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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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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去事務所,接下來的一天都心神不寧,做事也頻頻出錯,不是畫圖忘記存盤,就是測算數據總按錯鍵。

下午的時候幾個師弟都看不過眼,起哄說“是不是太惦記‘神仙嫂子’,還是早點下班吧”。呵呵,這幫小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燕七成了大家眼裏神仙似的人物,尤其在幾個師弟嘴裏,簡直把伊佩服成了無所不能鐵金剛都不如的SUPER STAR。

我揮揮手轟開這幫小子,轉頭想要繼續研究一份圖紙,左腕突然火燒火燎般的疼。開始我還沒在意,只當是剛才幹活扭傷了,可後來愈發疼的難以忍受,吃不住痛我摘下手表,這才吃驚的發現,表鏈下方近脈搏處的那塊雲狀胎記竟然已經呈珊瑚色,皮膚下方的青色經脈痙攣暴起。

我心裏忽然掠過一道陰雲。案頭的電話鈴也就是在這時驀然尖聲響起,驚的我幾乎跳起來。

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回到家裏的時候燕七已經離開,母親一個人呆呆的蜷坐在客廳一角的腳凳上,屋子裏很悶熱,卻沒有打空調。

天色分明還亮堂堂的,老宅上上下下每一個房間的所有燈卻盡數打開。斜照的陽光透過長窗析入屋內,燈光看起來清淡發灰,似一個個發白的隱匿的幽靈,在整座宅子裏作怪,無所不在。

“姆媽,怎麽啦?不舒服?”母親的神情嚇到我,她那麽瘦小,我輕而易舉的把她抱起安置到沙發上,趕緊打開空調,又兌了杯涼涼的酸梅湯看著她喝下。

“啊,啟禎,啟禎啊……”母親這才回過神似的一把抓住我,帶著哭腔叫我的名字,“你找的好新婦啊!伊心腸真正狠毒,伊是要我們江家絕後……”

呵……我忽然明白,東窗事發,母親到底是同燕七開口了。

我覺得羞愧。倒不是因為之前瞞住母親,而是聽母親這樣講,我居然有如卸重擔的感覺。說開了也好,反正我也一直為難不曉得如何跟燕七談,母親這麽一鬧我也有了藉口重新和燕七商量這個當初草率答應的條件。這種念頭不是不卑鄙的,而我竟是這種人!

原來母親思前想後好長時間,覺得我年紀也不小了,結婚足一年卻一點開花結果的消息蔭頭都沒有,加上出了姐姐那樁事,愈發心裏不踏實,決意要找機會和我們談談。

兩個月以來,母親本來想直接通過我來敲定育兒大計,我卻一昧的打太極,後來想側面探探燕七的口氣,也是一無所獲。眼看明天連燕七都要上班,伊一急就把話撂開了。

“啟禎,我不過是想你們早點有小孩,趁我還做得動可以搭搭手幫幫忙,結果你猜伊怎麽講?伊講伊從來也不打算要小孩,還講這件事你也知道……這簡直是豈有此理!啟禎你不會真的答應伊吧?你不會這麽糊塗吧……”母親邊哭邊說。

我一時無言以對。

是,我是答應過。可是,這不是我的本意。這燕七也真是,有什麽事也該和我商量,怎麽可以這麽直接的回絕,母親剛剛受過打擊,哪裏吃得消這樣的答案!

我頗有些不悅,絮絮安慰母親,答應稍後好好與燕七談談,“燕七呢?她去哪裏了?”

“大概去學校了,伊剛剛接了個電話。啟禎你看看,我這樣難過,伊竟然自顧自出去……”母親繼續血淚控訴,我只好繼續勸慰。

是不大象話,這樣丟下母親就走,至少應該給我打個電話知會一聲。我有點不滿的想。

門鈴忽然響,一看,原來是姐姐匆匆趕來,“啟禎,剛才燕七打電話叫我過來陪陪姆媽,可掛了電話不久姆媽又打過來叫我不要過來,我想想不放心,打去事務所又說你回家了,不曉得出了什麽事,我還是過來一趟吧……哎,姆媽,你怎麽啦?”

