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修之靈已不在體內。

她發現這件事，是在一個月前。最一開始，炎告訴她她是唯一擁有帝修之靈的人。但在翻閱長清山古書了解了這種力量後，她私底下試過用各種辦法去感知，但感知卻把她指引向一個遙遠的方向。且玉離魂作為鬼族王子，受命而來，雖不小心被抓，內心必定還是存著尋找帝修之靈的任務的。畢竟人族掌握了帝修之靈，就等於掐住了鬼族的命根子。可多少年來，人們並不知這股力量藏於何處……而炎作為經歷過上一次世界的人，在一開始就將帝修之靈的所在處告知於她。

炎沒有必要騙她。唯一的可能是，這股力量原本就是在她身上，但後來卻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到了別的位置。

所思越多，她就對上一次世界中的自己愈發好奇。

如果當真就是那麽活著，而後被殺，為何帝修之靈這樣強大的力量會選擇寄居在自己體內？上一次的世界中必有什麽隱情，炎一定知道，但準是鐵了心絕不會告訴她。不告訴她，必定是因為於任務會有阻礙。

她這樣想著，就覺得這一切會不會還是和玉離魂有關系。

那麽她是不是真的想幫玉離魂一起毀了這股力量呢？

答案當然不會是肯定的。

可她卻知道，這樣說最能俘獲這小鬼的心。既然玉離魂成長於黑暗絕望的環境中，那麽她就要對他好，格外地、無條件地對他好——至少要讓他認為是這樣。

況且眼下，也要借助他的能力一起找到帝修之靈。她心裏知道，僅憑自己是做不好這件事的。至於找到之後，那便再走著瞧。

“帝修之靈，為什麽原來會在你體內？”玉離魂問道。

“你想知道嗎？”她調皮地眨了眨眼，“可是我也不知道呀。”

“……”

這時她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糟了。”

“怎麽？”

“我的貓兒丟了。”她楞楞地說。

玉離魂哼了一聲不屑笑道：“如果我說，是我殺了它呢？”

洛星夜皺眉看著他，“你，說什麽？”

“它是你的寵物，你犯了事，它在長清山也不會被善待，不如殺了。”他一本正經地編著胡話，一面暗自觀察她的反應，“貓咪多的是。你想要，以後再養一只就是了。難道它還比我重要？”

“玉離魂，”她板起臉來，頭一次覺得很想好好教育一下這個小惡魔，“就算在我心裏你比什麽都重要，這也不是你就可以肆意妄為的理由。它不是條性命嗎？”

“更何況，”她見他露出微訝之色，進一步道：“你尚未認可我的感情，又憑什麽以此相問？”

他有些懵……認可，他要怎麽樣能算是認可呢？像她一樣，把自己的床給她睡，進入她的夢境中保護她嗎？

“那，”他看著她，想了半天說道：“那我請你去鬼族做客吧。”

“什麽？”他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她蹙眉疑惑。

“你可以去睡我的房間，但我不確定你是否喜歡。我的房間又黑又冷，而且我也不知你是否會和我一樣做噩夢……”

她這下明白過來了，不由心道這小鬼竟是個榆木腦袋。只無奈笑笑，便不想再和他繼續這個話題了。“你殺了它，放在哪了？”

“啊，”他沒想到她又繞回貓的話題，不由莫名氣惱，“我忘了。”

“忘了？”

“大概已經在太陽下烤幹了吧。嘟嚕嚕……”他竟然哼起小曲兒。然只哼了幾下，便沒了聲兒……她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了？

“在我看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他不服氣說。

“這是你爹告訴你的？”她靠近了他，語氣又淡又輕，“還是鬼族其他長輩告訴你的？”

“自小時候起所有鬼都這樣告知我的。”他說。“尤其是……”話說到一半，忽然止住。

“尤其是應該殺人？”她正經看著他，“你長輩們所言，從來就都是對的嗎？”

“嗯？”

“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話？”

“我何從懷疑？”他睜大眼與她對望。

“那好，你假設自己現在什麽也不知道，只是一個剛來這世上的小鬼。這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你們家，他對鬼族有著深仇大恨，然後，他把你們家所有人包括你全都殺死了。但其實你們和他無冤無仇，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因為對鬼族的恨……”

“哪有那樣的假設？我功夫好著呢。”

洛星夜嘆口氣，“你就不能好好聽我說話嗎？我叫你這麽想，你就這麽設想一下。”

“……哦。”

“這種情況下，你和你家人死得冤不冤枉？”

他認真想了想道：“可我也從不覺得活著有多好。”

洛星夜無語。她讓他假設他是一個懵懂的小孩兒，他怎麽就不能照她說的去想呢？

然後她問：“你讀過書嗎？”

玉離魂想了想道：“讀過一點你們人族的書，甚是無趣。”

若是不能讓他改掉殺人嗜血的性情，拿鎖魂簪殺了他的任務還是得繼續。她看著他，托腮想道。

“那我就明白與你說吧！也不打什麽比方了。”她索性道：“因為對一個族群的仇恨，要殺掉這個族群中所有個體，無辜者也不放過，那就是屠夫，就是惡魔，比你所以為的人族之可厭還要可厭！”

玉離魂瞪大眼睛說道：“我原以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族。你不是說喜歡我嗎，喜歡我難道不該所有事情都和我站在一起？”

