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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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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正好學校開學,姚然一早去報到,然後打電話說下午系裏有個講座,晚上再過來翡翠居找我。

燕七年前就外出了,據說去莫高窟看完壁畫順便還要在北疆轉轉。

聶少也有兩天沒出現了。店裏則最近一個多禮拜都沒有接到一個電話或招待一個客人,眼看下午兩、三點的光景,日頭開始西斜,店裏依舊冷冷清清,大抵不會有人上門了。

我也樂得清閑,趁著這兩天天氣好,把翡翠居裏裏外外收拾了一下,院子裏的花草修枝施肥澆水,把雪花石的甬道用水沖過又細細拖幹,直到雪白潔凈幾如玉石,店堂所有的玻璃窗格也被擦拭一凈,纖塵不染,沙發的布套全數換掉送出去清洗,陳列格子架也打上臘,每一只瓷器都用軟布小心擦亮。

做完這些,我最後才小心打理那座名叫“迦若案”的瑪瑙臺以及臺面上擺放的無夜城池,看著這些美麗精璨的石頭一點一點在我手上愈顯愈亮,心裏真是覺得無限滿足。

燕七曾經笑著對我說,“不用太在意迦若案和無夜城,沒有人能損得了它們,砸都砸不壞。”

我當然不會天真的信以為真,人家大方才教我毋需掛懷,萬一磕磕碰碰也不至於弄的太難看,可我自己心裏須得有數,總不能真的暴殄天物。

所以,整個店堂裏面我最愛惜的東西就是這迦若案和無夜城,很明顯,在燕七心目中這兩樣東西可比那些古董瓷器要緊多了,不僅因為本身價值連城,更因為系聶少所贈,更多一份情義在裏頭。

此外,我對這兩樣東西尤其是無夜城也深覺傾心,無他,蓋因這樣的手筆實在太美太壯麗。每次看著這些精璀晶石在各種光線下隱隱閃爍的瑩潤寶光,我就沒有辦法不沈溺其中。

不知道甚麽時候,我居然漸漸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那麽一個“昆侖山翡翠谷”存在。

昆侖山中翡翠谷。

光是聽這名字就已經令人悠然神往,真不知道那該是一個怎樣超然世外的蔥郁仙境。

門口銅鈴響起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姚然或者聶少來了,轉頭一看,一名身著華服頭裹紗巾戴副大碼墨鏡活脫脫傑奎琳風格的中年美婦款步而入,身後跟了兩名人高馬大、一身黑色西服保鏢模樣的白人男子。

是生客罷?怎麽找到這裏的呢?翡翠居一向只作熟客介紹的生意啊?

我一路思忖著上前招呼,剛剛微笑著想說話,對方卻已經先開口,“姚非?呵,還是那麽漂亮,可惜,不再那麽金貴了。”

眼前的中年美婦緩緩摘下墨鏡,我一下子認出來人,是姚然的母親,方珞琪。

“表嫂……”我才低低喚了一聲,方珞琪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驀然揚起了胳膊狠狠的一掌扇來,我猝不及防,風聲掃過,右邊臉頰已經被重重擊中,對方太大力,我只覺得耳邊轟然巨響,人不由自主飛了出去,一直撞到櫃臺一角才倒下。

我當即眼前金星直冒,一邊臉頰火燒火燎痛的發麻,口角裏面也有血腥氣逸散,嘴角大概被牙齒嗑破了,酥酥癢癢一條血跡滴落下來。

“這是教訓你挑撥然然和我們的關系!姚非,你和你媽一樣會騙人!你媽騙得老頭子團團轉,幾乎騙取家財萬貫,你呢,反手接著騙我們然然!”方珞琪尖聲罵我。

“我一早說過,姚然已經成年,你們為什麽不親自問然然,我有沒有留她。”我也勃然大怒,強忍著暈眩起身。

“哈!還需要問嗎?姚非你可真能耐,隨隨便便就哄得我們然然開了一張千萬支票出來!你別裝無辜,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