聽了姐姐的話,我回頭看向母親,伊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皺起眉,“不是叫你不要過來!哼,什麽事?你怎麽不去問你的好弟新婦!”

我嘆了口氣,把姐姐拉到邊上簡單解釋一通,姐姐擔心的小聲問我,“這倒棘手,你打算怎麽辦?燕七不會當真鐵了心不要孩子吧?啟禎你好好勸勸她,我也覺得不妥,難怪姆媽不高興。”

我只有繼續苦笑。

燕七一直沒有回來,晚餐是姐姐下廚簡單弄了些清淡粥菜,味同嚼蠟的吃完,姐姐告辭回去,母親也累了,先回房間休息。我一個人留在諾大的客廳,心裏煩躁,看看電視翻翻書,什麽事都不想做。

等燕七回來,已經差不多半夜了,神色看起來倒很平靜,並沒有主動說起白天與母親的摩擦。我忍著氣,一直等她沐浴更衣完畢。

“燕七,嗯,關於孩子的事姆媽和我講過了,你看我們是不是……”我終於猶豫著開口。

燕七放下手上正在準備的幾本資料圖冊,回身看住我,低低道,“啟禎,我以為你一直是明白的。對不起,讓姆媽生氣,我很抱歉。”她的眼瞳清澈,看得我不由低下頭去。

“可是,原先我不知道姐姐的事,這麽一來,我們若還是堅持不要孩子,江家豈非真的絕後?”我木著一張臉,索性就勢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說開。

燕七沒有說話,沈默良久,我忍不住擡頭看她,我看到她微微仰起臉,神情專註的看著窗外的一角天空,夏夜的天空清透如洗,一顆黯淡的流星正悄然滑過天際。

她看上去是那麽寂寞,纖細的背影一動不動,仿佛有無盡的憂傷在汩汩流淌。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燕七,她在我眼裏總是那麽從容泰定,似乎永無難事。我知道她一直心有苦衷,究竟是什麽她既不肯說我就不追問,很顯然事關她的出身。燕七到底是什麽來路呢?多少次我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只因我知道她絕對不肯告訴我。也許是不方便告訴我。我隱約知道她的來頭一定不簡單,以至於我們的婚姻完全不為她的家人所接受。我不記得她除了我們還和別的親人聯絡,甚至連聶少和小段在我們婚後至今也不再露面。

燕七她心裏也是很苦的吧?而這些都是因為我。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嫁給我,雖然她從來也不曾表現出任何悔意和不滿。

因此我心中長存愧意,是,我又自卑又慚愧,我覺得對不起燕七。

可是,老天知道,我也從來沒有後悔娶她。

我不忍再逼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自己先上床躺下。

“啟禎,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考慮清楚。”朦朧間,我仿佛聽到燕七的聲音,實在太倦,我支吾了一聲翻身睡去。

從此以後,家裏的氣氛變得古怪起來,母親的脾氣愈來愈壞,看燕七絲毫沒有惱意,伊也愈來愈沈不住氣,明著暗著催我們要孩子,還常常變著法子給燕七制造麻煩。

我自覺對不起母親,也不好多說,但又不舍得燕七受委屈,只好背後甜言蜜語鮮花禮物的討她歡心算是代母親賠不是。

但不管母親如何生事,燕七卻並不頂撞,只是妥帖迅速的滿足伊各種瑣碎要求,難為她不知道怎麽做到的,對於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也不再直接否定,只說需要時間考慮,一面叫我毋需多費心思,她當然知道這些事端與我並不相幹。

