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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剎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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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終於出現了。

也許是因為期待了太久,而又失望了太多次,大家顯然有點回不過神來,即便事先知情如洛宇,也是一臉呆板表情矗立在那裏,完全失去應對的能力。

毫無征兆的,鳶笑了。

“真好,”她說,“可以回來真好。”

她的語聲暗啞中帶一點顫音,隨隨便便一句話也說得千回百轉似的動人,聽得人不由耳畔一熱。

沒有人應聲,氣氛變得古怪,諾大的店堂那麽安靜,好像有一個無形的黑洞正悄悄吸引吞噬著這裏的一切聲響,並且不斷將店外的各種細碎或嘈雜的響動裹挾進來。

鳶的笑聲漸漸成為所有聲響中的主導音源。

我決定離開。

把店堂的鑰匙交給小蟲,向眾人微微頷首,我舉步走出店門,沒有人阻攔。

外面起風了,頭頂的樹葉“嘩啦啦”的響。華燈初上,路上依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這裏原本是繁華的都會街區。

可是為甚麽,每個人的臉孔看起來都是那麽孤單。

我並不清楚後來發生了甚麽,不過他們的相聚會面時間似乎也很短,因為在我回家後不久小蟲也回來了,說是搭洛宇的順風車,神情很有些恍惚,沖過澡膩在我身邊很久都不肯回房,但也沒說甚麽,最後見我一直看書不理她才怏怏的走了。

接下來幾天我都沒有出門,阿顏打電話來說期末功課太重要告一個月的長假,小蟲說接拍廣告出外景也經常不回來,洛宇也沒有再來打擾,感覺好像又回到了當初一個人獨居的日子。

可我但覺仿徨而非寧靜。

原以為人間歲月短,區區數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轉瞬即過,比起仙家無窮無盡的千古流年實在不虞並論。

無所謂,生命於我本是一片空白,長一點短一些並無不同,很快就過去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然而我錯了。

任憑我刻意自持,我卻分明看到自己日益軟弱。

無能為力。

總是覺得無能為力。

其實一切都沒改變――戰爭照樣爆發,天災依舊肆虐,意外頻頻發生,每天和每天都一樣。就算是過去修為尚在的時候,我又何嘗關心過,又何嘗想過要插手或者要幹涉。

可是不一樣,感覺就是完全不同了。

現在的我,真切深刻的體會到那種無奈和無助。不不,不是我想做甚麽,是我根本不能做甚麽。

甚麽都做不到。

我甚至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更遑論了解和幫助他人。

怎麽會這樣?我悲哀的想,作為一介凡人,自己竟然會迷惘失措至此。

對生活毫無企盼。就如同對自己毫無把握。

我忽然羨慕起小蟲姐妹和洛家兄弟。

多好。有悲歡離合。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期待。有未來。有無限可能。

而我,我的未來在哪裏?

又會怎樣?

出門的時候天氣已經放晴,盡管真正的雨季還沒來,可夏天已經蓬蓬勃勃明白無誤的到來了。

經過街角的咖啡連鎖店,我情不自禁走過去要了一杯冰拿鐵帶走。

找零的時候那個年輕靦腆的店員忽然冒出一句,“嗯,那個,這兩天都沒看見你,是病了麽?”

我詫異,一擡頭才看見面前的小男生已經羞赧的漲紅了臉孔,“呵不,只是有點事。謝謝。”我溫和的說。

男孩子如釋重負,小心翼翼把硬幣放入我掌心,手指靈巧的避開了肌膚接觸。

冰涼甘苦的液體入口,我覺得心頭原先郁結的負重感漸漸散去,怪不得江當初那麽愛飲咖啡。

呵。

我忽然怔住。

是從甚麽時候起,我也有了喝咖啡的習慣?

