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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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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家門,湯婉約終於琢磨出哪裏不對勁了——兩個孩子方才居然全程零交流。

“你跟陸僅不會又吵架了吧?”

吵架。

吵架是無傷大雅,是5分鐘到24小時不等就能和好,是裴箴言和陸僅成長道路上發生過無數次、但每一次他都確信這個人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小打小鬧。

所以這一次不是吵架。

裴箴言跟湯女士嚴正聲明:“我們兩個早都不一塊玩了,你看我這幾年什麽時候在你面前提過他。”

“不一塊玩你上人家家裏吃飯,臉皮真夠厚的。”湯婉約每天忙得應接不暇,哪有閑情逸致關註裴箴言這兩年提沒提陸僅,要不然她也不至於沒認出裴箴言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害她被冤枉的衣服。

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今日種種,當然裴箴言也不想解釋,他一個人盤在沙發上開了手游,第二盤游戲中途,裴正給他打來電話。

“爸爸你快到了是吧,那我下來了。”

裴正阻止他:“不用出來等我,我這有幾箱水果要送上來。”

這時湯婉約敷著面膜從房間走出來,臃腫的睡衣褲與她白天的精致形象大相徑庭,等裴箴言掛了電話,她問:“你爸?”

“嗯,他說有幾箱水果給你。”裴箴言非常嫌棄湯婉約的穿著,“什麽醜衣服,能不能換身能看的。”

湯婉約完全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在兒子面前維護形象,自個家裏當然怎麽舒服怎麽來。

裴箴言:“我爸一會不是也要上來嗎?”

“那更沒必要了。”湯婉約到沙發上拿起公文包拐進書房,牛逼轟轟地懟道,“你爸一屆前夫,他算老幾。”

裴正是那種沒有太大抱負,只想過踏實安穩日子的男人,朝九晚五幹著一份體制內的工作;而湯婉約是那種不甘於平凡,豁得出去、願意冒險的女人。有著不同生活目標的兩個人,前行的腳步根本不在一個節奏,漸漸無話可說,彼此厭惡,分開只是時間問題。

相較於大部分夫妻離婚為對錯和財產鬧得你死我活,裴正和湯婉約還算體面,唯一的分歧是裴箴言。

他們都想要裴箴言的撫養權,並且都不惜以凈身出戶為代價,雙方爭執不下,為此險些撕破臉皮鬧上法庭。

其實真的打官司的話,裴正的勝算絕對高於湯婉約,雖然湯婉約的收入比他高不少,但裴箴言十三歲了,同性別優勢擺在那,而且裴正能拿來陪孩子的時間遠比湯婉約多。

湯婉約也非常清楚這一點,準備開庭那段時間她簡直焦頭爛額,可誰也沒想到,開庭前裴正主動放棄了裴箴言的撫養權。

裴正沒讓湯婉約凈身出戶,整個家裏最值錢的這套江南華庭的房子也留給了她,他自己搬到城西郊區另一處地段遜色許多的房產居住。

離婚後倆人的關系漸漸緩和,逢年過節也都有問候。

這次裴正提了幾箱水果和飲料上來,算是探望元宵節,其中包括草莓和幾盒現切瓜果,裴箴言接下去兩天不在家,這些保鮮期非常短暫的水果可以說就是買給湯婉約的。

“媽媽,我爸來了。”裴箴言接過裴正手裏的東西,沖書房方向喊。

湯婉約還有公務要處理,沒功夫招呼前夫,從頭到尾都沒露面,只敷衍地囑咐了一句“路上慢點”。

“知道了。”裴正堅持替裴箴言拿上書包,反手關上門,他沖對面揚揚下巴,“我在樓下看到對面亮著燈,陸僅他家房子賣掉了?”

又是陸僅。裴箴言這幾天聽這名字簡直耳朵起繭,從學校到家所有人都被陸僅下了蠱似的對他念念不忘。

“沒,就是他們自己回來住。”

裴正詫異:“他們家不是在月海灣買了別墅了嗎,怎麽搬回來了?”

“誰知道呢。”裴箴言嘟噥。

裴正根據他的反應,繼陸凝霜、湯婉約後,於今晚第三次問出了那個可能性最大的猜測:“你們吵架了?”

艹,裴箴言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裴箴言的兩天周末行程很滿,看望了爺爺奶奶,裴正還陪他去了科技館,正常情況下他周天晚上就該回江南華庭的,但當天時間太晚就多過了一個夜。

第二天早上六點不到,父子倆就起了床,匆匆趕往學校。

到學校門口是六點五十七分,距離裴箴言遲到還剩三分鐘,裴正將車門解鎖,催促道:“快去吧。”

裴箴言卻沒著急開車門,而是望向裴正:“你有話要跟我說?”

