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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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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已是三月小陽春,冬季的寒意悄然撤退,暖春的氣息熏然而至。

然而,春天只是別人的春天,對於洛家兩兄弟和小蟲來說,他們的世界依舊一片蒼白,一切的繁花似錦和笑語如珠都不過是浮塵,用來掩蓋內心的不安和煎熬。

是的。煎熬。

在鳶出現之前,每一天都是煎熬,他們戰戰兢兢而又不知所措的等待著她的歸來。

而我,在平靜自若的度過經年人間歲月後,再也無法維系原先的淡薄心緒。

所有的泰定安謐不過是透明的假象,仿佛一層冰晶,終於有一天被下面潛藏的潮汐暗湧所擊潰。

分崩離析。支離破碎。

我以為自己足夠冷靜,可以面對所有問題。可是,在看到小段和洛宸親昵相處的那一刻,我還是心亂如麻。

如果小段真的愛上洛宸,我或許不會這麽驚惶,但事實並非如此。且莫論小段的不假掩飾和我的心存疑竇,就算是洛宸,後來面對我的婉轉探詢也直言不諱,他確實欣賞小段,兩人也言談投契,可都與感情無關。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聽到這樣的回答後我還是不可避免的失望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擔憂和痛惜。

小段,小段。你此刻身在何處?是在思念他麽?感到寂寞和無助麽?為甚麽,你從來也不曾告訴我你的痛苦,而我也不曾察覺你的心事?

春天是這樣美麗的季節,於你卻毫不相幹。

我幾乎已經看見小段憂傷的眼瞳,好像昆侖之顛的蒼茫所在,有的只是荒蕪和空白。

可我無能為力。

學校開學後,阿顏又回來翡翠居幫忙,經常盤桓店裏的還有一幫寄賣作品的高年級學生,而店裏也已經有了一批穩定客源,不需要我費太多心思照看打理。

小蟲和洛家兄弟依舊如常出入翡翠居,一如往昔的言笑晏晏,表面上看起來一切並無不同,可這安詳維系的過於拘謹和小心,那樣一脈消停的喜樂氣氛連阿顏都咀嚼出了三分尷尬和不解。

“燕七,好奇怪哦,洛宇轉性子了麽?他們兄弟倆幾時變得這麽融洽親近了?嘖嘖,不對,有點不對喔……”阿顏拖長了尾音扮鬼臉。

我沒有應答,順著阿顏的眼色看過去。

那邊廂洛宸帶了一卷古董畫軸過來,正和洛宇一起研究畫軸的真偽、品相,幾個美院的學生聚在旁邊湊熱鬧。沙發的另外一端則是小蟲帶了幾個朋友賣弄風情的擺出各種姿勢,由著兩個男孩執筆寫生。陽光穿過沒有闔嚴的窗紗析入,空氣中浮動著咖啡香,低低的饒舌樂更為慵懶的春日午後平添幾分玩世不恭的氣息。

這本是一幅和煦美好的畫面,可不知為甚麽我覺得不忍卒睹,急急偏轉頭,一束明亮的光線驟然刺入眼底,手指一滑,尖細的筆頭“啪”的一下應聲而斷。

“嗄!”阿顏下意識的低呼了一聲,我一擡眼,恰好迎上那頭洛宇的目光,只一瞬間又隱沒在垂落的發稍間。

三月份、四月份、很快五月份也過去了大半。鳶始終沒有出現。

關於“鳶就要回來了”,仿佛只是上帝與大家開的一個並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就如同一個無限擴張的水泡。

眼見著透明的水泡愈吹愈大,逐漸占據大家的視野,好像胸腔中都擠滿了即將湧出的泡沫,可任憑你緊張忍耐,那個水泡只是愈來愈大,充斥了整個空間,可偏偏不肯爆裂。

起先每個人都隱忍不發,漸漸的也習慣了這種張力,因為透明,所以可以當作看不見。自欺且欺人,忽然全體得了健忘癥,然後對那個名字絕口不提。

洛宸還是在經營他那間古董字畫鋪子,平時得到甚麽新的長卷立軸都會挑幾件帶過來給那幫美院的孩子看,洛宇如果有空,也願意出手幫忙評鑒或修覆,他自己的工業設計工作室發展良好,依舊不斷參加國內外各類設計甄選賽,也拿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獎項,開始有大公司願意和他們洽談合作事項。洛宇已經很久沒有混跡黑道地下賽車場。