性情變得猶疑、退縮、困頓不堪,連生活習慣都悄悄改變,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覆當日模樣。這一切發生的這麽隱秘而又這麽自然,讓人無從發覺更無從回避。

要到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看清楚――原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沒有甚麽是可以維系不變的。

千年的習慣也不過一朝打破。

我的生命一早沖開決口,只是因為原本一片空白,無所流逝,所以毫無察覺。

而如今,早已滄海桑田。

塵埃散盡。

翡翠居門口,洛宇靜靜等候,眼瞳微微凹陷,須影青青,容色憔悴,不知道已經等候了多久。

看見我,他臉上似有波瀾掠過,眉睫深處黑沈沈不見一絲光華,嘴角卻掛起一縷微笑。

我心灰意冷,撒手放棄。

溫暖的嘴唇落在鬢角,我聽見他語聲低且暗啞,“求你等我一個月。等我出差回來。燕七,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機車的轟鳴聲早已遠去,可耳邊依舊隱隱風雷。

手中握著的仿佛不是畫筆,是刀叉劍戟,一下一下用力揮去,砍斷看不見的荊棘和羈絆,砍出一條潔凈路途,可以帶我一路行去,毋需猶疑。

一張又一張畫稿輕輕飄落,漸漸疊起,淩亂中又有奇異的韻律序列。

那麽濃重灩瀲的色彩,它們真的是出自我的手下麽?

五色斑斕雜陳,映著晴好的日光泛起眩目的霓霞光暈,鮮艷飽和熾烈的幾乎灼痛了我的視覺神經。

我頹然松手,飽蘸顏料的畫筆嗒然跌落,粘稠濕潤的藍紫色顏料呈放射狀濺開。

大哥,小段,你們在哪裏。我已經忍至極限。

“堅持啊。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時候在昆侖之顛和底下的羅剎鬥法,小段總是暴烈過激劍走偏鋒,每次情勢危急堪虞,我就這樣對她說也對自己說。

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好。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小段有我。我有小段。我們有大哥。

每次都覺得不堪重負已是極限,可只要多堅持片刻多忍耐一分,我們互相扶持,聶少也及時趕到,總是可以躲過那一劫。

總是可以撐過去。

可現在,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咳咳……”有人清了清喉嚨,“你還好麽?”聲音壓得很低,帶一點釅釅的顫音。

我茫然轉頭,鳶一手抵住店門站著,陽光自玻璃上反射折回,如一束銳利針芒直刺眼底,渲染出一個金光璨然的世界。

我恢覆平靜,靜靜的看著面前的女郎,看著她噙著一絲輕忽笑意逐步趨近,看著她漫不經心一頁一頁翻看淋漓艷麗的畫稿,看著她漸漸斂去了笑容而變得肅顏謹然。

然後她扭轉了面孔,目光落在那幅草草而就卻充滿張力的藍紫色鳶尾圖上。

只見她的瞳仁陡然收縮,眼底一片蒼茫。

在我靜默的註視下,鳶終於驚覺,她後退兩步擡頭看向我,毫不避諱,眼神犀利,好像要把我整個人洞穿般一寸一寸挪動著的細細打量。

對峙半晌,她忽然轉身匆匆離去,十分鐘後又急急返回,懷裏抱了半打喜力。

“嗨,今天休業怎麽樣?”她徑自翻過店門上“CLOSE”的牌子,回身擡手擼擼發稍做了個漂亮的仰頭姿勢,“瞧,天氣這樣好,最適合喝酒聊天。”鳶說著笑了,雪白的牙齒在明亮的光線下格外耀目。

這樣的行為要求實在出人意料,我楞了一下,看著那張幹凈純粹的笑顏,感覺不到任何的敵意,不由自主就點了點頭。

酒液冰冽,入口微苦,然後有薄薄的清香層層化開,仿佛漫山的鮮花同時綻放,又仿佛重重麥浪隨風推開金黃色的無垠波瀾,即輕盈又壯麗。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變化,它在很長時間裏迅速侵占了身體大多數知覺細胞可抵的探察範圍。

我從來也不知道酒的滋味原來可以這樣變幻多端。

半打喜力很快耗盡,我索性將冰箱裏原先窖存的啤酒、香檳、紅酒盡數取出,鳶大笑。

“帥!”她說。

這之前我們一直沈默對飲,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偶爾對視一眼,會發現對方的眼瞳中寶光流轉,而那只是陽光的傑作,和情緒無關。

“嘿,燕七,”鳶很自然的喚我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曾經一個禮拜差不多啤酒充饑,因為身上的錢如果吃飯就不夠喝酒……”她笑嘻嘻的眨眨眼睛吹聲口哨,“可如果不喝酒我幹脆餓死算了。”

我忍不住也笑,“後來呢?”

