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她逼視他，“或者，我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可以知道？”

“你馬上就會全部知道了。”他看著她，溫柔地流淚，“那是關於你和他的所有，該由你自己親眼來看。我無法與你說，也不忍啟齒。星夜，只有在那一天你能知道所有過往，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任何途徑能告訴你，這是我唯一可以與你說的。”

“……你哭什麽？”她動了動唇，問道。

她從來沒見過阿爾哭。就這麽迎著風，默默地流淚，晶瑩的淚珠順著白皙的面頰淌下，涼薄的唇角掛著淺淺的苦笑，很動人的美。

但她體會不了他的傷，理解不了他的淚，只是覺得奇怪，因為她不愛他，她的愛只能給一個人。他亦十分明白這些，只是此時此刻情難控制，一雙藍水晶怔怔望著她，腦中閃過上一次她穿心而死的畫面。

“洛星夜，”他走近她。

她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他無奈地笑笑，擡起手被擦去唇邊的血跡。

“如果你當真要如此的話……”他慢慢說著，不知從何處拿來一朵潔白的曇花，小心遞到她眼前。

“既然保護他是你永生所願，我不會再阻攔了。你拿著這朵花，散魂路上會少一些痛苦。”他的笑容那樣無暇，花朵綻放在她眼前。

“拿著吧，星夜，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了。我雖然不是你心中那人，但十幾年的情誼總歸是有的。這朵花你就收下好麽？”

她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慢慢接下，微微蹙眉，心道：為何這花讓我有一絲熟悉之感？面上卻不說破，看著他，想了想道：“方才是我沖動了，對你有些言重。現在仔細想來，你所有做的，也都是為了我好。你的身子要不要緊？”

他沒有答話，像沒聽見她的關心一般，只忽然伸出手，趁她不備，溫柔有力地握了一下她拿著花的手。

“放心吧，”藍色大海般的眸子最後一次深情地凝視著她，仿佛輾轉過了精靈的一生之久，款款溫柔道：“他值得。”

“阿爾！”她還想說些什麽，他卻一瞬間在她眼前消失了。

她一手指向天空，劃出一道藍光，乘劍追去，高空飛揚，卻再也找不到他。

她忽然於半空立住。

最後一個願望……他方才說，最後一個願望，是與她永別之意。

她將死，阿爾堵上性命也阻止不了，他不想再見她了。

生離死別，從來發生在轉瞬之間。從上一世到這一次，於她而言，一直都是如此。

他是愛我的。她這時想道。

阿爾精靈，聖潔高貴如天山雪蓮的精靈，斷情絕愛從不拈花惹草的精靈，壽數千年從來淡看世事的精靈，他竟然愛著我，竟會為我流淚，竟然熟知我的一切。

而我……是我對他，卻並無十分的真誠。

她信了他說的話。

罷了……

她時日無多。若不能見上玉離魂最後一面，她也得給他留點念想才好。如果可以留下一個能支持他好好活一輩子的念想，就更好了。

她忽然想到曾經在長清山迷閣的古書中記載過一種“入夢”的術法，可以潛入他人的夢裏說話做事，告訴他們一些自己想說的話。

鬼族。

更深夜靜。

玉離魂已連著三個夜晚未眠。

那一夜的痛徹心扉，他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個感覺，只要一想到，便愈發覺得雙目刺痛，有如針紮。

那感覺後來再也沒重演過，是阿夜放棄了麽？可是阿夜又為什麽之前要那樣做？鎖魂簪是他的命，她是知道的。

只是可惜了血誓……他忽然很恨。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將人鬼兩族全數屠盡，只和她一人攜手餘生。

人族仍然是可恨的，但不是人族所有人都可恨。可恨的是那些將鬼族先祖玩弄股掌中、利用他們為自己謀利的人。鬼族卻更是可恨——在遇見洛星夜以後，他慢慢地感受到了被人好好對待的感覺，是那樣美好。

他的雙親，他在世上的血脈至親，都從沒給過他愛。沒有人給過他愛，除了阿夜。她願意進入他群鬼叫嚎的噩夢中，不懼為他殺死，替他趕走夢魘；她願意冒奇險帶著他走出長清山也遠離鬼族，哪怕不知歸處……

這樣想保護他的阿夜，為什麽會想要毀掉鎖魂簪呢？他忽然想道，她難道是受了什麽脅迫，遇到了什麽危險？！總之，那絕不是她的意願！

這樣想著他就坐立難安起來，恨不得下一刻就沖出去找她。但鬼君用頂級術法封住了他全身筋脈，就等著他滅世之力覺醒的那天自己將這層封印沖破。此刻的他，因此緣故，只能虛弱地在方圓一小塊地方活動，更別提施展什麽術法，或是尋人。

