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君與長清山主人會面了。這距離他們上次會面，已有二十年之久。

如今的事態已經很明了了——長清山少主救下了鬼族王子，並假借下山尋他之機將他帶走。但鬼族王子似乎也並不想回到鬼族。看上去他們兩更像是在外玩耍，不想歸家。

鬼君向洛玄討要一個說法。

洛玄稱是鬼君之子綁架拐走了他的女兒。

鬼君說為了救洛星夜，鬼族的法器被使用了。

洛玄說就是因為玉離魂的蠱惑，讓他女兒堂堂少主成了叛徒。

鬼君說這指不定是洛玄父女的一場陰謀，其實你們知道一切。

洛玄說該是你們的陰謀才對。不見的是你兒子，攪擾我女兒的也是你兒子。

那可要怎麽辦呢？

那就打架吧！來呀，打架呀！

……可是打架，又不能找回他們兩個。

罷了，那就一起找吧。

於是兩位約法三章，第一，無論哪一方先找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要將他們安好歸還過來。長清山的人找到玉離魂，要還給鬼族；鬼族的鬼找到洛星夜，要還給長清山。第二，之前所有的事，雙方暫時既往不咎，以尋回各自孩子為第一要緊事；第三，有關此事的一應細節，雙方皆緊閉口風不外洩，以免影響到自家孩子的清譽。

玉清與白衣，是這世上第一對人鬼戀，也一定會是唯一的一對。

他們沒有好結局。

羅剎被凍得只剩一個腦袋來找他的時候，鬼君感到驚訝。為了治好他，只好將他關去了絕望之野。

而後他嘆息了足足整個晚上。從月上柳梢，嘆到斜月西沈。

看到羅剎被用冰系法術凍住、並且告訴他出自那個女娃娃之口的治療之法時，他就什麽都看出來了。

這才會是讓他最為擔心的事。

滅世魔童一旦為情所困，將可能失去滅世的力量。他剿滅人族的畢生志願，將再也無從談起。所以自玉離魂小時候起，他便從未教過他愛，也阻止身邊的鬼給予他任何愛。他只需要知道恨、學會恨。然而不曾料，還是有意外發生。現在當務之急，不再是與長清山對峙，而是滅絕掉那小畜生內心滋長的情愛。

不過，他實在是想象不出，一個十來年被那般對待的鬼是怎樣生出這情愛的，那洛星夜又如何會喜歡上他那麽一個鬼的。

正如他想象不出，為什麽白衣將最後一根指甲送進他嘴裏時，眼角依然噙著酸澀的笑意。

洛玄感覺天塌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從前那樣聽話乖巧的女兒，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情？

她以前從來沒騙過他，更不會這樣幫著一個敵人……

“主上，您找我？”

“進來。”洛玄聲音清冷。

阿爾心知肚明。

“您有什麽吩咐嗎？”

洛玄沒有說話，只是突然襲來一陣掌風。阿爾一擡眸，勉強接住。

“你的靈力去了哪裏？”

這還是阿爾第一次見洛玄這般鐵青著臉與他說話。也對，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麽能不生氣呢。

他心知瞞不過，便只得道：“阿爾也是為少主安危考慮。”

“安危？！”既知她做的事，為何不攔住她？！知道她丟了琉璃花戒指，為何不來告訴我？！既說也不想娶她，又為什麽耗費精靈力去給她送法器？！你敢說你全然都是為她的安危考慮？

阿爾拱手，“主上心明如鏡，在下無話可說。”

“少用這樣的話來糊弄我。”洛玄冷著臉道。

“主上想要怎樣，在下都甘願受罰。”

“你早想到這一步了吧？”

阿爾不語。

罷了。這位精靈不想說的話，是無論如何也撬不開他的罪的。但洛玄越看著他，越覺得他身上疑點重重，分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

半晌，洛玄忽地笑了。“我知道你無欲無求，也沒有什麽弱點。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對我實言相告的。”

“罰就不必了。我罰你有什麽意義呢？”

“滾。”

“滾啊！”

今夜，又有很多紙疊的小情書被做成船兒隨水漂走了。

最後一只紙船劃開的漣漪後，卻帶著一縷幽幽的血絲。

很細，很淡。沒一會兒，就在水裏化開了。

“不可以再介入她的事情了。”深藍的水面倒映著精靈英俊的面龐，只有樹上的鳥兒聽到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洛星夜能夠想見到此事之後雙方全部的反應。但那些不是她該去關心的。

任務若不成，人族將重蹈覆轍，自己也會飛灰湮滅。贏得眼前這鬼的心，拿到他的鎖魂簪才是關鍵。

雖然這麽些時日相處下來，她似乎覺得他也不是一個全然無情無義的鬼。

但……

“不可動搖，洛星夜。”炎的聲音又出現了。“除了任務，其他事情都不是你該考慮的。”