“後來?當然,我沒有餓死。很走運,我終於在車廠找到一份工。媽的,那真是份牛工,”鳶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一直到離開,我都沒能把鈴鹿逛一遍。”

“鈴鹿?”我在腦子裏搜索,“近畿海岸線上建有一級方程式賽車場那個?哪間車廠?”

“Honda,做小工,”鳶顯然很高興我對那個地名並非一無所知,“不過無所謂,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觸那些賽場下來的傷殘機車,我師傅修車技術一流,我因此沾光飈過不少好車,可都是新款咧!”她這樣說著,聽起來很有點驕傲的意思,可語調並不輕快,臉上也無歡顏。

我看住她,她忽然收聲,安靜的回望,嘴角慢慢抿起,好像有千言萬語,只欠一個疏通的渠道就會汩汩傾瀉而出。

“鳶,”我溫和的說,“為甚麽要勉強自己呢?”

鳶輕輕笑了,“是呵,真傻,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才想通。”她嫵媚的偏過頭,午後的陽光罩住她的臉龐,那張臉龐已經隱約透露風霜,瞇起的眼尾有細細的紋路,皮膚薄而蒼白。

“好刺眼。那天的陽光,”她喃喃的低語,“也是這麽刺眼……”

“其實他們都想錯了,那天我並不想自殺。”

“我只是太傷心。只是這樣而已。”

“出院以後我決定離開,我去了北方,兩年以後去了日本。”鳶輕描淡寫的帶過那兩年,“那是個扭曲的國家,適合我這樣扭曲的靈魂。”她笑,“真好笑,在一個最容易墮落的國家裏,我卻吃盡苦頭也不肯選擇墮落的生活,哈!”

“我一心想當個賽車手。我對自己說,鳶,有一天你要走進WGP賽場。”

“我終於明白洛宇的肋骨是怎麽斷的,在賽道上人的身體脆弱的就像泡沫,它們輕易瓦解。噗!就這樣。”

“可我都忍下來了。我甚至闖進全日GP250八小時耐力賽的前八名,你知道這意味著甚麽。我和車廠簽約成為一名正式車手,看起來一切都在變好,離我原先的目標愈來愈近。”

“可是我忽然無比厭倦。”

“我問自己,這真的是你想要的麽?當個職業車手,直到老了累了體力不支被車廠拋棄,呃,如果有那天的話。或者,和那些不走運的車手一樣,在賽道上被爆炸的烈焰包圍,也許被破碎鋒利的鐵片削斷肢體,當然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只是折斷了骨頭或撕裂了肌腱……”

“我想起那些安靜美好的日子,盡管它們那麽少,可卻那麽好……”

鳶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直至低如嘆息。

她的面容好像自水底悄悄浮起,自一片幽暗中無聲的凸現,愈來愈清晰愈來愈透亮。

“我有一個不安的童年,然後是沈重的少年,終於長大了,卻發現迎接自己的不過是一份無奈而且卑賤的人生。”

“從小我就希望自己能夠擁有像洛爸爸那樣的父親。高大,英俊,和煦,親切,充滿耐心。就算後來洛媽媽去世,大家都知道他厭惡自己的小兒子,可我已經隱約懂得其實那種恨也是因為愛。我甚至心裏暗自安慰,瞧那個小孩,家境那麽好,可並不比我更幸運,我們都一樣,從來都沒有得到父親的關愛。我因此同情洛宇,只是因為同情我自己罷了。”

“可是洛宸,他是不同的。”

“他那麽英俊,那麽聰明,就算壞也壞的那麽好看。我喜歡看他飈車的模樣,像要飛起來一樣。”

“我那麽喜歡他,他或者也是喜歡我的,可我們相差的實在太遠,遠的就好像隔了整個太平洋。尤其後來,為了幫父親還債,我只好出賣我自己。呵呵,是啊。我所有的不過我自己而已。在我走出那一步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把自己的喜歡全部埋葬。它將變成一個黑暗的秘密,就像以後的我一樣,從此不見天日。”

“可是洛宇居然一點都不嫌棄我,他駕著機車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另外一個洛宸。而他對我那麽好。那麽的好。”

“我不知道洛宸只是為了報覆洛宇,他對我笑的時候我歡喜的幾乎死去。我幾乎感謝那個撞死我父親的司機,是他讓我從黑暗中走出來,我終於有了一份體面正當的工作,可以重新明亮的站在他面前,只要他願意原諒和忽視我曾經有過的黑暗過去。”

