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星夜死了。

玉離魂還在他的夢中，久久望著那些花瓣消失的方向，回味著她那些的話語。一字一句，他都記得分外清楚。

“阿夜……阿夜！”心口一陣驟疼，他從夢中疼醒，口中一直呼著她的名字，忽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來。

原來是夢……

可我，她？這是怎麽了？

心口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急急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去，正撞到他父親懷裏。

“幹什麽去？”玉清的臉色十分難看。

“我要去找她……”此時的玉離魂，面色淒惶，狀似瘋癲。玉清一把扼住他的胳膊，“不許去！你瘋了？我已依你放她回了長清山！”

“不……”他的眸中閃爍不定，早已沒了以前那份冷漠和傲然，“她沒有去，她沒有回去！我有種感覺，今天會有什麽災難發生……她是不是有事情沒告訴我？”

“玉離魂！”玉清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推，將失魂落魄的他重重摔在地上，“你別忘了，你是鬼族的王子，還和我定了血誓。明日便是你踐誓的日子，屠殺人族！你以為到了那時，她還會一如既往地愛著你嗎？！”

“她會的！”他擡起眼睛來看著他父親，眸中充盈了血色，“不管我做什麽她都會原諒我的！更何況，”

“啪！”

這是玉清第一次甩他巴掌。玉離魂怔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他父親，竟願意親手打他了？

但很快，他斂去了笑容，眸中陰霾風暴漸積。“今日我必須出去。就算是您，也別想阻攔我。”

“逆子！你想死嗎！？”

“違背血誓我是可能會死。”他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眼睛裏漸漸充滿了嗜血的光，“但是未必，會死在你之後。”

不殺他、放棄任務，她自己是會灰飛煙滅的。這一點，炎沒有騙她一個字。

她在這一天也終於明白了，阿爾與她說的話，也都是真的。

她的心被人挖走，帶離走了原本的情愛，要將這顆心召回，唯有她再動一次完完整整的真情。

而這真情完全動時，便是她為他犧牲自己之日——期限已到，鎖魂簪依然被她插在發間，完好無損。

帝修之靈的神力也確還駐留在她的心內。無邊的記憶隨著心的回歸如潮水般湧入，一時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眼中，霎時間盈滿了淚水。

這顆心終於回到它自己的主人身上了。

然而這回歸之日，卻同時也是它的主人湮滅之時。

玻璃罩帶著她的心，受到強大完整的召喚感知之力，從精靈這裏飛走，去向它的主人。

忘川河畔，精靈一頭金發變作銀絲，目光平靜如海。

他終是為她耗盡了自己最後一絲精靈力。原本千年的壽命，便將終止於此時此刻。

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阿爾。

那個萬朵桃花逐水流、傾城一笑拂亂萬千少女心尖兒的精靈少年。

他卻笑了。或許這樣，也挺好的。

總比那千百年無聊庸碌的日子好上太多。至少，他體會到了屬於人類的情。下面，他要在死前去接受該受的天罰，為自己身為精靈卻屢次插手旁人的命數付出代價。

雷雨滂沱，泛濫成災，七日七夜。好幾個村莊沒了，好幾片天地淹沒了。

人們並不知道這是何緣故，只當是自己作為不當惹怒了哪路神明，紛紛想方設法焚香禱告、懺悔罪孽，請求寬恕。

精靈與凡人相比，占著壽數和靈力的優勢。但在天地面前，不過也是微不足道的祭品。

他的身體最終消融隱沒於雷電中，一滴眼淚、一片碎羽也沒有留下。

——無人知道。

更無人知道，他竟是愛過的，他愛的就是長清山的洛星夜。那個他為之采了曇花、破了執念，卻最終又為她放棄了的洛星夜，讓他深陷矛盾掙紮卻又什麽也不可說的洛星夜。

在人們的記憶中，長清山的阿爾精靈永遠都是那一副最英俊、最聖潔的樣子——潔白的道袍，金色河流般的頭發，一雙藍水晶深邃的眼瞳，以及永恒的溫柔與微笑。

洛玄派出人去找阿爾已有數月，皆一無所獲，此時又逢雷雨之災，更是自顧不暇起來。

“主上，少主可怎麽辦啊？這麽大的雷雨！”

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聽身邊的人問詢洛星夜的下落了。洛玄揉了揉額角，只覺得頭疼。

“我又何嘗不擔心，這個逆子！”他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騰地一下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嘩啦啦的雷雨閃電。

“少主在鬼族不會好過的。”侍女嚶著一雙眼睛，說：“主上，為什麽我們派出了那麽多人都一無所獲，鬼族卻找到了她？您……您快想個辦法啊！奴婢覺得，少主之前所作所為或許是有什麽不得已，她絕不是會想要背叛您的呀！”

洛玄忽然轉過了頭，眸光冷然，上下打量這個侍女。“你是新來的？”

“奴、奴婢……”侍女似乎意識到觸怒了他，跪下道：“奴婢不是，奴婢是長清山的老人了，只是之前一直在外面做活，少能面見主上。是婉辭姐姐走了以後，奴婢來頂了她的位置……”

提起婉辭洛玄就覺得來氣。“哦？原來是這樣啊。”

“主上息怒！奴婢只是，”

