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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曲(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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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這些年不見,姚思緯的模樣倒還依舊。

“我們姚家的孩子都好看。”外公當年這麽說。外公本身相貌堂堂,加上正牌夫人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姚思緯自然得天獨厚的繼承兩人的優點,年輕的時候是圈子裏公認的篇篇濁世美少年。如今雖已老了,照舊容貌端雅,氣度非凡。

只是此刻,姚思緯的表情陰郁,一頭花白華發並未給他增添幾許和藹安詳,猶自英挺的眉睫下,目光如電,冷冷的落在我身上。

“哼!姚非,你好出息!好能耐!”他字字如刀鋒,聲音幾乎沒殺氣騰騰。

我心情再壞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姚思緯以為是在拍武俠麽?擺足架勢念臺詞。我已經撤訴的事難道舅舅也還沒得到消息?“舅舅,好久不見,您依舊風采不減當年,好威風!好氣派!”我學著他的語氣回答,最後撐不住先自莞爾。

面對我的嗤笑,姚思緯顯然有些意外,隨即便惱怒異常,他剛要說話,身後隨從身上的電話響了,接通之後遞過去。

姚思緯沈著嗓音“餵“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他默默的聽完電話收線,略帶困惑的註視著我,半晌才清一清喉嚨說,“嗯,姚非,你既然已經知錯,我也就不多說甚麽。很好。不過,我們這次來找你,其實還有點事情要告訴你。珞琪……”他微微擡一擡下巴,示意方珞琪上前,低聲交待了幾句,隨後看看旁邊同樣面色陰沈的小武,點點頭,“你有朋友在?很好,正好做個見證,也免得以後傳出去說我們姚家仗勢欺人,空口胡說。”

我立刻覺察到姚思緯話中的一絲特別況味――甚麽叫做“我們姚家”?我難道不是姚家的孩子?被掃地出門了也不能這麽說話!

方珞琪一貫的倨傲簡慢,可在姚思緯面前要收斂不少,作出恭敬謙良的姿勢,聽到吩咐立刻低聲應了聲“是”,揮手示意隨從取出一份文件。

“姚非,我們這次來的意思有兩個,不過算你識相,既然公公說你已經撤訴,那這一層就揭過不提。”她傲慢的說著,把手中的文件夾“啪”的一下拍到桌面上,“看來,我也不用多說了,你之所以這麽識相不再糾纏就是因為你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對不對?既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姚家的人,那以後也安分守己一些,這裏面有開給你的支票,瞧,我們對你根本仁至義盡。至於然然,這次我們要帶她回去,以後絕不允許你再接觸她!”

等我明白話裏的意思,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我定定的看著那份薄薄的文件袋,被釘住了一樣邁不開步子,身旁的小武耐不住性子上前拿起文件,我反應過來,劈手奪過。

裏面的東西乍一看去似乎與我並無直接關聯,那是一份病理報告,明明白白說明母親在她十七歲那年曾經診斷出子宮癌變,最後切除了子宮器官。

我的腦內炸開一個驚雷,雙手忍不住簌簌發抖,我是母親十九歲時生下的孩子,可那時母親已經切除子宮,怎麽可能生育?如果是這樣,我又是哪裏來的孩子?

一張支票輕飄飄的從紙頁中跌落出來,像一枚浮萍在空氣中略停了停,然後緩緩墜落,落在我足前的地面。我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上面的數字對於普通人家已經堪稱巨額。

屋子裏一片人聲悄然,姚思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方珞琪也故作泰然的等著我的反應,我不知道該說甚麽,手一松徑自垂落,文件卻還緊緊攥在指間。

小武終於忍不住,執起我的手,用力抽出文件細細翻閱,他看不明白,疑惑的擡頭看向我。

方珞琪咕咕輕笑起來,“看見了?這是姚思綺的病歷,姚非,你怎麽可能是她的女兒?你不要告訴我你還甚麽都不知道,我想姚思綺的手上一定領養你的文書。是不是,姚非?”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木然的轉過頭看著床上有待整理的大疊紙頁,機械的走過去坐下,手指顫抖的迅速翻檢起來。小武也聽出了端倪,他臉上的陰郁漸漸被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所代替,看見我的舉動立刻猜出了幾分,大步上前彎下腰幫忙一起翻找起來。