小蟲則憑藉不錯的外型條件和不加掩飾的取巧手段,在天橋上也頗混出一點局面,開始向廣告娛樂界發展。這實在是一個不簡單的女孩,她清楚知道自己要甚麽,然後做出規劃,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一點一點付諸實現。在這過程中,小蟲確實投機了,卻也不吝付出努力,對於這種粗糙卻也真實的野心,固然會招來非議,但也因此更容易得到諒解。小蟲就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在坎坷顛簸的人生道路上逐漸成長,且“生命力更賽小強”。

而我再一次選擇了轉身走開,袖手旁觀。

可是,已經不覆平靜。

大哥和姚非浪跡天涯,時不時收到他們寄來的明信片,看得出他們是在真正享受人生。我祝福他們。

但小段,此刻你又在何方?這般的隱匿遁形,是因為失望,還是傷心?

這個世界,明明有那麽多色彩,那麽多聲響,雖然有寒冬卻也有盛夏,可是這一切在我看來都仿佛泛濫湧起的泡沫,喧囂過也紛擾過,然後幻滅成一片空白,那樣的沈寂和空虛,令人無比厭倦。

只是,在我眼底悄悄析出、清晰、成型,有一點濕潤,有一點溫暖,還有一點鹹澀,是眼淚麽?

這種感覺難道就叫做悲傷?

這種接近極限的平靜一直持續到六月的第一天。

其實,就在前一天,挾裹風雷而來的潮濕雨雲已經遮蔽天日,帶來太多的不安氣息。

春末夏初的早晨,本來應該是清新剔透,但因為連綿數日的陰雨,空氣濕度太大且流動又不夠順暢,而變得暧昧混沌起來。

前一天晚上小蟲一夜通告直到天亮才回家,被她進出的響動驚醒,我也不覆睡意,索性起身取過速寫簿隨手打稿上色,看看外面雨勢漸止,才收拾一下出了門。

拐過那個路口,聽到身後低低嘶吼趨近的機車聲,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徑自前行,而是停下了腳步。

算起來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每天從家裏出來,只要拐過這個路口,那輛重型機車就會出現在身後如影似隨,一直會跟到臨近翡翠居的最後一處街角才會猛然加速絕塵而去。起先我以為是洛宇在惡作劇,並不多加理會,後來才發現對方是個陌生的身形,總是一身嚴實硬朗裝束,外加一具密合式的頭盔,完全不辨來人的性別體貌,只能看出對方駕車技術高超,身手矯健利落並不亞於洛宇。

雖然不知對方來意,可幾次下來彼此都了然對方的留意,居然不約而同都采取了克制自持的態度,不點破也不交涉,仿佛在做一場趣味盎然的隱匿游戲――收起自己的反應,觀察對方的舉止,形成奇妙的對峙格局。

我沒有向任何人提及。

我停下了腳步,身後的引擎聲也停頓在了那段距離之外。我慢慢轉回身,擡頭直視對方。

那名神秘的車手擰一擰車把,機車咆哮了兩聲,他忽然揚起一條胳膊輕輕一揮,做了個陸戰隊員式的致敬動作,然後一壓身軀,身體猛地貼合車身,連人帶車如疾風般啟動,直直向我沖過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五十米,不甚平整的路面上有些許積水,在疾馳的車輪下分出白色的水路,水中的倒影頃刻間破碎瓦解。

我沒有閃避,靜靜地看住對方,照面的一剎那,我的目光穿透了那具頭盔的深色面罩。

那是一副凜冽峻酷的眉眼,銳利的眼神寒冷的幾乎泛起了霜花。

我的耳邊忽然一片喧嘩,是路人的驚呼,此刻,我與那個神秘車手近在咫尺,然後看見面前的車身迅速扭轉,車輪摩擦地面發出尖利銳聲,手上的速寫簿被大力掃過,飛出去數米遠散落在路邊的水窪中。

重型機車轟然倒地,車手也斜斜跌倒在路中央。

我上前一步,車手單手撐地扭頭看向我,擡起另外一只手示意停下,我收住腳。

等那車手起身用力扶起機車跨坐上去,我註意到對方身量並不特別高大,但舉手投足頗具爆發力。雖然依舊不見其廬山真面目,又方才作出那麽驚險懾人的舉動,但很奇怪,我並不覺得對方真有惡意。