“好，很好。”洛玄怒極反笑，“既然你這麽牽掛少主，那就你去找她吧！你一個人，剛好冒著雷雨，現在就去吧！我準你離開。”

“主上不多加派一些人手嗎？奴婢一個人怎麽行啊？”侍女慌亂地擡起眼睛看他，“或者，您為什麽不自己去，她可是您女兒啊！您平日裏也可喜歡少主了……”

“夠了！”他的手動了一下，便扇出一陣大力，將那侍女整個摔出了門外。

洛星夜、阿爾接連失蹤。這於洛玄而言，莫過於世上最可怕的噩夢。

這時候他忽然很羨慕玉清，他的宿敵。因為，他可以自己去找兒子。

但他卻不能離開長清山——這也是他最深的秘密，只有少數親近的人知道。洛星夜三歲那年，曾誤打誤撞地跑出了長清山，差點為鬼族的戾氣所傷，他知道後追上她時，恰逢那鬼的戾氣襲來，便撲上去將她護在懷中，自己中了那戾氣……那戾氣並不一般，對修仙者亦甚是毒辣兇猛。秘密請了最好的醫師診治，便給他尋得了一味奇效藥草，需每天都能聞其味道。

巧的是，那藥草恰只生長在長清山，也只有自在生長時能散發味道，不可被摘取了來制成熏香。是以，洛玄終生不能再離開長清山，否則便有性命之虞……

他從未將此事告訴過女兒，也讓那幾個知道內情的人立下血誓，絕不可與洛星夜透露半個字。

他只日夜盼著她自己回來，回到他身邊，哪怕不承認錯誤也是沒關系的。自身被困，他只能一波又一波地派出去人手找她，連阿爾精靈也派了出去，只是這一去就至今再沒回來。他並不知道，他看好的女婿和他視如珍寶的女兒，都再也回不來了……

熟悉的痛感席卷周身。

洛星夜這時才知道，任務失敗對她的懲罰，並不是快死。

但這個感覺好熟悉，這樣的折磨，這樣的光芒……

然後她看到了上一次的自己——

手中拿著短刃，目光堅毅，將它刺進了自己的心口——帝修之靈存放之處。

靈光爆溢，靈身隕滅。

“帝修之靈，已經被我所毀。”她看到自己，口角滴著血，藍裙上早已血跡斑斑，目光中卻流露出一種詭異的美，“現在你們可以放過他了。

小玉，如果我們兩個之間非要死一個的話，那就我吧。你要好好活著！”

那是上一世，她留下的最後的話。

帝修之靈毀了，人族便再也威脅不到鬼族，鬼君不必再壓著他做一個工具了。

但最後她看到的，卻是他絕望至深的雙眼。

玉離魂絕望的眼睛。

他曾經是那麽高興於她帶來的光。曾經有多少的光，此刻便有多少的黑暗。她看到他眼中的光漸漸熄滅了，絕望，絕望得徹底而冰冷，隨著她的殞身，再也燃不起一星火花。

他們曾一起經歷過那麽多。他從前無心無情，後來卻心甘情願為她失去了光明，可她仍是選擇了為他殞身。

他從來都不想要她為他犧牲自己！從來都不要！這對他而言，是比自己死更深百倍的痛苦、折磨和懲罰。

玉清再也沒有敢說話。玉離魂痛至骨髓的眼神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他怕了，他退了。然而，為時已晚。

“是你們逼死了她。”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眸子如一潭死水，身上的氣壓低沈得可怕，仿佛下一刻便要陰風怒號、毀天滅地。

但隨著洛星夜的散魂，玉離魂的身體也癱軟了下去。最終，他躺倒在她魂散之處。

“他將是一個可怕的怪物！”玉清心中這時有了強烈的預感，但他仍抱著僥幸之心。他還指望著，讓長清山再折磨他一下，日後玉離魂只報覆長清山、屠滅人族，成就鬼族的霸業。“你們！你們將他收拾了吧！我沒有他這樣的兒子！”

隨後他被帶去了長清山地牢。

然而，玉清賭錯了。玉離魂的心，隨著洛星夜的死，變得僵硬冰冷，再無一絲溫度，自然也不會認他這個所謂的父親、鬼族這個所謂的家。

第九十九層，地獄深塔。

不多時，地牢被毀，大火燒了長清山七天七夜，玉離魂屠殺人族七天七夜，血流成海。

第八日，鬼族盡滅。滅世之力席卷之處，皆為死物。

那是一個已經失明的少年，一身玄衣，手上持著一束明亮的火把。玉樹臨風，瀟灑冷漠。秀手冷冷地向身後一拋，頃刻間一片汪洋火海。

已經成年的鬼族王子，容貌異常俊美，帶著滅世之力。他從火海中走過，冰冷的鳳眸裏映出一疊疊在火海中掙紮著的殘體。

他曾允諾了她要好好看這世界，她也曾允諾他會一生一世陪著他。是她先食了言。

是他們逼死的你。我要讓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鬼，全部為你陪葬！

縱留萬世罵名又如何？我叫無人無鬼能活下來為我留名！

地獄煉火，燒遍了所有山海人鬼。整個世界變得空空如也，最後除了他，再無一個活物存在。

這個該死的、骯臟醜陋的世界，終於消失了。

第十日，人鬼再無幸存，玉離魂在和洛星夜第一日相逢之處，爆體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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