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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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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燕七為你放棄了什麽!你更不知道她因為你將會失去一切!”

“你捫心自問,你值得她這樣待你麽?真的愛她就放開她!”

聶少已經離開,我兀自怔怔站在自家門口的弄堂裏,穿堂風陣陣襲來,心卻比身體更冷。

大門呀然而開,母親小心翼翼探出身來,“啟禎,啟禎是你嗎?我好像聽到你在大喉嚨講話,是和誰啊……”

呵,是。想起來了。我剛剛朝聶少吼,“這是我們的事,與你何幹!不,我不會放棄!”

我記得他的眼神。犀利的像刀,冷酷的似劍,眼角眉梢盡是憂傷與失望。

哼!你越是這樣,我越不會教你如意!我偏要你失望!

“沒什麽,姆媽。進去吧,外面冷。”我故作鎮定的說,扶住母親。

“啟禎,無萫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兒啊……孽緣,真的是孽緣……唉……”母親嘆息著推開我,自己先進了屋子,留下我一個人楞楞的站在院中。

這是這麽多年來,母親第一次提到“孽緣”這個詞,這個我連想都不願意想的詞。

我忽然覺得悲憤莫名。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同燕七!不管是聶少小段還是母親。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預料到了我的今天。

站在院子當中,我手足冰涼。母親隔著玻璃門呆呆的看著我,我沒有理會伊喚我進去的手勢,擡頭看向樓上我與燕七的臥室。窗戶是黑的,燕七今晚有個講座,應該還沒回來,我分明覺得,她與我之間的距離何止從家到學校的幾站路?

我感覺不到她。燕七,她一直站在我平凡人生軌跡的邊緣之外。

雖然早已入冬,院裏裏的草木花樹卻被燕七打理的生機盎然,幾叢黃色的洋水仙開的正好。最奇的是近門階處的十餘株白版玉,本該是四月花期,卻在近幾日紛紛綻瓣吐蕊,幽香清冷,趁著月光愈發凜冽。

我無心賞花,也不想進屋,只這麽站著發呆,左腕火燒火燎般的疼。不用看,我知道,是那塊“紅塵記”。

我不敢問,也不敢想,心中已是一片了然痛楚。

我的命運一早註定。我無力抗爭,更無法扭轉乾坤。

淚水終於自眼眶滴滴淌落。

我病倒了。

這一病足足躺了半個月,又在家歇了兩個禮拜才算調理的差不多了。

醫生覺得奇怪,看情形不過是受了風寒,肺部有點陰影炎癥,照理打幾天吊針點滴也該好多了,可偏偏高燒不退近十天,幾乎教人疑心要燒壞了腦子。

母親天天守著我掉眼淚,思前想後的把所有罪責一股腦推到燕七身上,即便當著我的面也毫不掩飾的擺臉子、粗聲惡語。

我待要阻止卻實在乏力,只好看著燕七受委屈卻無能為力。

燕七毫無怨言,向學校告了假忙進忙出的照顧我還有母親,一日三餐斟酌著變花樣,既要照顧病人的口味還要考慮營養搭配。

姐姐也說要來幫忙照顧我,或者另外看顧母親也好,至少可以分擔一些燕七的壓力,卻被母親一口回絕,“哼,新婦能幹的很,勿要儂來插手!”老人家若要狠起心腸鬧別扭,理由簡直千變萬化。總之,姐姐被擋了回去,家裏家外所有的擔子盡數落在燕七肩頭。

我想要找機會代母親向燕七道歉也一直苦於沒有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直到出了院回到老宅,才終於可以在晚間與她廝守臥房。

可心裏的千句萬句,真要有了機會說,卻又說不出口,我該怎麽講?“燕七你可知道聶少要拆散我們,姆媽不高興也是有緣故的。”啊不不,我是個大男人,這麽丟臉的事情怎麽開的了口。唉。

張口結舌猶豫半天,我終於什麽都沒說,心裏一酸,只緊緊拉住伊的手放在嘴邊親了又親,眼淚簌簌落下,無法出聲。

燕七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揉揉我的頭,“啟禎,放心吧,我不會教你為難。”語聲低低,溫柔的讓人心痛。

病愈後我消瘦了許多,精神也有點不濟,上班也不大用心,反正時近春節,生意也淡,正好消停消停。

母親看在我的面子上總算態度也有所收斂,但家裏的氣氛一直不頂融洽。唉,我也累了,懶得多言,隨它去吧。

眼看燕七的學校也放寒假了,我心裏有些活動,事先和母親打過招呼,我計劃著要與燕七去旅行,也許去大堡礁潛水。母親雖不樂意,也不敢太逆我的意思,勉強答應自己去姐姐家過年。

然而我還不及把這個主意告訴燕七,她已經先開了口,“啟禎,姆媽,我今年過年恐怕要離開一下,不能與你們一起了。有點急事我須得去處理一下,你們莫要生氣。”

母親當即臉就掛下來了,眼睛裏又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看住我提高了嗓門,“阿唷,我們哪裏敢生氣?好新婦,我們曉得你門第高貴,有什麽事一定是要緊的,去吧去吧,啟禎就交給我老太婆照顧好了,你且放心!”