甚麽?千萬支票?我怔住。

難道就是姚然說的參股翡翠居?我確實不知道她居然這麽大手筆,因為不想承情,早晚要要歸還,所以我壓根沒問過具體財務方面的細則。

“姚然她……”我怔忡起來。

“你別指望然然來幫你,我已經讓人去找她,我們今晚的飛機一起回瑞士,以後也不會允許她再來找你。姚非,你若還有些許廉恥,若真的為然然好,請你以後也不要再聯系她!”方珞琪冷冷的說,“至於然然早先給你的錢,就當做善事,也不要你還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方珞琪忽然回頭向兩個手下點頭示意,“一千萬買你這裏的這些東西應該只多不少罷?你姚非賣的東西大概也不會是甚麽好貨色。哎,幫我收拾一下……”

兩個保鏢應了一聲,大步上前開始動手砸店。

我心下怒極,上前阻攔卻被一把重重推開,只片刻光景,店堂裏面已經一片狼藉,所有的瓷器全部成了碎片,沙發架子都倒了,工作區幾本圖冊和舊版線裝書也撒了一地。

當所有東西都破壞的差不多了,一旁繞著手笑瞇瞇觀戰的方珞琪註意到了大門左首的那方迦若案和無夜城,也是識貨的人,她陰惻測的笑了。

“別忘了,還有那邊,”她擡手指一指迦若案,“一起砸了。”

我大驚失色,沖過去攔住兩個保鏢的去路,急急警告他們這是無價珍品,如果有損後果嚴重,聲音都因為忿怒和緊張變得嘶啞。

那兩個保鏢果然猶豫了,回頭看向方珞琪,後者一臉冷笑,“哼!不用管她,砸!有甚麽事是咱們姚家怕過的!”

我絕望的看到,兩個大個子轉回身來,不管我怎麽護著,還是被他們輕易捉住幾乎扔到一邊。

我跌倒在剛才制造的一地碎片上,雖是冬天,因為屋子裏打了空調,加上適才為了打掃方便,我除下外套只餘一件寬大的樽領毛衣,胳膊肘和手掌撐到的地方全是尖利的碎瓷。然而我不覺得痛,只是無能為力的看著那邊的兩人瘋了似的用手腳及一根斷椅腿或砸或踹的破壞迦若案和無夜城。

我是那樣的滿心絕望,所以奇跡出現的時候一時反應不過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噢見鬼!見鬼!……”那邊兩個破壞分子忽然大叫起來,我沮喪的擡頭看去,看到了一幕奇景,一旁剛要循聲過去的方珞琪也驚的站住。

窗外的日頭漸漸下去,西斜的陽光已經無法析入店堂,而店裏的燈並沒有全開,只在瓷器展示的架子上方亮了一排射燈,所以室內的光線頗為黯淡,包括晶石砌成的無夜城也顯得溫柔靜默。

可就在那時,我分明看到,連同無夜城和下面的迦若案一起,似乎石頭的內部突然點燃了一座火焰山,雲蒸霞蔚似的寶光瑩瑩流轉,映亮了附近的一整片空間,連兩個保鏢的臉上身上也是一片霞光。

楞了半晌,其中一個保鏢不死心,揚手一棍子下去,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根破損的椅腿根本沒有接觸到臺面,卻猛地反彈回去,一下砸到施暴者的面門,那人慘叫一聲,立時丟掉了手中的椅腿。

“上帝!這裏有魔鬼!”另外一個保鏢大叫起來,兩個男人連同方珞琪一起臉上都變了顏色。

“姚,姚然……你……你……”方珞琪結巴起來,話不成句,突然轉身倉惶離去,兩個保鏢一看,也馬上抱頭逃出了店堂。

三個人一下子消失無蹤了。

我勉強支撐著起身,挪到迦若案邊,這時一切都已恢覆了平靜,適才的寶光也不見了,周遭是如此的安靜,好像根本甚麽事都沒有。

我想要檢視迦若案和無夜城,兩者經過這樣暴戾的對待,不知道有沒有受損,可實在頭暈眼花,再回頭看看整個店堂,一片淩亂狼藉,就好像古羅馬的戰場一樣。我只覺得渾身乏力,虛脫了一般,一下子滑坐倒地。

