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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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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裏瘋跑的腳步隨著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戛然中斷,維修工並未多做停留,甚至不曾呼一聲痛,第一時間就站了起來,拖著瘸拐的步調繼續逃亡。

雖然不知道他發什麽瘋,但人是上門來修東西的,萬一下樓過程中受傷,裴箴言難辭其咎,他無暇繼續深究陸僅主動跟他搭腔的用意,匆忙撿起維修工遺落的工具,緊趕慢趕追了下去。

裴箴言知道自己跟飛毛腿博爾特存在一定的差距,但好歹他也是校運會上逢參賽必拿名次的人,偏偏這次肺都快顛出來了也沒能把人追上,維修工就跟騎了個火箭似的,倆人硬生生從19樓跑到負2樓沒有樓梯可跑。

直到樓道出口,維修工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恐怖場景,終於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剎了車,然後哆嗦著發軟的腿,一步步慢慢倒退。

裴箴言隨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他做足了心理準備,越過維修工頭頂看向阻礙物。

陸僅難得鹹吃蘿蔔淡操心,居然跑下來堵人。

他手臂橫在門框上,手中拿著扳手和錘子,不爽和不耐全不留餘力地表現在他臉上,質問道:“你跑什麽?”

也得虧他腦子靈光,猜到那種逃命般瘋跑狀態下的人大概率沒有心思看樓層,徑直下了底層守株待兔,否則裴箴言還得趿著拖鞋在地下車庫玩天天酷跑。

這事說到底其實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根本沒必要管這檔子閑事。裴箴言先前有關求和的猜測,又一次在心底隱隱作祟。

“別過來!別過來!”事態進一步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維修工餘光瞥見遠處有業主從車庫進來電梯間,絕望的瞳孔迸發精光,“殺人了!救命啊!”

“!!!”嘶吼的音量像沖擊波險些撕裂耳膜,裴箴言腦殼都嗡嗡了,本能地望向陸僅。

根據陸僅那副慘遭五雷轟頂後靈魂出竅的表現來看,他的精神狀態也沒好到哪裏去。

物業處。

幾名工作人員攙扶著維修工坐下,他的腳在下樓過程中崴到了,此刻腫得像只豬蹄,仿佛下一秒就會把那只可憐的運動鞋撐爆。

他一開始滿嘴胡言亂語,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麽,噸噸灌了兩杯熱水,情緒才勉強穩定下來。

“他在樓下就對我說過奇奇怪怪的話,什麽‘我不會對你客氣的。’”

“到了樓上不讓我修門,說要等等,可問他等什麽吧,他又說不上來。”

“他還給我加錢,前前後後加了五百塊!保安同志你們說,我就是給他修個門而已,他要是心裏沒鬼為什麽要給我這麽多錢?”

“最後等到這個人上來了才說修,這明顯就準備團夥作案嘛!”

“而且他們兩個那個眼神交流……哎呦簡直沒法形容,我現在想起來都一身雞皮疙瘩!不信我撩起袖子給你們看!”

簡直一派胡言。

裴箴言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編造一個既能擺脫命案嫌疑、又能保全自己顏面的說辭,而不是跟這個腦洞略大於整個宇宙、惜命程度達到吉尼斯水平的奇葩爭一時口舌之快。

要是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今天恐怕很難走出這扇門。

這場指控遠遠沒有結束,慷慨激昂的聲線響徹辦公室,音量一浪高過一浪:

“要不是我警覺心強,這會怕是已經被拖進屋子裏兇多吉少了!”

“他們手裏的兇器就是證據,鐵證如山!”

隨著那聲鏗鏘有力的“鐵證如山”,裴箴言終於忍無可忍,哐當一聲把手裏的老虎鉗和螺絲刀扔到辦公桌上:“我手裏他媽的是你的兇……草,不是,工具,撿來打算還你來著,你別說認不出自己的東西。”

謀殺未遂這罪名太大了,一旦屬實,小區的治安安全必然遭受質疑,物業比誰都希望這一切只是虛驚一場,物業經理給了裴箴言一個慈愛的眼神,鼓勵他說出實情:“小官人,到底怎麽回事,這其中肯定有什麽誤會對不對?”