姚思緯輕輕咳嗽了一聲,“好了,珞琪,事情辦完我們就走吧。姚非,你總算也做了姚家的孩子這麽多年,不管怎樣也該知足了,要懂得惜福。你還年輕,拿著錢好好安排自己,這樣你母親和外公在天上也就安心了。”

方珞琪閑閑的說,“哎呀,公公,您真是寬厚。姚思綺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出了這種事也只能說老天開眼。看來啊,凡事都有報應,當初老太爺確實太不地道了……”

姚思緯嚴厲的制止她,“珞琪,不許這樣說話!死者為大……”

其實我要找的東西並不難找,如果我早已些整理母親的遺物,可能早就知道真相,可偏偏要拖到今天這樣一個局面。任憑那邊姚思緯道貌岸然,方珞琪夾槍帶棒,我一直默不作聲。

翻過大疊病歷,倒出幾個文件袋,從一堆房產合同、所有權權證,還有我早年念書的獎狀證書中,一疊薄薄的文件用一根象牙頭金箔壓制的薄夾子夾在一起。

我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應該就是我要找的東西。

果然,那裏面有一份母孕健康體檢報告,有新生兒體檢報告,有出生證明,還有孩子的領養報告等。看看時間都是在我出生前後,孩子的姓名欄裏寫著我的名字,母親那一欄是一根我從未聽過的名字,秦關。而母親的名字則出現在領養文件的領養人一欄中。最奇怪的是我所有的父親一欄中都是空白。出生證明上的父親欄裏寫過名字,可後來又用粗粗的線條劃掉。

“秦關。”我喃喃的念出這個名字,這才是我的嫡親母親,可我對她毫無印象,在我的生命中她從來也不曾出現過。

聽我念出這個名字,原本已經走到門口的姚思緯忽然一下子剎住了腳步,而我身旁小武的反應也令人吃驚,他驀然擡頭,一把奪過了文件。

我怔怔轉臉看向他,小武英俊的臉孔上表情變幻不定,震驚、不信、暴怒、怨懟、悲憤……種種情緒如疾風一般掃過他的面龐,他的臉色煞白,看看文件又看看我,那幾頁紙張在他手裏仿佛重如泰山。

“哈哈哈……好極了!真是妙極了!”忽然,小武一仰頭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步步後退,慢慢擰轉身看向姚思緯。

“你究竟是誰!你到底在笑甚麽!”姚思緯似乎意識到了甚麽,厲聲呵責,聲音卻在嚴厲中透出恐懼。

“姚非,你舅舅說你不是姚家的孩子!哈哈哈……姚思緯,你還記得‘秦關’這個名字嗎?嗄!你告訴我你記得嗎!”小武一步一步逼近過去,姚思緯身後兩個保鏢閃身到前面護住了主人。

“你,你是……”姚思緯的臉色同樣白的像一頁紙。

小武的語聲銳利,“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關是姚非的親生母親,那麽,誰是她的父親?姚思緯,看看這上面的日期,也許你就知道了!”

這時,我心裏已經完全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關就是小武的母親,就是當年拋下丈夫兒子和姚思緯一起跑了的女人。同時,她也是我的母親。

我,是姚思緯的女兒。是小武同母異父的妹妹。

胸口好像被一柄重錘砸中,我霍然起身。

方珞琪也聽懂了他們的對話,驚駭的精致的五官都開始扭曲,嚷起來,“假的!假的!不可能!這份文件是假的!姚非,姚非怎麽會……不不,姚非是野種,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想要分姚家財產的野種!她是……”

一直呆立不動的姚思緯忽然轉身,擡起手狠狠一掌甩去,方珞琪尖叫一聲,應聲倒地。

小武被方珞琪的話刺激的也無法自制,他森然而笑,想要上前卻被兩個大塊頭保鏢死死拽住,“姚思緯,你這個偽君子!多麽可笑,處心積慮要對付的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你最疼愛的寶貝孫女卻才是人家的野孩子!你為甚麽不問問你的好兒媳,姚然究竟是不是她和你兒子生的?如果是,那麽當年你的兒子都對自己的女兒做了甚麽!”

