那個婉情嘛,這會正挨媽媽訓呢。”

蟬鳴漸起,豎起耳朵一聽,那聲音雖弱,卻仍舊有些惱人,芷秋無心再理,仍舊捧起書。誰知覆看兩行,再起哭喊,稍等片刻,那聲音竟似潑天的暴雨一發不可收,惹得芷秋一陣心煩,便擱下書踅出門去。

出得垂花門,繞過曲徑,直奔袁四娘房中,果然見屋中擠了姑娘姨娘相幫好幾個。其中一相幫將一荏弱女子撳在長長一張藤條春凳上,另一相幫手執細細一條竹鞭,正值芷秋入門的功夫,捭棁下一鞭,就抽在少女下凹的腰間,稍時便滲出零星血跡,沾染了襤褸衣裙。

少女正是年芳十七的婉情,只見她伴著落鞭高高地揚起臉,纖細的頸上掙出寧死不屈的經絡。

慘烈的叫聲裏彌漫著袁四娘漫不經心的一縷笑,“哭什麽呀?這才十個鞭子呢,咱們兩個不是說好了?你受了我這一百鞭子,我麼就放你出去,也不要你贖身錢。我袁四娘說話算數,你咬咬牙受下來麼就好了,往後你就是個自由身了。”

落雨似的水晶簾內,袁四娘自於踏上穩若泰山,下首坐著三兩少女,齊齊瞧笑話兒似的將婉情睨住。更有一殷紅桃粉的少女,熱辣辣地障扇笑著,“什麽‘自由身’?媽媽又哄人,這世上哪有女人是‘自由身’的?生從父、嫁從夫、老從子,連死了那碑上還拓誰誰誰之女、之妻、之母的,到死了都烙著某個男人的印呢!”

芷秋聞之一笑,緩步掠過受刑少女撥開水晶簾,晃著白墻上一片斑駁的光,似搖響了一缽的碎銀兩,悅耳動聽,“雲禾,你這張嘴麼,真該撕了才好!”

“姐姐快來坐!”瞧她寶裙搖曳,雲禾忙朝對幾的太師椅上指一指。待她落座後,遂得意地朝眾人彎著杏眼笑起,“我難道講錯了呀?就是這個道理嘛。你們瞧瞧她,父親判了秋決,家道敗落,眼下無父無母沒個依靠,離了我們這裏,還能做什麽啊?婉情姑娘,你家裏是給你留了銀子還是留了地呀?你出去住哪裏?靠什麽維持生計?總不會也學了男人挑擔子走街串巷地做個小買賣吧?你原是官家小姐,難道沒學過道理?這街巷做買賣的除了男人就是上年紀的婦人,你一個年輕姑娘今日上街去做買賣,明日就叫那賊寇地痞強占了去。”

滿室含笑且聽她侃侃而談,一顰一笑,其情其狀,自有一番風情搖晃,“命最好,就是賣身到那大戶人家做妾做丫鬟,這算得是‘自由身’啊?若好便罷了,無非是瞧人臉色混頓飽飯吃,生得下個兒子麼,算你命更好,若不好,見天招打吸罵,再不好,轉手就將你賣到窯子裏,窯子可就不比青樓囖!”

伴著眾人嬉笑,芷秋亦含笑將她稍一嗔,“你這張嘴,做什麽說這些嚇人家?人家原是千金小姐,哪裏吃過這些苦啊?又不跟你似的,從小就落到這裏來。”

雲禾反挑起輕笑,將她一睞,輕搖起紈扇,“我說的難道有假呀?姐姐你小時候由堂子裏跑出去,後頭還不是又跑回來了……”

聞聽此節,那婉情仿佛生起無限生機,趁相幫不備,猛地就紮到芷秋裙下,抱著她一個腿連哭帶晃,“這位姐姐、姐姐!我聽出來了,這裏只你是個好人,求你給媽媽說說情,放我走吧!”

眾人皆一驚,唯有袁四娘不疾不徐地呷著茶,只窺見芷秋被她晃得噗嗤一樂,“哎呀,這滿廳的人,你做什麽單求我呢?快起來起來,我哪裏受得你的跪?”

就連對過雛鸞亦來攙她,卻被她振臂甩開,仍舊淚涔涔地仰望芷秋,“姐姐,我來了這幾天,只有你替我說過話,我曉得你跟她們不一樣,你是個好人!姐姐替我求了媽媽、媽媽若放我出去,往後等我嫁了人,當牛做馬也報答姐姐的大恩!”

那雲禾斜瞥她一眼,障扇輕笑,“聽聽聽聽,她還想嫁人呢,無父無母的,誰替你相看人家?就算你運氣好麼,遇到個不分良賤的男人要娶你,可誰替你做主嫁人呀?上無父母做主、下無媒妁婚定,是為淫/奔①,比我們倌人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

陽光將她的淚珠折出瑩瑩的光,是閃爍的希望。投入芷秋目中,卻只是多餘得毫無價值的“可憐”,使其溫柔的笑臉漸涼,無情地拂開她的手,“你大概是誤會了,我可不是什麽‘良人②’,我充其不過也就是個‘樂戶③’。我真是幫不了你,你也不必來求我,媽媽不是答應你了?你挨了一百鞭子,連贖身銀子都不要你的就放你出去?這天大的好事,你該謝我們媽媽菩薩心腸,你想走麼,挨足了鞭子就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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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淫/奔:舊指男女私相結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

②良人:良籍。

③樂戶:樂籍;賤籍;優伶倡伎等。

▍作者有話說:

明天也是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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