“……”裴箴言被命運鎖了喉,瞬間噤聲。

他的無言以對令物業幾名工作人員的眼神漸漸有所松動。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買這些工具只是想修衣櫃,幾年沒住轉軸不太靈活。”陸僅適時接過話茬,聲線帶著不加掩飾的不耐煩,“我們腦子被門擠了才會當著監控的面動手?”

我們。

裴箴言發現自己現在簡直跟個一驚一乍的炮筒沒什麽區別,就差把陸僅抓到顯微鏡下研究了。

“是是是,我們也相信這一定是個誤會,就稍微耽誤你們一點時間,給修門小哥一個交代讓他寬寬心……”物業經理陪著笑臉安撫。

監控錄像顯示,陸僅出電梯之後的腳步和身體朝向都非常明確地面向西戶,維修工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是否反應過激,但他不相信一切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就算是我誤會你了,”他不服氣地指向裴箴言,“那他呢,他怎麽解釋?”

“……”又僵持良久,裴箴言擡起頭來,神情已然絕望到破罐破摔,“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吧。”

“我說什麽來著!?他承認了吧,親口承認的,你們都聽到了!”維修工從椅子上觸電似的彈了起來,“報警!我要報警!”

“先生你不要激動!”辦公室裏的物業人員傾巢出動,一股腦朝維修工撲了過去,抱腿的、抱手的、搶手機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各司其職,分工明確,展示了一個成熟的團隊面臨突發狀況的專業和團結。

陸僅似是終於對這場鬧劇耐性告罄,頭也不回地離去。

辦公室大門“咣當”關閉的那瞬間,裴箴言整個人就宛若新生,臉還是同一張臉,但眼角眉梢全活了,其態度從消極抗拒轉變至積極主動的速度之快,堪稱精神分裂。

“都別吵了,誤會一場。”

“我就說嘛,明輝中學的學生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耽誤你回家寫作業了吧。”

“其實交朋友跟談戀愛一樣,最重要的就是人品,以後吃一塹長一智。”

裴箴言在一水的噓寒問暖中走出物業辦公室,維修工單腳站立,歉疚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要不我現在就上樓幫你把門修好。”

“別,大哥。”裴箴言驚恐地抽回手,“你還是早點回家去吧。”

外頭陸僅居然還沒走,站在門口的自動售賣機前搗鼓著什麽,聽到門開的動靜,漫不經心暼過來一眼。

裴箴言的護花使者齊刷刷投去了譴責的眼光。

“……?”陸僅成功接收到大家眼神信號中透露的嫌棄,隨即狐疑地看向裴箴言。

裴箴言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作勢眺望遠方噴泉湖,噴泉晚上不營業,只有滿池的波光粼粼反射月色,在夜風下蕩蕩悠悠。