呵呵。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哭,反而無聲的笑了起來。

這就是姚家長子的作風。

哈哈哈哈哈。

哦不不,不是的,然然也是姚家長子一門,可她那樣善良可愛。

唉,姚非,不要遷怒於人,不要遷怒……

我就這樣呆呆的坐著,直到外面天色全黑,連聶少何時推門進來也沒發覺。

“啪”的一下頭頂的水晶燈盡數點亮,明亮的光線突然充斥了整個視覺,我不由瞇起了眼睛,恍惚間似乎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在視野範圍內。

“姚非?”聶少詫異的聲音響起,試探性的喚了一聲,大概馬上就看到了我,他小心翼翼的拉起我的手,一疊連聲的問,“覺得怎樣?暈不暈?覺得惡心麽?能不能動?”

慢慢適應了室內的光線,我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真是可怕,大概嚇到聶少了,他的臉上全是焦慮之色,眉峰軒起,漂亮的嘴角緊抿。

“不要緊,應該沒有腦震蕩。”我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呵呵,只是弄成這個樣子,沒法向燕七交待……”扯動了嘴角的傷口,痛的我噝噝吸氣,這才發覺自己根本渾身都疼,胳膊和掌心也一陣一陣跳躍似的鈍痛。

“燕七不會在意這些,放心。哎,別動,小心……”聶少緊緊軒著眉心,一把按住我,四處打量了一下,搖搖頭,一把除下自己身上的連帽外套給我披上。

他輕輕執起我的手,眼睛探詢的看看我,我咬緊了牙關,看著他微一用力,左臂的毛衣連同裏面襯衫的衣袖一下都被撕開,手肘到掌心下方嵌了細細碎碎約十來個口子,隨著動作原本已經凝結的傷口又破了,血液滲出,鉆心的疼。

聶少除下身上雪白的襯衫,撕出長長的布條,一面幫我清除肌膚裏尚餘的碎瓷粒子,一面手勢輕柔的暫且裹上布條,“馬上送你去醫院,忍一忍,嗯?可惜,手頭沒有外傷藥,不然可以少吃些苦頭。”

我強忍著疼,咧嘴笑,“嘩,好像拍武俠片一樣,大哥,我武藝再不濟你也別這麽快割袍斷義啊……”

聶少好氣又好笑的看看我,“小姐,麻煩你換個時間逞能好不好,看你,嘴角又破了……”他擡手輕輕拭去我嘴角幹了又淌下的血跡,“臉都腫了。姚非,你是不是惹了甚麽黑幫老大?哎,不忙說,改天告訴我,大哥幫你出氣。”

忽然想起迦若案和無夜城,我騰的一下起身,晃了一晃,趕緊扶住臺面一角,俯身細細看去,呵,居然毫無損傷,連一點點摩擦的痕跡都沒有,我這才相信了當初燕七說的話。

心頭最大的一樁事放了下來,人就有些支持不住,腳一軟要跌倒,被聶少一把扶住,“姚非,大哥送你去醫院,乖。”

聽到聶少溫柔的話語,無來由的,我鼻子有些發酸,急忙用力搖搖頭克制住情緒,“不要,一點點小傷,我不去。”我擡頭淘氣的縮縮鼻子,“哎,你這麽巴結著要做我大哥,至少請我喝罐啤酒好不好,歃血為盟磕頭換貼甚麽的就免了,嘻嘻……”

見我執意不肯去醫院,聶少也沒辦法,只好安置我再已經扶起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去樓梯另一邊幸免於難的冰箱裏取了兩罐啤酒過來。只見他赤裸著上身,後背的線條遒勁結實,呈現一個漂亮的“V”字,走路的樣子說不出的帥氣和苗挺。

姚非你真是無可救藥,這麽狼狽也不忘記發花癡!我不由嘲笑自己,卻不自禁的咧開了嘴。

“餵,又在轉甚麽歪腦筋?”