母親施展出去的招數全然無效,於是更加郁悶,有時候實在過了份,我也會出面說話,可消停不了幾天就又故態覆萌。

一來二去,我身心俱疲,繳械投降,幹脆撒了手裝聾作啞。

聖誕節的時候,聶少和小段突然出現。

入秋之後,母親的健康狀況便一直不大大,時時喘咳,而且不肯看西醫,現在有經驗的老中醫又不大好找,好不容易托關系找到一位據說早先一直為政府要員服務、如今已經退休的老中醫,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只說年紀大了,體虛腎虧,氣血凝滯,主要側重食療進補,慢慢調理。

經過多次勸說,母親終於答應不再一昧吃素齋,但伊出了一個極端又走向另一頭極端,特特地地找了五行八卦相關的養生書,天天戴了老花眼鏡仔細研究、推敲菜譜,然後列了單子要燕七一一找來藥材、葷素食材、各色配料,一日三頓外加消夜變著花樣的冬日進補。家裏原先寬敞的廚房裏很快堆滿材料,四個竈眼的爐子上有兩個幾乎一天十八個小時小火燉著深肚的瓦罐補湯,異香異氣熏的連院子裏都是味道。

我有些啼笑皆非,想要阻止,母親老大不高興,燕七反過來安慰我說不要緊伊會應付,我也就不再多說。

說實話,我真的愈來愈佩服燕七,除了一等一的涵養功夫,還有就是超人的有條不紊和辦事能力。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

自從母親迷上藥膳,不管伊要什麽材料,燕七總能順利給她找來,還特地在廚房裏訂制了一個小巧的藥房千子櫃似的儲物櫃,數十上百個小抽屜,一格一格把藥材、配料分門別類放好標明,冰箱壁櫥裏更是塞滿了各種腌臘新鮮的食材。她的工作不需要朝九晚五的坐班,因此有空就親自下廚為母親熬湯配菜,實在沒空也會把東西準備好交待家裏的鐘點工小心打點。

學校、家裏的兩頭忙,居然什麽都不耽誤,伊本人也是一派神閑氣定,並不因此蓬頭垢面成為黃臉婆,隨便什麽時候看上去都清爽帥氣,整個人都透出毫光。

莫說我嘆服,最後連母親都覺得疑惑,不得不承認燕七的好處,“啟禎,你這個新婦簡直快要賽神仙,怎麽會有這麽能幹的人?搞不懂,實在搞不懂……唉,假使伊肯早點生養,我也實在沒有話好講……”

聖誕前夜,我一早與母親說好,晚上訂了位子我們全家連同姐姐、姐夫一起吃頓飯。自打母親為了姐姐的事搬出來後,姐姐、姐夫似乎也冷了心,除非節假紀念日,都不大同我們往來了,不過每個禮拜一通電話向母親請個安罷了,倒像我當年在國外時候一樣。

結果到了時間我回去和燕七碰頭再接母親出去,到了家就發現情況不對,母親沈著臉坐在客廳裏,這次天色已黑,伊倒不開燈了,屋子裏黑乎乎的,我一進去伊才“啪”一下按亮了水晶吊燈,嚇我一跳。

“姆媽,怎麽還不換衣服?怎麽,又出什麽事了?”我詫異道。

母親一下子炸起來,“什麽叫做‘又’出什麽事?好像是我一直在沒事找事!你怎麽不問問你的燕七,伊到底搞什麽花頭筋!”

唉,又是燕七。母親怎麽就這麽看不順眼燕七。我疲倦的抹抹臉,“燕七呢?在哪裏?”

“啟禎,”燕七沿著樓梯下來,神色看起來也很無奈,“姆媽似乎有點誤會,我想也許你告訴她聶少是誰會比較好。”

“哼,你一早串通了我們啟禎是不是?要不就是我們啟禎也被你騙了。啟禎,你曉得我看到什麽?黃昏的時候我剛要去弄堂口找吳家姆媽,一開門就看見你新婦和一個男人親親熱熱在抱在一道,你說說,人家看見了會怎麽講?怪不得不肯給我們江家生孩子,心思根本不在你這裏……”越說越不堪,我臉上掛不住,用力“哼”了一聲。