這兩天,裴箴言數度察覺到父親的欲言又止,包括這一路上也是,裴正好幾次想說什麽,但又都咽了回去。

“也沒什麽,你快去吧,要遲到了。”

裴箴言還是坐著沒動:“現在跑進去也來不及了,有什麽事就說吧。”

不等裴正回答,裴箴言笑了笑,開門見山地問:“你交女朋友了吧?”

他父母離婚好幾年,雙方都一直沒有再找,至少沒讓他聽到過任何風吹草動。直到近幾個月,裴正屋子裏有了另外一個人生活的氣息。每次周末他過去之前,那個人的痕跡都會加以刻意掩蓋,但整個屋子遍布蛛絲馬跡,玄關和客廳永遠鮮妍的花束,煥然一新的鍋碗瓢盆茶器茗盞,一塵不染的地板和窗戶,時不時新添的擺件裝飾……但凡稍加留意,又怎麽可能一無所知。

裴正沒想到自己糾結了兩天的話就這麽從裴箴言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心下不由一松:“你怎麽知道?”

裴箴言小時候對父母要分開一事表現得極為抵觸,裴正和湯婉約為此度放棄離婚的計劃,只是兩個在婚姻中只剩互相折磨的人拖了又拖,最終還是沒法為孩子將就一生。

他們離婚後,裴箴言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肯接受現實,甚至一度對裴正態度冷淡,因為裴正是搬出去的那個人。

也許因為時間和地點都不適合細談,裴箴言沒有一句廢話,每個字都切在最要緊的點上:“那你們是打算結婚了嗎?”

感情不到八九不離十的地步,裴正不會對他開這個口。

裴正果然頷首:“有這方面的意向。”他語氣充滿躑躅和緊張,“那你同意嗎?箴言,如果你不希望爸爸……”

“同意啊。”裴箴言打斷。

他無法阻止父母離婚,但他始終擁有父母再婚對象的一票否決權,但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以絕食、以封閉自我、以一切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來阻止父母分開的小男孩。

這一次他選擇輕描淡寫地投下讚同票:“下次介紹我認識一下阿姨吧。”

與父親結束簡短而信息量巨大的對話,裴箴言進校門就已經過了七點,被督導組記了一筆才放行,今天教導主任親自領兵抓考勤,看裴箴言慢吞吞,暴躁的主任當場跳腳罵街:

“裴箴言!你還有沒有一點一班之長的樣子?無組織無紀律豎立不良榜樣……”

開學不到一個禮拜遲到兩次,高二八班的班長頭上那頂烏紗帽搖搖欲墜,但他並沒有產生任何心理負擔,一過校門視線盲區的拐角,他繼續慢悠悠晃在空無一人的路上,夾道槐樹都掉光了葉子,來年春天覆蘇的使命尚未抵達,只剩下光禿禿的枝軻,第一抹綠的綻放仍在暗裏蓄力中,等候夏季抽成喬木嘉蔭。

這天陸僅依然沒有到校上課。

大課間升旗儀式,西游組賊頭狗腦偷偷數了八百遍遍隔壁班的人頭,每一遍都得出相同的結果:41。

高二七班滿勤應為42。

真的只差一個陸僅。

大聖數著數著突然眼前一黑,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大聖,猴兒!”魯智慌忙扶住大聖,分出一只手死命去掐他的人中,“猴兒你這是怎麽了……”

魯智這力氣能把死人掐活,大聖快被掐死了,抓住他的的手指,夾縫中艱難求生:“放開我……我他媽只是……低……血糖……”

還好班裏女同學隨身帶了巧克力,給大聖應了急。不過保險起見,湯寧還是讓裴箴言和魯智負責押送大聖先回教室。

裴箴言又被迫聽了一路的“陸僅”。

兩塊巧克力下肚,大聖罵起人來中氣十足:“七班簡直喪盡天良,陸僅都轉學了,他們居然一個個沒事人似的,畜生都不帶這麽無情無義。”

他眼淚汪汪的,瞧著裴箴言都於心不忍了:“你別哭了,其實……”其實陸僅只是臉上掛彩了請幾天假而已。

士可殺不可辱,大聖當場就捂著人中炸了:“我沒哭!誰會為了陸僅哭,我是被死胖子下手沒輕沒重給掐出來的自然生理反應!”