他的眼睛近來越來越疼了，在一天之中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莫名地疼起來，與之相伴隨的是腦中會湧入一些零散奇怪的畫面。那些畫面讓他有說不出的熟悉感，卻又不明原因，折磨著他，一宿一宿。

一宿一宿的月亮升起，星星墜落，而鬼族偏在黑暗裏，從無一絲陽光照射進來。他與曾見過的鳥語花香隔絕，身邊來的一波一波鬼奴全數都是鬼君的說客，反覆告訴著他，外面那個世界，不屬於他。

他生來就是長在黑暗與仇恨裏的，唯有將人族的世界毀掉，才能逃脫黑暗與仇恨的魔咒。

“阿夜，他們快要將我逼瘋了……阿夜，阿夜，以後我走了，你要在你喜歡的這個世界裏好好生活下去，把我忘了，得到你值得的最好的一切。”黑暗裏他自語著和她說話，想象她仍在自己身邊，這樣他仿佛就能忘了疼痛與磨折，忘了對人族鬼族的仇與恨。

“我知道成年後我會有滅世之力，這是我父母苦心經營的結果，但是我恐怕要對不起他們了。我怎麽舍得毀掉你喜歡的東西，阿夜……”

他聲聲喚她，聲聲無回應。在鬼族之外的另一個地方，洛星夜正回憶著“入夢”的施展方法，想著在魂飛魄散前為他編織一個美麗的夢。

小玉，其實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我對你好，只是為了殺你……

但我後來卻是真的很愛你。你對我那麽好，舍命保護我，我不忍心辜負了你。

謝謝你的鎖魂簪，你的血誓，你對我重如生命的承諾……可惜，我不能赴約了。我會給你留下我的愛，希望它能支持你好好過完餘生，不要再活在黑暗與仇恨之中。

雖然一切都告訴我，你前世是屠盡了整個人族的惡魔，是地獄修羅，但我相信這一次會不同了，對麽？因為，你愛我。因為，你本可以是很好很好的鬼。

——她心中所想的這些，他同樣也聽不見。此時此刻他正在想，自己怎樣才能死得不被她發現……

可是這一個晚上，他竟然夢到她了。

這個晚上很冷，做夢的時候他渾身都在哆嗦，仿佛置身冷雨之中。但很快，她的臉出現在他的夢境裏，便叫他整個心都安定了下來。

依舊是那身藍色衣裙，炫美如畫。

少女靈動嬌俏的笑聲隱隱傳來。

他急急朝她跑去，她卻調皮一避，讓他撲到了花叢裏。

擡眸，是少女伸來的手，一把將他拉起來。

洛星夜並未想到，再一次進入他的夢境裏見到的他，竟是這樣一幅憔悴模樣。她的內心霎時湧現出無數的疑惑，最終把它們歸咎為了相思。她心痛難當。

但這會是她親自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個美好的夢，她要笑著，始終笑著，留給他最美的樣子。

“小玉，我們來做個游戲。”他聽她如是說道。

是她的聲音，是她！

他伸出手，卻觸碰不到她的身體。手心握住的，只有薄薄一層煙霧。

“什麽游戲？”

“小玉，我得離開你一會兒。”她伸手撫摸著他的頭，慢慢說道。

他的臉立時垮了下來，“不可以！”

“小玉乖。你做完我下面所說的所有的事情，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不好！！這個游戲一點也不好玩！我不要你離開我！”他狠狠皺著眉頭，大眼睛裏帶著酸楚和委屈。

“我也不想的。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永不分離。”她看著他，目光中柔情似水。“不過你別怕，你要相信你可以把我找回來的。”

“阿夜，你是遇到什麽事情了嗎？”

“只是一個游戲。”她微笑著搖頭。“小玉，聽話。”

……

“阿夜！”

沒有任何征兆，她站在花叢中央，人影漸漸地淡去了，化作了漫天的花瓣。

“阿夜？！阿夜！”他焦急難當，連聲呼喚她的名字……她是他如手如足如命的愛人，他不能沒有她！

“阿夜！阿夜！”

花瓣雨飄飛上了天空，與霞光融為一道，七彩的顏色從上空斜射下來，映在他的臉上。

“小玉，”她的聲音驀地出現，他眼中亮出一道驚喜的光。“阿夜！你快回來！你在哪？！”

最後在他夢境中印下的，是一瞬光陰裏她明亮深情的回眸。

“我要你看遍這世界，尋遍萬水千山，

去聞過九十九種不同的花香，

收集九十九片不同的樹葉，

聽過九十九種不同的鳥鳴，

嘗過九十九種不同的人間佳肴，

走過九十九道山川河流，

與九十九個萍水相逢的路人喝一盞茶。

待你做完這些，

或明月秋夜，或星夜萬頃，

去北海一艘烏篷船上，

我會再次趕來，

與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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