“我所理解的喜歡不是無條件的順從，後者只能叫溺愛和放縱。”她與他對望著，“是。如果瀕臨絕境，我願意和愛人共墮地獄，碧落黃泉也在所不惜。但我不會在一開始就抱這樣的心態。如果我不在此前努力設法改變他，把他從地獄深淵裏拉回來，眼睜睜看著他變成一個殺人惡魔，那我也配不上我心目中的愛情！”

……

雙方難得同時沈默了。他們不知怎麽就說到這裏來的，而她剛才的一番話頗為擲地有聲，又竟然頗為熟悉，熟悉卻不知曾在哪裏聽過。在這一瞬她眼眶中有豆大的淚珠滴落，她心中一驚，誤以為是被自己的演技感動到了。

其實，這就是她心裏的話。但是，她亦不知，只以為是一場恰如其分的表演。

“我給你時間。”

我在意的是貓嗎？

我在意的是你——你不能視殺戮為家常便飯。鬼族那樣培養和教育你，是要把你變成他們對付人族的利器、一把匕首。

這世上不只有恨與黑暗，還有愛與陽光。

你不曾擁有過的、奢望的東西，就讓我來給你吧。

他忽一怔然。再看她時，她已側過臉望著不知何處的遠方的冰山。

環顧眼前的冰雪紛茫，此前他從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置身於這樣的地方。為何在鬼族、他生長的地方，和親族長輩們在一起時他卻如墮冰窖，在這個鬼最懼怕的冰天雪地裏，和一個女人待著他卻沒了本該有懼意？

是因為身邊的人/鬼不同嗎？

“我試試吧。”星夜忽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細弱蚊蠅的聲音。

他也從來沒聽到自己聲音這麽小地講話過。

只因這一句話，他看見她笑了，風雪中的美人笑。洛星夜秀手一展，前方路上忽綻開朵朵六角冰花，旋轉於冰湖之上。

“走吧？帶你見識一下長清山的冰花陣！”

“你還會陣法？”

“此處乃湖面冰眼，得靠這個才能走過去。世間萬物並非都是相克。與相克伴隨著的，是相生。不信你隨我來。以後，都可叫你不懼冰雪了。”

“那你也怕火光嗎？”

“不怕呀！”

他亦微笑，伸出手搭上她的手，“好啊。你是不怕火的人族，我也做個不怕冰的鬼，這樣才湊個對兒。”

此時，忘憂深潭。

深潭之底，盡是死魚。

入目是一個大藥缸，裏邊泡著一個女子。她生著一對尖尖的精靈耳朵，正閉著眼睛，濃密卷翹的睫毛上墜著細小的水晶狀物體，眼影很深，如深海的顏色。唇瓣很薄，薄如蟬翼。面相雖然生得艷而美，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奇怪。藥缸底部歇著她那條漂亮的魚尾，可惜因為藥水的腐蝕，曾經美麗閃耀的魚鱗已剝落得七七八八了。

她看上去很倦，沒有一點力氣。兩個時辰後，藥室的門開了，一個頭披黑紗、面容艷冶的黑衣女子走了進來，手裏還提著一個藥筒。

水蛇腰，削肩膀，細柳腰，一雙單眼皮的大眼睛，唇色很深。她走過來，如一朵罌粟花兒般，巧笑著走到藥水中的精靈身邊，伸出纖纖玉指彈了她一下，旋即笑得更動人了。

“不愧是精靈啊，這皮肉可真不錯。”

以紗有氣無力，只能任由她撥弄。

“等第三道藥效過了，我就可以吸取你全部的力量。到時你會變成一具枯骨。”她用一根指頭擡起她的下巴，“這也怨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笨，著了我的道兒。你說是不是呀，精靈大人？”

“你不是精靈，卻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咳咳……”以紗花了好大力氣才睜開眼睛。雖渾身上下都無力氣，眸光卻仍能冰寒滲人，“你會遭到時光逆流盤的報應的！”

“報應？！”黑衣女子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我寒湘江最不怕的就是報應！哈哈哈哈，盡管來！看看能奈我何？！”

以紗望著她，如見一瘋子。“愚蠢可笑的人類。”

寒湘江笑靨如花，“都快廢了，還在這兒說別人可笑。唉，真是替你悲哀。”

“前世你騙走我的墨玉散與洛星夜做交換，結果她給了你你要的眼睛和帝修之靈，你卻將墨玉散毀掉，還……”以紗說到此處，不忍再說下去，只直接道：“前世人族覆滅的罪魁！這一次你又想如何？！”

“哎呀，其實我本來以為大屠殺之後就是個結局了，沒想到啊，長清山的老頭們仍不死心，竟然想出這麽可笑的辦法。”寒湘江撚起一縷頭發，面露嘆息之色，“既然你們都沒玩夠，那我也不介意再奉陪一場。不過這一回，我可沒有之前那麽善良了。我要她的命。”

“帝修之靈可就在咱們這裏。你說，他們兩個怎會不來呢？”

以紗冷笑道：“你最好祈禱洛星夜永遠都想不起來上次發生的事情，否則……”

“否則怎的？”寒湘江翹起右邊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她這一回，可必須死呢。”

“你到底想怎樣？”

以紗在世上活的時間，比阿爾還要久，可她卻時常覺得看不清寒湘江這個瘋女人。她似乎和這世界上所有人都過不去，但你又根本看不出來她到底圖什麽。

寒湘江不答話，忽從手邊變出了一桌豪華酒菜，淡漠如水地看著以紗。

“斷頭飯，吃好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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