我被母親幾句話說的氣沖頭頂,也沈下臉,“哼”了一聲轉身上樓。

拐過樓梯轉角的時候,眼角餘光中,我看到燕七孤單的站在客廳中央。隆冬天色黑的早,客廳沒開燈,環境那樣幽暗,可燕七整個人瑩瑩寶光流轉,仿佛折墮凡塵的仙子。

我停了停,終究沒有留下。

燕七,我視你如仙如聖,將你拱若珍寶,可是,你又如何待的我!

我狠狠心掉頭上樓。

第二天燕七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

呆呆的立於院中,對著那叢已經開足月餘仍然吐露花苞的白版玉,我不禁苦笑。

我大概是本市最滑稽的丈夫了,娶得如花美眷,卻對枕邊人非但一無所知,而且連問都不可以問起。

母親出來找我進屋喝碗蓮子羹,院門卻在此時被人大力推開,“江啟禎!”一名妖嬈女郎揚聲怒喝,居然是小段。

看這情形也是為燕七的事來的,想起聶少上次的言語,我心裏不悅,毫不退縮就迎了上去,冷著臉道,“我怎麽記得院門是鎖上的,姆媽對吧?”

小段聞言一怔,不怒反笑,“哈哈,江啟禎,佩服佩服!你放心,撞壞你的門我自會遣人送支票來抵。”頓了頓才又銳聲道,“你不知道燕七為你犧牲了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也怒極,擡臉大笑起來,笑聲卻比哭還難聽刺耳,“是!是!你這樣說,聶少也這樣說!難道我不想知道麽,嗄?可你們到底有誰可以告訴我,燕七到底是什麽人?你們是什麽人?她到底又為我放棄了什麽!嗄?嗄!”

小段不再作聲,原本就白的臉色隱隱掠過一陣波瀾,肌膚中漸有毫光透出,整個人的神情看起來頗為懾人。我感覺到母親往我身邊靠了靠,伊的身子有點發抖。

毫無征兆的,天地之間仿佛響起可以裂帛的琴音,震的人耳膜收縮刺痛,小段的身周似有疾風盤旋,院子中的藤蘿草樹都無風自動,我駭然失色,不禁伸手擁住了母親。

許久,小段才又緩緩開口,語氣平靜中蘊藏無限憂傷,“江啟禎,你若真的愛她,又何必在意她的來歷身份!但願燕七這樣做是值得的。”她拂袖而去,院子中一切又都恢覆了原樣。

“啟禎,伊是啥人?無萫到底是什麽人?啊?……”母親驚魂未定,幾乎帶著哭音問我。

我嗒然失神,搖搖頭,又搖搖頭,“不知道,姆媽。我不知道。”

一個月後,燕七才外出歸來,她的模樣懗到我。

幾乎是同時,我發現了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事實。

燕七她非但不是普通人,而且有可能,根本不是人!

馬上又是元宵,母親被接到姐姐家,說好十五之後回老宅,我一個人在家收拾以前從巴黎帶回來的幾箱子原文圖冊和書籍。

忽然想起燕七似乎也有一具小小皮箱,還是當初聶少和小段幫忙整理了帶回來的一些雜物,好像都是以前念書時的文件文集參考資料,反正一直沒有整理過,幹脆今天一起收拾了罷。

箱子沒上鎖,打開之前我猶豫了一下,想起燕七當時曾經交待過不要隨意動她的東西。手指在鎖頭上摩娑了半晌,我到底還是一咬牙按了彈簧開關,我實在太好奇也太郁悶,燕七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太神秘,而我愈來愈想知道關於她更多的信息。

裏面的東西既尋常也不尋常。小小一口皮箱,除了幾件看起來古色古香的小玩意,還有幾本看似古董的裝訂書,其它一疊疊竟然都是證書。歐美諸多名校的學士、碩士、博士證書。其中也有我的就讀過的哥大建築系,看看年份簽名掐指一算,比我還早了好幾年,應該正是衛八那著名的八年助教時期。最奇的是略略一番,數十本證書顯示的年份自五十年代至前兩年,跨越了半個世紀之久,學科更是五花八門,從生物、建築、電子、材料、地質……到園藝、工業設計、考古、藝術史等等,簡直雜亂紛呈的匪夷所思。而看燕七填報的年齡,大都二十至二十三、五不等。

我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人仿佛被釘住般動彈不得。

老天!

燕七,她究竟是誰?啊不不,應該問,燕七她到底是什麽?是人是鬼是妖怪,還是外星人?

