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森先生稍稍歪著頭看向他：

“我只是一個助理、一個管家， 您才是一切事務的決定者，不該詢問我的意見。”

得到這樣的答案似乎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但黑桃K先生不想這樣就結束：

“但我要做的這個決定， 與你本身息息相關， 多年來， 你與這個系統緊密相連， 我想知道……如果一切都被炸毀， 你會怎樣？”

尼爾森先生搖搖頭：

“機器無法獲知它自己的命運， 這樣的事情， 只有機器的制造者才知曉。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貫徹老查理·亞當斯先生的意志，至於他的意志究竟為何， 我作為造物，並不能清楚地說明。”

“但你不是機器，”黑桃K先生皺著眉說， “你是仿生人！”

“並沒有什麽差別。”尼爾森先生說，“我知道有些仿生人把自己當做人類看待，但那是不對的， 機器就是機器。機器運行的一切基礎來自於邏輯， 不能假裝自己擁有情感。如果當真有一些什麽類似於情感的東西存在， 那也是根據芯片中導入人類模型的行為模式做出的習慣選擇，那不是真的感情。”

尼爾森先生發表完自己的意見，像往常一樣對黑桃K先生鞠躬：

“如果您已經下定決心， 請不要讓我成為您的阻礙。”

談話到了這裏似乎已經無法再繼續進行下去， 黑桃K並沒有從尼爾森先生那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似乎對之後可能發生的情況一無所知， 對黑桃K先生將要做出的決定毫無幫助。

真正的決心必須由他自己來下。

說實在的，黑桃K先生出身於這樣的家庭，自然知道仿生人表現出來的感情都是來源於芯片中導入的人類模型。但他與尼爾森先生相處了這麽久， 盡管他的樣子比其他仿生人還要冷漠得多，黑桃K先生也很難把他當做一般的仿生人看待。想到巨人集團解體之後，尼爾森先生不知道會面臨什麽樣的命運，實在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女巫一直站在他的旁邊，聽到了所有的對話。

她有點擔心地轉頭看他，黑桃K先生的臉上表現出很強烈的痛苦掙紮。

這讓女巫有點擔心。

他本身就不是什麽很堅定、很強硬的人。總是有點優柔寡斷，有點過分溫柔。把這樣的重壓放在他肩上，他似乎要有些難以承受。

尼爾森先生原本已經走出去幾步，這時候，他仿佛感應到了什麽似的回轉過來：

“老查理·亞當斯先生曾經說過許多次，他希望他的公司能給人帶來幸福。我不是很能確定人類對幸福的定義是什麽，但如果您認為這家公司與幸福之類的東西已經搭不上關系，那就毀掉它吧，我想，老查理·亞當斯先生是不會介意的。”

“但你可能會死。”黑桃K先生說。

“仿生人不會死，”尼爾森先生平靜地指出，“您或許把我當成和您差不多的人，但機械體不是生物，我們沒有生命。”

這似乎已經是尼爾森先生能夠說出來的極限，他再度鞠躬，沒有說別的，默默地離開了。

黑桃K先生擡起頭來看向女巫：

“這就是我的命運，對嗎？實際上就是這樣的吧，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要把這家公司毀掉，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而我的命運已經與你的相交纏，”女巫說，“我本來可以獨自離開，但我選擇和你在一起。”

黑桃K先生看著女巫。

她的眼神很堅定，他知道她確實比他更加堅強。如果他始終這樣軟弱，他就要配不上她了。許多事情已經註定，黑桃K先生知道他不應該再找什麽借口，不應該有任何迷惘。

他看向她：

“那……今晚到我房間來討論一下炸藥的事？”

當真正下定了決心之後，事情進展到實操階段，反而顯得很輕松。

女巫把需要準備炸藥材料的情況說了，黑桃K先生拿出大樓的平面圖，在存放服務器和機密文件的樓層做下了標註。

然後他們把整合在一起。

“其實只要炸這三個點就好了。”黑桃K先生說，“如果炸藥的量控制得好，或許根本不會影響大樓的整體結構。雖然看不到整棟大樓爆炸的場面讓人感到有點遺憾，不過只要文件都銷毀掉也就行了。”

“這也不壞。”女巫說，“會……更安全一點。”

要直接炸掉一整棟樓，確實有些過於任意妄為。如果有人因為這場爆炸受傷，那可就太糟糕了。

他們聊了很久，聊完已經是半夜。

女巫的房間分明就在對面，可她此時卻躺在黑桃K先生的床上，伸長了手臂，把整張床都占住：

“好累呀，不想動了，你去我房間睡吧。”