“姆媽,是你弄錯了,聶無夜是無萫的娘家阿哥,我們在巴黎就認得,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回事,他們兄妹感情一向親厚,而且在外國時間久了,不像中國人那麽拘束,其實很正常……”我責備的解釋給母親聽,語氣有些嚴厲。

母親楞了一楞,怒道,“好好,兒子大了,心裏只有老婆,你說什麽就什麽吧!我不管了!”伊氣乎乎的轉身上樓回房。

晚餐自然也泡湯了,我打電話給姐姐說母親不大舒服我們都不去了,然後嘆口氣向燕七道歉。

“……那麽,你是說聶少來上海了?小段呢,一起來了沒有?”

“是,小段過兩天也會來。”

相對無言許久,我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對不起燕七,那個,聶少真的是你大哥嗎?哦,我是奇怪,你們兄妹幾個好像姓氏都不同……”我有些徒勞的邊解釋邊堆起笑容,一擡眼,正好迎上燕七投諸過來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迅速閃過一道銳芒,她的臉色微微一凝,有些失望又有些哀傷,也不說話,只定定的看住我。

我被她的表情懾住。這麽冷的天,我的額角竟然微有汗意,面孔也開始發紅,直到伊垂下眼簾掉頭上樓,我才慢慢恢覆行動的能力。

老天,我居然懷疑自己最愛的人!我一早答應她,可什麽曲折都還沒有,單憑母親一句話,我的信心就已經動搖!

我幾乎要給自己兩個暴栗,馬上追上去,一進房間就看到燕七孤單纖細的背影正倚窗而立。我立時上前從身後抱住她,找到她的雙手緊緊攥入掌心。

她的手指從來沒有這樣涼過,涼的像冰一樣。

“對不起,燕七,對不起……”我在她耳邊喃喃低語。

半晌,燕七輕輕掙脫我的懷抱,轉身看向我,臉上浮起我所熟悉的溫和笑意,“算了,沒有這麽嚴重,你不用這樣歉疚。”伊略略側頭,“只是,啟禎,許多事我不便與你講,答應我,你要信任我。我對你別無要求,只此一個請求。好麽?”

我忙不疊的點頭,覆又點頭。

燕七輕輕笑了。

這次的風波就此揭過,可老宅屋檐下原本未散的陰影又添一重。

真的心裏沒有疙瘩麽?我問自己。不不,相反,我心裏的疙瘩愈來愈顯。沒錯,我是愛燕七,一直都愛,一分也未稍減。可是,這年頭可還有另外一個男人窩囊糊塗如我,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竟是一無所知,亦無從把握。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胸口卻越發的郁悶。燕七啊燕七,我不是不信任你,可是天曉得我是真的不了解你。相處越久,這樣的空虛感覺就越強烈。

細細想來,我與燕七平時固然相處和睦、鮮有分歧及爭執,那全是基於我對她的愛慕和縱容。當然,燕七很可愛懂事,除了還沒答應要孩子,其他簡直挑不出半分差池,可謂十全十美。但是,我怎麽老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呢?

我越來越覺得燕七對我,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是客氣。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究竟愛不愛我。但如果她不愛我,又何必嫁給我?而且母親這樣的別扭生事,伊還是一貫悉心周到,不抱怨更不吵鬧。

太不尋常了。

我忽然想到,聶少和小段這麽長時間都沒出現,甚至不願意參加我們的婚禮,現在怎麽又突然來了呢?

百般權衡之下,我決定有機會要找到聶少問一問,究竟有什麽讓燕七為難到不好開口的事?不妨讓我們兩個男人來談一談吧。看看我能不能為她做點什麽。伊若是真有什麽負擔苦楚,我這個做丈夫的也義不容辭,理所當然該挑上半付擔子。

只是,我沒料到的是,還不等我去找聶少,他已然先一步找到了我。

而我更沒料到是,聶少此番前來的目的竟是希望我能夠主動離開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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