小武殘酷而清晰的說,“是姚然喝醉了親口告訴我,她恨她的家庭!因為她的父親從小就猥褻她,那時她還是個小孩。因為,她是她母親和別的男人的生的,血型雖然和你兒子一樣,可如果做個DNA鑒定就會知道一切!”

“哈哈哈……姚思緯,你的兒子早年玩極限運動受了傷,根本不能生育,為了討你的喜歡,為了得到家財,才和老婆這麽欺騙你!”

呵……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小武重重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好像被潮水沖至岸上的魚窒息似的的翕張喘息。

我的思維停止運轉,卻聽到門口傳來“砰”的一聲,循音看去,姚然面孔慘白直挺挺跪倒在地,已經瘦的微微凹陷的眼瞳中不見半點神采。

“然然!”我啞著嗓子喊出來,踉蹌著過去一把抱住她。她的身子劇烈顫抖,抖的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她從來也不曾告訴過我這些,我竟甚麽都不知道。可憐的然然,怪不得當初姚若出事後外公剛剛接她過來時,那麽小的孩子性格竟那麽陰沈古怪而暴躁。可憐的然然,她已經吃了太多苦!而她願意相信小武,因為她那樣愛他,因為她以為他為她可以連命都不要,可她不知道那只是他在欺騙利用她!

現在,她親耳親眼聽到目睹小武為了傷害姚思緯不惜把她直接拖入深淵!

“然然!然然……”我悲慟萬分,用力抱緊那個小小的身軀。

方珞琪也回過神來,再也顧不得其他,撲上來推開我,一把抱住姚然,“然然,你不要嚇媽媽,然然!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不好,然然你說話啊……”

姚然的眼珠緩緩動了動,淡漠的看看自己的母親,然後把目光直直的落在小武臉上,後者也是一副驚疑交加的表情。

姚然撥開方珞琪的手臂,慢慢的站起來,我清楚的看到,她的手裏是一把折疊的彈簧刀,正是小武一直隨身帶的那把。“你的東西,我,還給你……”姚然一字一字的說著,緩緩托起手上的刀,一步一步向小武走去。

我的心頭閃過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不由緊緊挨著姚然一同前行了兩步。

距離小武還有兩、三步光景的時候,姚然突然握住了刀柄按下機簧,雪亮鋒利的刀身彈了出來,她渾然不覺般又上前一步,眼看刀尖就要挨到小武的胸前。

此時,小武的臉容已經平靜下來,靜靜的看著姚然,眼裏居然流露出一絲溫柔之色,“對不起,然然。我原本沒打算說出來,我實在是對不起你。”

姚然輕輕的笑了,笑聲裏有哀傷也有甜蜜,在這樣的氣氛下尤其詭異,“不,小武,你幫我說出了我一直不敢說的話,謝謝你……”她握刀的手高高的舉起。

“然然不要!”我伸手去搶刀子,可姚然用力紮下的方向並不是小武的胸膛,她用力刺向自己的心口。

在方珞琪的尖叫聲和姚思緯的呼喊聲中,鋒利的刀刃劃過我的右手掌心,滯了一滯,姚然的手腕被小武一把握住一掰,刀子鏘然落地。

如同溺水的人無法呼吸,姚然張了張嘴,身體軟軟的傾倒在雪亮的刀身旁。

“然然!”幾乎是同時,小武用力抱起姚然,姚思緯也被保鏢顫巍巍的攙扶過來,方珞琪失聲大叫。

“快,快送醫院!我的小然然……”姚思緯語不成句,小武居然沒有反對,立刻起身舉步,走了兩步才回頭看看我,眼裏的覆雜情緒和不知所措已經全然沒有那個小混混的狠辣執拗。

我藏起受傷的手,微微搖了搖頭。

一轉眼的功夫,適才還擠滿人的房間突然空曠下來,只剩下我一人。

面對周遭的一片狼藉,我悲苦的笑了。

人生何其無奈,命運大神總是隨心所欲的擺弄每一個人的際遇,任憑我們怎樣,也猜不到前方的結局。

這樣的真相委實太醜陋,太令人難堪。

就連小武也無法面對。姚思緯也是。他們都無法面對整件事中身份最尷尬也最奇突的我。所以,他們都選擇走開。

他們以為會有時間來重新思考,判斷和界定。

可我已經不願意再等下去。

夠了,就讓一切都結束罷,就在這裏畫上句號。

我要告別這出拙劣的表演。告別困頓不堪的人間。

我知道自己不用擔心姚然,無論如何,她是姚家長子一門最得寵的孩子,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姚思緯已經投諸太多的感情豈能說放就放,看他剛才那麽緊張的樣子就知道了。而小武,至少他再也不能傷她更深。