“秀色可餐。”我鬼頭鬼腦的擡擡下巴,沒受傷的手已經把外套遞還過去,一直佻迏灑脫的聶少居然也臉紅了,立時把衣裳穿上。

我也覺得出一絲尷尬,急急轉了視線垂下了臉孔。

室內忽然安靜下來。

默然無語中,我無意識的啜飲著冰涼的啤酒,略帶苦澀的液體沿著喉嚨緩緩滑下,整個人也仿佛隨著這冰涼的酒液漸漸沈入淒清的湖底。

自母親去世以來,我從來不曾感覺如此孤單和失措。

姚然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至今沒有出現,大抵是被她母親強行帶走了。我想著摸索著要起身找電話撥給姚然,可手足不聽使喚,只好作罷。

“要甚麽?哪裏痛?”聶少問我,我只是茫然的搖搖頭又搖搖頭。

自從外公去世母親患病以後,我漸漸學會了所有的傷痛悲哀都掩藏於心獨自背負,再吃力也咬緊牙關的一點點捱,最痛苦的時候也沒有向任何人哭訴一星半點。

有甚麽用呢?徒然給別人增加負擔,也許更糟,就此淪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就算不是取笑是同情或嗟嘆那又如何,於當事人並無半分幫助。

至於姚然那邊,我當然知道她待我是一片真心,可畢竟是舅舅那頭的人,帳目混淆不清白白遭人貶損,何必呢?瞧,這次這個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可憐然然遭池魚之殃,回去不定怎樣被舅舅責備呢。唉。

也許是一直以來壓抑太久,心裏的苦楚積存太多,一罐啤酒又幾杯威士忌下去,酒意漸盛,我忽然覺得不堪重負。

呵不不,姚非,堅強一點,沒甚麽了不起,忍一忍就過去了……我拼命告誡自己,卻止不住渾身微微顫栗,牙關緊咬,幾乎咬破了下唇。

“唉。姚非,不要為難自己,喏,我有一雙好耳朵,嗯?”聶少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只靜靜的坐在一旁陪著我喝酒,此刻忽然輕輕開口,一面寵愛的揉揉我紛亂的短發。

“真的,可以嗎?”我嘶啞著開口。

“當然,我是你大哥啊。”聶少溫柔的回答。

我深深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決定縱容自己這一次。就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悄然的、嚴厲的告誡自己。

然後,我慢慢的、平靜的簡單敘述了我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就這樣。滑稽罷,嗯?像不像一出拙劣的肥皂劇,我是最糟糕的女主角……”我自嘲的笑了。

聶少一直靜靜的聽著,許久都沒有作聲,我幾乎以為他睡著的時候,卻聽到一聲低低的嘆息,一只有力的臂膀輕輕伸過來,將我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相信我,姚非,你的苦難到此為止,以後會一天好過一天。”聶少溫和的說。

忍了這麽久,我一度強自維持的泰定情緒終於在這個溫暖的擁抱下嗒然崩潰,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我怕自己失態,趕緊掙脫聶少的臂腕,用力起身離開沙發,踱到迦若案前,假裝訝異的說,“呵,這無夜城池真是太神了,剛才兩個大塊頭那樣發瘋的砸,居然都沒事……”

“是。這上面有我數千年的神力修為呢,”聶少輕輕笑了,又開始戲謔調侃,“就算泰山倒了,它照樣無恙……”

我“噗哧”一下笑了,眼睛一瞇,大顆的淚水就勢淌下,正好滴落在城池的一角。剛要反唇相譏,我的眼前突然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面前精璀流麗的無夜城池,剛才經受那樣暴力都不曾受損分毫的無夜城池,被我眼淚打濕的一角城墻突然發出“喀喇“輕響,錯眼間,那一段城墻的晶石居然就一塊一塊的散開跌落。

我楞住了,身後的聶少也吃驚的急急趨近,還不忘記一把穩住我的身形。

在我們兩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整座無夜城池從那一角城墻開始,不過幾秒鐘,就分崩離析成了一堆晶石瓦礫。

半晌,我才漸漸恢覆知覺,機械的轉臉看向聶少。

我看見,身後的聶少,英挺帥氣的面龐此刻忽然失去了顏色,一臉的蒼茫神色,就連眼底都是一片空白。

“姚非,怎麽會是你?”

我聽到他喃喃的、幾乎低似耳語般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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