“Cool!你還真是夠膽!”機車重新啟動,調頭從我身旁擦過,車手忽然開口,隔了一道頭盔,聲線故意壓低,略顯暗啞,還來不及體察更多況味,車子已經加速離去。

這樣來去突兀的短距離接觸,仿佛驀然起奏的高亢弦音,尚不成調即嘎然而止,只留給聽眾一份心悸感受。

離翡翠居老遠就看見洛宇那輛打眼的紅黑相間的重型機車歇在路邊梧桐樹下。這麽早就來了?我有些意外,近前一看,果然,洛宇嘴角噙了一支煙斜靠著店門坐在臺階上,一手抱著頭盔,一手把玩著打火機,看見我楞了一下,然後擡一擡下巴笑了。

“最近一直趕工,昨晚出去和兄弟們飈車拉風過了把癮,早上回來經過這裏,原想抽根煙就走,沒想到你今天也來得這麽早……”洛宇絮絮說著尾隨我進屋,“咦?臉色不好,怎麽了?”

我覺得煩躁。

這幾個月來他們固然有他們的心事,可洛宇的表現又更為特別些,他似乎想要竭力擺脫那些無形壓力加諸於身的束縛,對我多流露出來親近與好感簡直不加掩飾。奇怪的是對此洛宸的反應比小蟲更為激烈,所以他也更加頻繁的出現在這小小店堂,仿佛是為了時時提醒洛宇甚麽。而小蟲倒是一反當初橫加阻撓的態度,常常掛起一個若有所思的表情作壁上觀。

我哭笑不得之餘,只覺得為難。我不討厭洛宇,可要說喜歡,也不過是朋友間的情誼,作為愛人?唉,不可能。

也曾經溫和但肯定的告訴洛宇,不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可他只是笑嘻嘻眨眨眼,或者,也許,沒關系。

一來二去,任憑我愈發冷淡,他卻是依然故我。

我耐著性子溫言回答,“洛宇,你不累麽?為甚麽不回家去呢?”

“好好,不用你趕,我這就走。不過燕七,你看起來也很狼狽,是摔跤了麽?怎麽一身泥點……”他的話音嘎然而止,目光定定落在我手中汙損的速寫簿和亂七八糟的一疊畫紙上,臉色也隨即變得古怪起來,“到底怎麽回事?是……遇見甚麽人了?”

我心念一動,緩緩擡頭看住他。

他不再說話,手指一頁一頁翻過紙張,因為浸了水,顏料化開,一搭一搭的藍紫色染的到處都是,依稀可辯原稿上是一叢叢盛放的鳶尾。

我看見,洛宇的手分明有些不穩起來,指尖幾乎撚不起畫紙,臉孔也一點點發白。忽然,他“啪”的一下合上畫簿,扭頭就走,門外很快傳來機車引擎啟動的轟鳴聲,然後急速離去。

我心頭豁亮,是鳶,那個神秘的車手是鳶,她回來了。

洛宇知道。

所以分外緊張。也所以舉止失常。

他這般殷勤待我,或者是為了逃避,也或者是為了示威,其實都還是為了鳶。

我不禁失笑。原來如此,倒教人白白煩惱。幸虧小段不在此地,她若知道我因為這番緣由而枉自成了幌子,真不知道會如何發作。

可是,我還記得那張照片中的鳶,溫柔恬靜,全無一絲戾氣,這與那雙泛起霜花的凜冽雙眼相去實在太遠,真的會是她麽?

小蟲和洛宸,他們又是否知道鳶已歸來呢?

第二天是六月一日,阿顏一早來後就抱怨下午要單科考試,縮在沙發裏胡亂翻書準備功課,中午吃了個便當就匆匆離去。左右沒甚麽事,我索性打發了其他幾個學生,掛了“CLOSE”的牌子出去,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就著薄陰的日光看書,店堂裏好久不曾這麽安靜了。

洛宇進來的時候已經近黃昏,天色反而比午時更清透明亮,天空泛起一點點暖暖的橘色調子,似乎要放晴的樣子。

他看起來十分疲倦,連身形都不覆原先的挺拔,下頜上一片新生的胡茬青影,待到趨近更嗅到濃濃酒氣。

“洛宇,你酒醉駕車?”我皺眉。

“呃,你關心麽?燕七,你真的在乎?”他低低笑,笑容裏卻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嘆息,“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一直當你是朋友……”

“朋友?哈哈,朋友?”他喃喃重覆,踉蹌上前一把執住我的手,整張臉都苦惱的皺起來,“不要!我不要同你做甚麽兄弟手足!你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我好氣又好笑,幾番用力也掙不脫他的指掌,不由沈下臉,“洛宇,不要這麽孩子氣!其實你自己又何嘗不清楚,你只是需要很多很多關註,很多很多愛而已,可這樣並不能填滿你心底那個缺口。”