“包括長清山嗎？”星夜看著空氣中炎的聲音傳來的地方，“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影響到了我身邊的人呢？”

炎沈默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帶著冷意，“我以為以你的聰慧，該不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你不做好這個任務，他們都會死。”

“我看那鬼對你也開始上心了。你要好好把握，人族的希望便寄托在你身上了。”

“可是又不是只有這一種辦法，我覺得……”她竟開口爭辯。

炎已經消失了。她話說到一半又止住，慢慢轉過身來，玉離魂仍坐在地上歇著。

一張大餅剛好吃完。

“你剛才在和誰說話嗎？”他看著她問道。

“還是在想什麽心事？”

洛星夜露出一個微惑的表情，“我在等你的答案啊。”

“啊？”

“你還沒想好嗎？”

玉離魂站起來，頭一回露出疑惑又小心的樣子，“你生氣了？”

“你自己想。”她轉身走。

“誒！？等等我啊。”

他追上她。

兩人並肩沈默地走了好一段路，她忽然說：“我們現在要去哪？”

……

是啊，要去哪裏？

去……

只要是能避開鬼君和長清山尋找的地方，都可以去。

若不是因為我，她現在還好好地待在家裏。玉離魂心想。正想著，忽見她擡手摘下了脖上的冰花項鏈。又一擡手，下一瞬那項鏈上的冰花被弄了下來，躺在她掌心，點點熒光卻已消失。

“既是友人所贈，扔了又可惜。它上邊的精靈力已被我吸了去，危害不到鬼了。要不就送了你吧，你想怎麽處置它？”

玉離魂看著她掌心中的冰花，微皺起眉頭，“我要這玩意幹嘛？”

“不要就算了。”她縮回手，“那我自己收著吧。”

“等等！”他聞言阻止她，“你不可以收，還是給我吧！”

“哦。”她微微一笑，把冰花遞給他。

他沒好氣地收下了，與她繼續前行。

前方乍現一片冰湖。湖面如鏡，冰光萬頃。絲絲淺淺的日光從上灑落下來，落在冰面上。

“反正也是在外飄蕩，不如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冷風夾著她輕巧的聲音傳來，他渾身一顫道：“你說什麽？”

“去你想去的地方。”她沖他一笑，“繼續向南，去找你要的帝修之靈。”

玉離魂渾身一震！！！

“我願和你一起，把它毀掉。”她認真地說道，一雙眸子看進了他的眼睛，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很聰明。

她知道他要尋找帝修之靈。那東西是人族對付鬼族的法寶，只是多年來大家皆不知它飄搖到了什麽地方、駐留在了誰的體內。鬼族一心想毀了它，人族一心想找到它。

“你到底是人族嗎？”他迷惑地看著她，覺得她的眼睛好黑好黑。

洛星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是人，難道是鬼啊？”

那為什麽要毀帝修之靈？他盯著她，卻從她的神情中找不到絲毫說謊的痕跡。她看他的目光，純粹、質樸而幹凈，就像此時此刻澄澈萬頃的湖面。

然而她下面說的話，更令他意外和吃驚：“不毀掉帝修之靈，你會一生為它所苦。”

“我不認為靠帝修之靈毀掉鬼族，人族就會更好。人鬼兩族之間的誤解，由來太久了。”她走向冰湖湖面，腳步輕盈，足點冰霜於冰上行。

“跟上來啊！”她驀然間一回眸，陽光恰好落入她美麗的眼瞳裏。

冰……

鬼是怕冰雪的。

但是她向他伸出了手。

“這不是一直以來困擾你的東西麽？我陪你去找。”

他一直隱藏著的目的，早為她所看穿。然而她沒有問他，而是直接在此時點出了他的心事。她還說，要和他一起。他對她來說，比她的立場還重要麽？

她剛才說，並不認為靠帝修之靈毀掉鬼族，人族就會更好。這是他一次在一個人族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就算不全是為了他，也足以讓他感動莫名。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滋味。

有很多滋味都是通過她才體會到的。比如感動，比如……喜歡？

他永遠忘不了這一日。明媚的少女，和暖的陽光，此生中頭一次踏足冰面。他忽然覺得，冰雪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怖。只要有太陽一般的人兒在身旁。

他開始思考她說的話，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對兩族的認識……

這個人族姑娘，怎麽可以對他這麽好？

“等等。”他頓了頓，腳步凝滯了下來，“你怎麽會知道它在哪？”

洛星夜跟著他停下來，微笑道：“我可以感知到它。因為它從前，就在我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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