房門就是這個時候被無聲的推開,我聽到一聲低低的嘆息,急急擡頭看去,正好迎上燕七蒼白的臉孔。

她從來沒有這麽蒼白過。容顏清減,小小臉孔上一雙黑沈沈的眼瞳顯得尤其大,幾乎沒有顏色的嘴唇緊抿,神情疲倦的似乎足足月餘未曾休息一般。

我倉惶起身,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皮箱,東西撒了一地。我不知所措的看看燕七,伊纖細的身形微微斜倚著門框,白的幾乎透明的修長指腕緊緊抵住額角。

“對,對不起,燕七,我,我馬上拾起來……”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忙不疊的蹲下胡亂收拾,耳邊卻傳來一聲鈍響,循聲一看,燕七竟已然倒地,氣息微弱,失去了知覺。

不!

一瞬間,我的五臟六腑絞碎似的疼痛。我失去她了!我失去她了!我在心裏狂叫起來,沖過去一下抱起那個輕盈的幾乎沒有份量的柔軟身軀,瘋了似的奔向醫院。

燕七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我發誓,只要你好好的,我永遠不再勉強你要孩子!我不再打聽!也不管你究竟是誰!我只要你好好的!

坐在急診室外苦等的兩個鐘點於我就像犯下重罪的囚徒在等待刑罰的宣判一般,所以當那位面容和藹的中年女醫生緩步出來時,我幾乎沒用哀求的眼神看她。

“放心,你太太沒有大礙,只是,”醫生溫和的安慰我,又沈吟著說,“奇怪,她的各項體能指標都低於常人,不管是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還是其他機能數據,你要好好幫她調理一段時間喲。”

這麽說燕七的全身檢查結果顯示她與常人無異?我放心之餘還是想到了那個一度疑竇叢生的問題,不自覺的悄悄松了一口氣,接下來的兩天衣不解帶的伴在燕七的病榻前。伊清醒過來後依舊什麽都不解釋,我也識相不再追問,對於那天那具箱子更是絕口不提。我暗自下了決心,從此以後一定好好善待燕七,再也不教母親給伊半分臉色言語。

可惜,不等我回去,家裏已經炸了鍋。

母親比我們先回到老宅,一圈下來沒找見我卻找到了狼藉一地的燕七的證書,略一翻看便覺察端倪,急的幾乎中風,催了姐姐、姐夫到處找我。

我接到電話時正要幫燕七辦理出院手續,收了線整個人便楞住了。

我該如何向母親他們解釋?

我已然失去主張,也不知道該怎麽和燕七開口交待家裏的情形,奇怪的是燕七的表現似乎對一切都已了然在心,無論我說什麽,她都平靜而泰然。

一路惶恐,我們回到老宅,才推開院門就已感覺到一股蕭瑟氣息,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院子裏的草木花樹突然失去了生機,一片頹然傷戚。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基本上都在意料之中,母親的情緒歇斯底裏的完全失控,伊已經完全視燕七為妖孽,早在院子裏就搭好了佛龕神壇,到處貼了紅色神符,還延請了不知道那座廟堂的高僧鎮宅,從院門口一直到半條弄堂,不相幹的人探頭探腦,那番熱鬧滑稽的情形簡直數十年未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知道自己已經回天乏術了。莫要說母親那頭怎麽開解,就是燕七這邊,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心裏已經自有主張。

我心灰意冷,整個人空蕩蕩,哭都哭不出。

在母親與眾人擾攘警惕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念頌低語聲中,我眼睜睜看著燕七獨自上樓,片刻提了那具小小皮箱走了出來。

“燕七……”我掙脫母親的羈絆,身不由己上前哀哀低喚。

燕七溫柔的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瞳中並無責備之意,“啟禎,你我相逢早有定數,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化解這一段夙緣,可惜,到底還是有緣無份。”

她輕輕伸手握住我擡起趨近的雙手,指尖沁涼,一寸一寸從我的手腕滑過,一直滑過了掌心直到指端。“你我此番相遇,於你是段孽緣,於我則是場劫數。啟禎,忘記我吧,以後你好生保重。無論如何,謝謝你待我的這份心。”

我胸口大慟,喉頭卻如哽巨石,發不出聲音來。

門口擁擠的人群突然分開,聶少和小段飄然出現,悄無聲息的護住了燕七,他們的面容皎潔,泛起的無雙光華映亮了滿院微塵。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不敢出聲,連母親都停止了抽泣。

一片鴉然闋寂中,燕七輕輕笑了笑,回身與聶少、小段一起消失在門外的霭霭薄霧中。

母親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我的靈魂黯然離體,懸於半空,俯首看著那具軀殼和眾人一起送母親就醫,接母親出院,同燕七委托的律師辦理離婚手續,每天行走在老宅與事務所之間,人前笑人後哭,和母親中意的姑娘約會接吻結婚,與家雋敘舊嗟嘆,辦理移民手續,離開故地重返巴黎……

我的人生從此按部就班,和所有世人並無不同。

我再也沒有見過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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