我心灰意冷,隨便找塊手帕裹住掌心,也不管鮮血還在不斷湧出,取過外套離開家前往翡翠居。

我已經一秒鐘都不願意耽擱,只想盡快見到聶少,哪怕立刻灰飛煙滅也好。

來到翡翠居,小段仿佛已經知道我要來,已在門口等我,燕七溫和的問我,“姚非,你認為你這樣做聶少會快樂麽?”

我怔怔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實在太累,不願意在紅塵中繼續苦苦掙紮。”

燕七嘆息,“莫非你只是為了逃避,而不是因為愛他?”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我猛地擡起頭,定定的看住燕七,她和煦的目光如春風籠罩在我身上,眼瞳中有微微的光華在閃爍。

一旁的小段有些急躁,剛要說話,卻被燕七擡手示意收聲。

我的目光穿過玻璃格子墻落到那座蒙塵的無夜城上,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牽引,不由自主進到屋內來到迦若案前蹲踞下來。

伸手從頸項上取下綠晶石,我細細摩娑,連手上的絹帕散落也不自知,殷紅的血液沿著掌心滲開,漸漸沁透了整塊晶石。

眼眶中漸漸蓄滿淚水,無端端的,我想起當初自己一滴眼淚傾倒整座無夜城池的往事。真是恍若隔世。

淚眼朦朧中,我拈起這最後一塊晶石小心翼翼的擺到城頭缺失的地方,彎腰俯身時,大顆大顆的淚水不受控制的串串落下,“啪嗒”、“啪嗒”盡數打在城池之上。

我拭凈眼淚,再看一眼無夜城,正欲喚小段起身,面前的無夜城忽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原本黯淡無光的城池好像突然被註入了生命力,一點一點變得透亮起來,瑩瑩寶光如層層霧霭蒸騰氤氳。連同下面的迦若案一起,石頭的內部好像點燃了一整座火焰山,精璨瑰麗的七彩雲霞映亮了周圍的整片空間。

“聶少!”“大哥!”小段和燕七同時叫出了聲。

我覺得心頭似掀起一陣滔天波瀾,在震懾中一股微微的電流直接穿透的胸膛,我被吸引著探出手去,將指尖緩緩的滑過空氣,最後觸摸到了無夜城池。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不在了,沒有光影也沒有聲音,仿佛穿過時間的空洞來到世間之外的邊緣。在一片蒼茫中,我看見了聶少安詳靜好的容顏。

“姚非,你相信命運麽?”

“曾經相信,後來不信,現在,我不知道。”

“那麽,相信愛麽?”

“是的,從來沒有懷疑過。”

“那麽,還有甚麽可猶豫、可懷疑的呢?”

“甚麽?”

“無論世人或神祗,都在經歷一條彌足辛苦的虛無之路。說虛無,是因為它的不可預知,可只要有路,走下去就會看到盡頭。”

“可是,好辛苦。累且無奈。更加無處可逃。”

“姚非,你不是一直在逃避麽?”

“……”

“最可怕的逃避不是扭頭走開,而是關上自己的心門,自以為這樣就會嚴密而安全,於是看不到也聽不見。你關上自己的一扇門,然後以為全世界都對你關上了門窗。對,這就是自閉。而你,就是那個自閉的人。”

“為甚麽不試著走出來,面對這個世界,有醜陋,但也有美好。”

“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你尋找的人也一直在尋找你,如果相遇就不要輕易放手,最美的時候不是相遇的剎那,是決定廝守的瞬間。”

“姚非,等著我,不要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決定離去,你沒有權利這樣做。你不是你自己的,就如同我不能獨自千古精璨。”

“如果沒有你,永恒的生命的只等於永恒的寂寞。”

“答應我,你同我,要一起共白頭。”

已經幹涸的眼角慢慢滲出一滴眼淚,沿著臉頰緩緩滑落。

我聽到花開的聲音。

原來已經春滿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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