“可是他卻說,‘沒關系鳶,其實你和誰在一起都不關我的事,我無所謂’。他明明在笑,笑容卻那麽淡漠……”

眼淚終於滴落,鳶卻笑起來,“就是這樣,那天就是這樣,我走出去,可是看不清楚路,然後聽到好多聲音,撞擊聲,剎車聲,尖叫聲,還有骨頭斷裂的聲音……潮水一樣的聲音。我努力分辯,為甚麽沒有他的聲音。還有他。他們都喜歡叫我的名字。鳶。鳶。鳶……”

“那時候我不覺得痛,也不絕望,只是傷心。十分十分傷心。好像從身體裏流淌出來的不是鮮血,是眼淚。一輩子的眼淚。”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駕駛機車的模樣,那樣的英俊逼人,就算在黑夜,也耀眼的如同放大鏡下的那一點聚焦日光。”

“他們是我最黑暗的日子裏唯一的美麗記憶,我選擇忘記那個不夠美麗的結尾。”

“我要像他們一樣,噢不不,又不盡相同,我會比他們更明亮。在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賽道上飛般馳騁的時候,我覺得生命從來沒有這麽圓滿過。”

“然後,我感到極度空虛。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我的人生,我只是在假想中代入和延續別人的人生。”

“真奇怪是不是?就如同終於爬到大廈的頂樓,只要幾步就可以登上那個最高的天臺,卻發現自己弄錯了大廈,來不及轉身又一腳踏空,直線墜落下去。”

“我決定放棄,搭檔因此幾乎沒掐死我,呵呵……可我還是回來了,我和我的車一起回來了。”

“在機場我遇見洛宇,隔了那麽遠,我們一眼就認出對方。人生真奇妙,我沒見過比上帝更頑劣的人,如果他存在的話。我告訴他我回來了。”

“看見他之前,我假想了許多種我們重逢時的場景,我想我應該會很平靜。可等到那天真的遇到了洛宇,我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是很難過。這讓我害怕,我猶豫了很久,才真正決心回來,可即便回來了,我也沒有勇氣見他們。”

“我去飈黑車,這也是現在我唯一會做的事,不不,既然我不打算成為職業車手,那黑道白道也沒甚麽差別。我打聽他們的情況,又悄悄觀察他們的行蹤,漸漸留意到這裏,還有你。然後我開始跟蹤你,直到那天洛宇終於覺察到我的存在而找到我。”

鳶一仰頭灌下最後一口啤酒,用這個姿勢結束了敘述。

鳶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腳步浮軟,我待要扶持,卻被她擺手拒絕,“不要,”她說,“我的路我自己走。”

我看看窗外,沒有見到重型機車,鳶笑,“原本求醉,所以搭街車來的。呃,我還沒有活夠呢。”她若有所思的看看我,“咦?你竟沒有醉。不過,其實我也沒有醉。真可惜。”

臨出門的時候,鳶忽然轉身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肩頭,“燕七,謝謝你,謝謝你願意聽我說話。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說過這麽多話。”

想起她剛才的敘述,不難聯想這些年來她在異國他鄉經歷的孤單和苦楚,我覺得心酸,忍不住伸手輕輕攬住那個微微戰栗的柔軟軀體。

“燕七,這一個多月來我每天看著你的背影,不知道為甚麽,我的心竟漸漸平靜下來。可這樣的平靜讓我那麽那麽的嫉妒你,我幾乎想要強迫自己恨你,很可笑吧?所以我用我全部的力氣去制止自己,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拒絕平靜還是拒絕那種莫名的嫉妒。”

鳶放開手挺直背脊看著我,“對不起,最後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女人的嫉妒真可怕,令人失去理智。我幾乎撞到你,老天,幸好沒有。”她的表情認真且憂傷,目光直看到我眼睛深處,“你當時只是安靜的看著我,就像你現在這樣,我忽然清醒過來。”

“那個時候我以為是你足夠走運,我懸崖勒馬,所以你毫發無損。”

“可後來我才意識到,實事並非如此,一切正好相反,是你喚醒了我,獲救的人其實是我而不是你。”

“燕七,其實你根本就不在乎是不是?”

“你擁有的那麽多、那麽好,為甚麽你一點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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