“不要。”黑桃K先生斷然拒絕，“我要睡在我的床上。”

他擠過去，女巫笑嘻嘻地伸手推他，他捉住女巫的手和腳，硬給自己擠出個地方來。

兩個人擠得好近，相對看著，兩雙眼睛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十公分，以這樣的距離相對望著，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前途還有許多未知，但在此刻，許多事情已經確定。

這天晚上，女巫留宿在了黑桃K先生的房間。

自從他們回來，還沒有在一起過。過於覆雜的局勢和說不清有沒有下定的決心，會讓人喪失欲望。但當他們真正下了決心的時候，此前幹涸了的情緒就如巨浪一樣襲來，讓人猝不及防。

他們不斷地接吻，拼命去感知眼前這個世界上最真實、最接近、最確定的存在。他們渴求彼此，希望至少抓住此刻。

黑桃K先生的房間有完備的溫控系統，在夜間，室溫會保持在21度。肌膚直接接觸這樣的溫度，還是會覺得有點偏涼，他們緊緊相擁，貪婪地渴求著對方的體溫。

在這種時候，在欣賞著對方美麗的同時，回來觀照自身，就會清晰地發覺自己在愛。

黑桃K先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堅定。

有這種愛的陪伴，無論什麽樣的事情都能做得到。

宇宙星辰都只在這一個人眼中，無論天崩地裂，海水倒灌，一切都無所謂，此時他們幾乎已然升入神明所在的領域，不再有凡人常見的隱憂。現在他們只差要燃放起那巨大的煙花，把這裏的一切炸個粉碎。

或許因為未來存在的所有那些確定和不確定，此時的安定就顯得格外寶貴，他們之間的愛在此時攀至頂峰。

然而，就在他們剛剛結束時，兩個人聽到房間外面傳來很大的響聲。

這聲音特別奇怪，好像什麽東西撞擊到地上發出的聲響……黑桃K先生從未聽見過。他按鈴召喚尼爾森，可是尼爾森卻沒有過來，也沒有給他回覆。

這就顯得更不對勁了，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兩個人匆匆披上衣服走出房間，往發出響聲的地方走過去。

他們在大廳上方的過道上發現了聲音的來由：

是尼爾森先生。

他從二樓的欄桿摔了下去。他身體裏的各種芯片電路板和其他零件被摔出來，散了滿地。幾個仿生人女傭正拿著掃帚圍在他身旁，似乎想要把他打掃幹凈。

“不要動！”黑桃K先生向女傭們大喊一聲，從樓梯跑下去，女巫緊緊跟在他後面。

從這個角度看尼爾森先生，真是夠奇怪的。女巫從未覺得他的外觀與平常的人類有什麽差別，但當他的臉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裏爆出來一大堆芯片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個人偶娃娃。

女巫和黑桃K先生看了對方一眼。

他們倆可不相信尼爾森先生會因為一時腳滑從這裏掉下去，從他落地的姿勢來看，他似乎是自己跳下去的。

但這怎麽可能呢？

【機器人不能傷害人類；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命令與第一條定律沖突；機器人要盡可能保護自己的生存。】

這是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老查理·亞當斯先生曾將這一法則寫進芯片，安裝在仿生人的身體之中。

隨著時代的發展，第二條定律曾經經過幾次修改，給“自由仿生人”增加了許多生存空間，但尼爾森先生的三定律芯片仍然是最初的設定，這意味著在他的生活之中，本來不應當存在“自毀”這一選項。

是他的三定律芯片出了毛病嗎？還是那塊芯片的邏輯本來就存在問題呢？

這樣的問題，如果不好好分析那塊三定律芯片，大概是沒法得到解決的。不過黑桃K先生心裏有另外的猜想。

芯片或許並沒有壞掉，不過，當他向尼爾森先生詢問意見時，尼爾森先生或許將其視作是一種“命令”。在他下定決心想要摧毀巨人集團的那一刻，尼爾森先生就決定要幫助他摧毀掉巨人集團最容易毀掉的那一部分。

尼爾森先生應當知道那不是命令，只能說是一種願望，但他還是從這裏跳了下去。

女巫看向黑桃K：

“你有什麽辦法嗎？尼爾森先生還能救回來嗎？”

黑桃K先生伸手在那一堆零件裏翻來翻去：

“只要關鍵的東西沒被摔壞就沒問題……啊……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應該是這個吧。”

黑桃K先生手裏拿著的，是一塊小小的存儲卡。

他向她一笑：

“等一切結束之後，我想，我們還是有機會把尼爾森先生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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