裴箴言:“……”

“其實什麽?”大聖抹了一把眼淚,好奇道,“市花你剛想說什麽來著?”

裴箴言:“不是所有村都開著店的。”

大聖:?

高二八班的氣氛並不若上周亢奮,甚至隱隱有絲低迷的跡象,七班和八班的班疆難得平靜,一整天下來就連大聖也沒怎麽招惹隔壁班。

七班班魂轉學給八班制造的狂歡似乎已經無聲無息消弭在過去兩天的周末裏。

最後一節課間,裴箴言前往湯寧的辦公室簽請假條。

明輝中學從早上七點早自習開始到晚上九點晚自習結束,嚴格執行只進不出的封校政策,期間學生想出校門得憑請假條,正常的請假制度要先打電話向學生家長核實請假原因,請假條需上有班主任和年級組的簽名,門口保安才肯放行。

不過裴箴言長期固定請假,手續簡單許多,班主任簽字即可,也不用給家長打電話。

裴箴言拿上請假條路過snake辦公桌,師生倆跟哥倆好似的互相揚了揚下巴當做打招呼。

裴箴言隨口問:“你們班的轉學生呢?”

“家裏有事,說是要晚些日子再來。”snake“嘖”了一聲,饒有興趣地打量起他,“我發現你小子對我們班的轉學生相當感興趣啊。”

“那沒有,我只是對你的審美比較感興趣。”裴箴言跟snake嘴貧向來如魚得水。

snake很意外。他只跟自己班學生提過班裏會來轉學生,但沒說男女,更沒說是美女,即便風聲傳到八班,裴箴言也不該知道得那麽詳細,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姐姐跟你說的?”

裴箴言也很意外,snake居然知道自己和湯寧的關系,他反向把問題拋了回去:“我姐姐跟你說的?”

“嗯。”snake打包票,“我的審美你放心。”

裴箴言找了個驗證的法子,他示意snake看湯寧:“那你覺得她長得怎麽樣?”

湯寧就算磕磣到不能直視,snake都不可能落同事面子,何況湯寧長得如花似玉,放眼明輝教師團隊無出其右,snake當然給予了正面評價:“挺好啊。”

“完了。”裴箴言搖頭,“你審美果然指望不上。”

天下沒有一個姐姐在弟弟眼中是漂亮的。

話音剛落,後面飛來一本作業本,正中他後腦勺,打得他落花流水。

天邊半輪日頭陷在暗紅霞光裏,正一點點被匍匐的暮色吞沒,裴箴言頂著仍隱隱作痛的腦袋,步入黃昏熙熙攘攘的街。

周一的補習科目是理綜,此時時間還寬裕,足夠悠閑吃頓晚飯。

裴箴言去便利店買了包煙和一個打火機,倚到路燈下點燃一根香煙,略顯生疏的點煙手勢和吞吐雲霧的動作都說明他對香煙的熟悉程度僅僅是會抽而已。

城市的燈火陸陸續續亮起,他頭上這頂在他抽完第二根煙的時候也亮了,成為偌大城市繁華夜景中微不足道的組成部分。

他仿佛不是白天那個跟魯智大聖嬉笑怒罵,在辦公室跟老師插科打諢的人,額發和睫毛的陰影隨著路上車輛的首燈光移動錯落游離在他臉上,照得他的面龐有種忽明忽暗的晦澀落寞。

就這麽安靜地抽了半包煙,裴箴言註意到餘光邊界有道人影。

說“註意”其實有點奇怪,高峰期時間段,路邊來來去去都是人,如織般絡繹不絕,誰都是紜紜黔首,他人眼中最普通不過的背景板。

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他好像在冥冥之中得到了一點提示似的擡眼望去。

陸僅就在馬路斜對面,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隔著燈影花香和洶湧車潮,兩人的視線猝不及防相撞。

一瞬間裴箴言的心冷到荒蕪,全錦城的風好像都倒灌進來,灌得他目寒眸酸。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陸僅的面上有擔憂的神色,嘴唇囁嚅一下,似乎想說什麽。

裴箴言受夠了狼來了的把戲,他面無表情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煙,任眼睫遮蓋眼底疲倦,煙絲浸透肺葉。

不規則的小火圈緩緩蔓延至煙蒂邊緣,待這跟煙燃完,馬路對面果不其然已經沒有了陸僅。

時間差不多了,裴箴言將煙蒂摁滅在垃圾箱的擋雨板上,正要離開,耳朵卻從車水馬龍的喧鬧中捕獲到一陣微弱的貓叫。

他找尋一圈,確認聲源位於路邊停著的一輛車裏。

手機電筒打光勉強能看清車內景象,一只小貓的脖子卡在座椅和中控臺之間,正痛苦掙紮個不停。

車內沒有留號碼,114給的反饋也說無法聯系上車主。

小貓的掙紮越來越無力。

裴箴言環顧四周,目光快速鎖定就近樹下最大的那顆鵝卵石,壓抑一整天的戾氣悉數沖上頭頂,毀天滅地的沖動轟然爆炸。

“砰!”