“也許是吧。可這有甚麽關系呢?燕七,難道你不是嗎?你不也是這樣嗎?覺得孤單、無助且寒冷,那麽渴望抓住一點點溫暖的東西,可又那麽害怕失去。於是你遠遠的走開,拒絕別人也拒絕自己,仿佛這樣才叫做獨立和堅強……”他猛然擡頭,熱切的盯住我,“瞧,其實你和我一樣,我們擁有的都那麽少,為甚麽不在一起呢?一起走出來好不好?一起從那個缺口裏走出來……”

“你醉了,洛宇,你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麽。回家去吧,或者去找她。她回來了,不是麽?”我終於推開他,溫和的看著他。

洛宇的眼瞳一下子黯淡下來,嘴角卻一點一點揚起,臉上掛起一個嘲諷的笑意。

洛宸就在這時推門而入。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空氣中似乎有火花爆裂,雖是春末夏初,室內卻驟生寒意。

半晌,洛宸才責備的看住兄弟,沈聲道,“你究竟在做甚麽?”

我無意窺探,示意要走,卻被洛宇一把攔住,他大笑起來,“是呵,我究竟在幹嘛?大哥,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呢?這麽多年,你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到底是為甚麽呢?真的是為我麽?”然後他轉臉看我,“你猜對了,她回來了。”

洛宸的臉色也變了,“誰?你是說……”

“大哥,咱們兄弟倆真失敗,我是會錯意表錯情,一昧想要抓住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你卻對自己的心意視而不見,把屬於自己的東西生生推開……”洛宇不再使性子,語調平緩而感傷,他從口袋中取出一頁薄薄的相片,赫然正是小蟲曾經給我看過的那張鳶的照片,然後遞給洛宸,“還記得麽?鳶留下的相片。去年入冬的時候收拾工作室不小心打破了相架,我才看到這個,呵呵,真可笑,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如果早一點懂事,也許一切都不同了……”

洛宸僵硬的伸手去接,一下沒接住,照片在空氣中微微一滯,然後翻轉著緩緩落地。

背面另外黏貼了一方裁減下來的小小相片,邊框還被人細細勾勒出心型圖案,那一顆心的中央,一臉桀驁笑容的英俊少年,正是當初的洛宸。

洛宸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身體不由自主佝僂起來,他慢慢蹲下撿起照片,手指輕輕摩娑過已經褪色的畫面,仿佛被抽離了全身的力氣,再也站不起來。

“花會因為弄錯了花期而盛放,當它盛開,我才看見,其實它一直都在……”洛宇喃喃的說,“我們兄弟之間一直存在的颶風令得鳶無法判斷季節,她被我們弄糊塗了,所以她的溫柔為我們存在,可其實是不一樣的,可惜我不知道,我沒看到……”

“大哥,是我們。我們聯手把鳶推到車輪下。”

“鳶不是因為恨你才走。她是因為愛你。”

“大哥,鳶一直愛的人是你。”

洛宸終於起身,卻因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洛宇取出手機看看時間,“嗯,差不多了。”他轉臉看向洛宸,“如果,鳶不再是原來的鳶,大哥,你會怎樣?”

洛宸有些茫然,呆呆的重覆,“鳶不是原來的鳶……”

門口銅鈴脆響,小蟲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宇哥你已經來啦?甚麽事,找我這麽急,我還有一場秀要趕吶……咦?宸哥,你怎麽啦……”

洛宇依舊看著洛宸,“是。鳶不再是從前的鳶了。”

“甚麽,姐姐……她,回來了……”小蟲一下子靜下來,不知所措的看看洛宇,又看看洛宸。

門楣上的銅鈴再次響起,聲音清脆,卻仿佛一柄重錘,每一聲都敲擊在在場除我以外的其餘三人心口,大家不約而同回頭看去。

來人一身夾克粗布褲,雙臂擡起,正在從頭上摘下頭盔,挽高的袖口處一串好幾個金屬鐲子隨著行動發出輕微叮當聲。

然後我們看清她的模樣。

挑染成紅褐色的短發下是一張十分標致的臉孔,眉尖細細,眼尾飛起,微微偏高的顴骨和薄薄的嘴角使她看起來具有一種奇異的不怒而威的神色,雖然秀氣卻不太具有親和力,再配上出位的發型和衣著,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近似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我一眼認出她。

那個神秘的車手。

“嗨,好久不見。”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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