陸僅像極了只是碰巧有事耽擱了,又碰巧也準備離開而已,他指指自動售賣機,淡淡說了句“掃不出碼,記得報修”,說完不等回應,先行離去。

他的背影頎長挺拔,步伐散漫,影子在一盞又一盞的路燈下延長又縮短,不斷循環。

裴箴言心中於今日不知道第幾次動了那個念頭,他在求和。

這人是為了確認他無虞才等在外面的。

裴箴言走到電梯間的時候陸僅正在等候,顯示屏顯示電梯下行中,但是上行的按鍵並沒有被摁亮。

只消一眼裴箴言就知道這人的潔癖一如既往,電梯按鈕,門把手、水龍頭開關等公共場所的東西都是能避就避,如果避免不了,碰過之後一定要洗手。

他幾乎不和別人吃同一盤食物,不喜歡關系不到位的人隨意觸碰他,整個世界在他眼裏都是骯臟的。

總之就活得非常辛苦的一個人。

電梯停在一樓,待裏面的人走出,陸僅側身避免接觸,走到了沒有按鍵板的那一邊,而裴箴言主動來到按鍵板前,按下“19”和關門鍵。

整個過程流暢且自然,無需刻意安排,因為這些相處的細節曾在過往的歲月中上演過無數遍,他們都太熟悉流程。

誰也沒有開口,電梯裏的氛圍不算輕松。

裴箴言倒退幾步,後背抵上廂壁,百無聊賴地看起上方的樓層顯示,數字勻速增長。

視線範圍內,陸僅半垂著頭站在側前方,口罩和鴨舌帽把他的臉擋了大半,但口罩邊緣仍看得到一點傷口斑駁的青紫。

電梯在靜默無言中一路直達次頂層。

東戶門口有人,巡邏的保安穿著物業的制服,正貼心地打算替大敞的東戶碰上門。

一場全景慢鏡頭在裴箴言面前緩緩展開,夠他的心思百轉千回,越來越小的門縫背後的那個世界溫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幻想中的烤鵝一樣,蒙了層溫潤又虛幻的聖光。

近在眼前,卻又觸手不及。

湯女士寄來的鑰匙還在裏面,只要多給他一秒鐘,只要一秒,他就能阻止這場悲劇。

“別……”

“砰!”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再無餘地,裴箴言定格成一根僵硬的棒槌,趿著拖鞋,沒穿大衣,又餓又冷,還沒帶手機,至於指紋鎖,拜他自己所賜,仍然處於絕對的失靈狀態。

真他媽日了狗了——

保安轉過身,沖他露出一個畢恭畢敬的笑,但裴箴言沒錯過其臉上求五星好評的強烈表現欲。

“這是您家吧,我喊了幾聲沒人應幫您把門關上了,以後出門還是把門關上比較好,雖說我們小區治安不錯,但是以防萬一嘛!”

“………………”

裴箴言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麽從喉嚨裏擠出那句“謝謝”,又是怎麽強顏歡笑把人送走,但那被穿堂風吹得心如死灰的滋味,他怕是終身難忘。

走廊另一頭,陸僅開門的聲響窸窸窣窣傳來,他進屋消失在拐角處,依舊沒有關門,而且這次是敞開,他門進得很急,連燈都沒來得及開。

裴箴言需要一點時間消化事實,梳理劇情,還有思考眼下的狀況,不多時,他餘光瞥見一道人影從西戶裏屋走來,手裏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如果說,陸僅問出“他幹嘛”可能只是因為實在太震驚太迷惑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下樓堵人可能只是他預感到維修工的反常與自己也脫不了幹系,說出“我們”可能只是一時語言不夠嚴謹,在物業辦公室外等候可能真的只是想買飲料,那麽遞外套一事,終於沒有爭議可言、明明白白白地傳達了求和的意思。

兩年來,裴箴言從最初【這個人過不了兩個小時就會來找我】的勝券在握,到【這個人為什麽還不來找我】不安的懷疑,一步步到最後,接受【這個人真的不想再和我當兄弟】的事實。

終於結束了,燃起希望又落空的反反覆覆,失去最好的朋友的惋惜,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的檢討,鉚足了勁不願低人一頭的不甘,終於都可以結束了。

陸僅和裴箴言是最鐵的兄弟,向來如此,理應如此。

情景重現,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裴箴言就這麽站在原地,一邊倔強地不肯主動邁出哪怕一步,一邊絕不後退地等候陸僅的靠近。

陸僅大步流星來到家門口,走廊聲控燈從他頭頂投落,照出他的眼神,分明是冷淡的。

裴箴言心頭升起疑雲。

陸僅沒有繼續前進,只將外套用力往外一擲,黑色的羽絨服大敞著,輕飄飄墜落在地。

而他毫不猶豫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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