“砰!”

“砰!”

路過的行人紛紛停駐,眼神驚疑不定地落到砸車的男生身上,每個人面上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惋惜和好奇。

那他媽可是一輛保時捷918啊!

湯女士賺錢挺有一套,但也只是相對普通人而言,距離跨越階層還有十萬八千裏,一輛保時捷918市值逾千萬,即便只是一扇窗戶也價格不菲,換做平時裴箴言會好好掂量一番,未必願意動這個手。他的善良值達標,但他不是聖母,犯不著為了一只不相幹的貓捅這麽大一簍子。

可他現在不想理智,甚至不覺得痛,窗上的蛛網裂痕越來越密集,碎玻璃劃傷他的手,爆發的暴力因子驅使他的腎上腺素飆升,抹去他的痛感。

他最後敲下一記重擊,然後拉高校服領口包住腦袋,彎腰探入狹小的窗戶破洞,將卡在座位縫隙間奄奄一息的貓拽了出來。

重獲新生的貓咪蜷縮在裴箴言雙手掌心,止不住劇烈喘息。

“臥槽!!!”背後傳來一聲不可置信的罵聲,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摟了個美貌的女人走近,一看車的慘狀臉色登時就變了,扶住路燈才能勉強站穩身形,怒不可遏地沖裴箴言吼,“你他媽在幹嘛?!”

車主來了。

不管初衷如何,擅自砸了人家的車確實是裴箴言的錯,他閉眼快速平覆自己的情緒後誠懇致歉:“實在不好意思,你的貓腦袋卡住了,打電話聯系不上你。”

“一只破貓值幾個錢?!車值多少錢?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啊!”男人破口大罵,聲音連著腿肚子都在劇烈顫抖,“艹你媽的你沒病吧?!”

砸窗救貓的最壞結果就是如此,貓主人不領情,見義勇為的人好心辦壞事,惹上一身騷。

“你嘴巴放幹凈點。”裴箴言眼神冷下來,“我沒說不負責。”

“你負責得起嗎?!”男人抱著腦袋狂躁地來回踱步,嘴裏不停碎碎念,“完了完了……”

女人不清楚貓的狀況,再加上害怕貓身上沾到的血跡,最終沒敢伸手把它要回去,不過她終究對救貓恩人心存感激,更何況還是個非常罕見的帥哥,便幫著求情:“他好歹是為了救安妮,車就別讓他賠了吧,不是可以走保險嗎?”

周遭圍觀人群也紛紛幫忙說好話:

“開這麽貴的車也不缺錢啊,就別為難人家學生了吧。”

“就是就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這不是為了救貓嗎?”

“貓也是一條生命啊!”

男人顧左右而言他就是應不下來。再聯系之前的蛛絲馬跡,女人臉色也難看下來,逼問道:“你老實說,這是你的車嗎?”

僵持片刻,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留下一句“就當我被狗咬了”以後絕塵而去,連貓也沒要。

車窗破了大洞,還被重金討好了許久的女神當場揭穿後直接甩掉,胖子大庭廣眾之下丟盡臉面,氣得幾乎頭冒青煙,所有的怨恨都歸到裴箴言頭上。

裴箴言顧忌著懷裏的貓,手上還插了不少細碎的玻璃屑,處處受到轄制,難以抗衡一個暴怒的胖子,倒退至樹幹前,他勉強擡臂揮開一記鐵拳,過程中玻璃屑更深地紮進皮膚,他都來不及爆句粗,第二記拳頭又帶著恐怖的力道迎面而來。

躲不過了,媽的,就為了個貓,裴箴言絕望地閉上眼睛。

這一刻說不後悔是假的。

拳頭在他面門前不到一寸距離處被另一股力道生生打飛,偏離了原定軌道。

淩厲的風刮過裴箴言臉頰,預想之中的拳擊卻沒有到來。

他又等候半秒,狐疑地睜開眼睛。

看到一人抓著胖子的衣領把他一把推開數步,陰鷙的警告夾雜著奔跑後的劇烈喘息,聲線熟悉無比:

“你動他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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