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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回 終結章(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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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率一騎人馬連夜趕回來的,張老國公還在後頭壓陣呢,有俘獲,首級,還有羯奴單於的虎頭金帳!”

明蘭想笑,又想哭,傻在原處,像忽然被老師叫起來小學生,一副呆相。

胡子摟著她坐到廊下,摸著她枯黃幹裂的頭發,憐惜道:“……你醜了。”

明蘭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還不是一副惡鬼模樣!”

大半年的風餐露宿,征討殺戮無盡,數日連夜驅馬狂奔,繼而一場廝殺,胡子也消瘦憔悴極了,顴骨高高聳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臉的兇神惡煞,與惡鬼頗有幾分神似——和枯瘦幹黃的明蘭,倒很登對。

夫妻對坐,有太多話想說,反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蘭,目光從臉上,身上,到碩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測,怕她生病,怕她憂心……“兵敗之事,我該早告訴你的,免得你擔憂。”

說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麽辦呢?“你不告訴我是對的。”頓了頓,她接著道,“你聽聞鄭大將軍的事了吧?鄭老太爺和老夫人,三日內全沒了。”

胡子嘆道:“可惜了。鄭大哥最是孝順……他是裹著孝,領兵出城伏擊的。”

明蘭默了會兒,才道:“君不密,失國,臣不密,失身。這道理,我懂。”

若說親近,鄭家父子是骨肉至親,幾十年父慈子孝;若說忠心,鄭老將軍一腔赤膽,鐵骨錚錚;更別說鄭老夫人一輩子與世無爭。縱是如此,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這是血的規則。

作為家人,能做的,不過是信任和堅強。

“何況,薄老夫人曾說過,做武將家眷的,若男人真戰死了,也沒什麽好尋死覓活的,拉扯孩兒長大就是了。”明蘭語氣沈重。

胡子毫不猶豫的點頭,“這話是沒錯。不過……”他忍不住道,“也別事事都學薄老夫人。”

“這是為何?”她深深覺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禍事,她都能神奇的避過。

“薄老帥少時無家無恃,一書香門第機緣巧合,受其大恩;是以當薄老帥求娶那家女兒時,人家不好回絕。可那姑娘不樂意,天天等著守寡改嫁,老帥說,便是為這口氣,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長!”

明蘭聽的發笑:“亂講,我聽說薄老帥也是名門子弟,不過家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臉‘成功人士總會有各種關於成長背景的美妙猜測’,笑道:“你聽那胡說!薄老帥的老家在不知哪處的山溝溝裏,自小連個大名都沒有。升小校時,才連夜抓了個算命瞎子給改的名。”

“那,薄老帥的原名叫什麽?”

胡子道:“小時聽老爺子說過,仿佛帶個‘狗’字,只不知是二狗,還是狗剩,抑或狗蛋什麽的……”

明蘭笑得彎下腰去,胡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捋著她的頭發,空闊安靜的庭院,忽的寧馨可愛起來。

靜不過一會兒,側廂響起幼兒的哭聲,夫妻倆醒過神來,明蘭摸著胡子肩上的金虎頭,笑道:“團哥兒知道爹回來了,你先換身衣裳,再去瞧他罷。”

“衣裳就別換了,領軍武將無旨不得入京,我是偷著進城來的,先抱一抱兒子,我這就得趕回去……”

後面的話明蘭沒聽清,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半響,她才尖叫著:“你這是私自進城啊!你,你你……你有沒有毛病呀!記掛妻兒,叫人遞個話進來不就完了,幹嘛非要自己來!你知不知道無旨入京是什麽罪名!你當那群言官是擺著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禦史臺混了,沒人罩著你啦!你個大傻瓜!你還看,看什麽看……”

胡子哈哈大笑,這時崔媽媽抱著團哥兒出來,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親了幾口,然後交還給崔媽媽,大步流星的轉身離去,走前還摸了一把老婆的臉蛋。

明蘭怒極,用力將扇子擲過去,跺腳罵道:“你個大白癡!回去給我好好寫謝罪折子,求得皇上諒解!老娘可沒興致去送牢飯!”

回覆的是一串響亮大笑,從外頭遠遠傳回院來,笑聲敞明快活之極,仿佛這寂靜幽夜,剎那已是春暖花開。

明蘭氣了半天,忽覺自己雙手叉腰,凸肚叫罵,不正活脫一把‘茶壺’麽,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著母親,仿佛在驚奇——明蘭忍不住捂嘴輕笑。

……

胡子夜裏回來過的事,不到天亮就傳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雜役連同管事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個精神抖擻,早早起來打掃庭院,整理花草,滿府一片勤快火熱的景象。

明蘭反有些懶懶的,身子發沈,提不起精神來。

到了中午,武英閣大學士親往城外頒旨,平叛的五百輕騎方能依序進城。

因為胡子沒刮胡子,盡管騎在最前頭,滿街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搭理他,只把荷包鮮花什麽的,不斷往後頭幾個俊秀小將身上招呼。

連老耿都得了幾個,正樂呵著,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見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頓時嚇的冷汗直流,在宮門前一下馬,忙不疊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給身邊副將。

金殿之上,例行嘉獎勸勉,規矩繁瑣,繼而議政……待胡子回家,已是天暗。

剛牽轡下馬,只見劉管事提著脖子等在門口,顛顛的跑上前來,“侯爺,您趕緊進去罷!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頭一緊,拉回韁繩再度上馬,勒馬擡前蹄,轟然踢開正門,在所有人瞠目中,徑直往裏疾馳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韁繩,三步並作兩步往裏跑去。

卻見主居周圍俱是人,各個擡著脖子等消息;裏頭卻被翠微清空了閑雜人等,只幾個婆子丫鬟來來回回的端送熱水,白布等,井井有條。

胡子本想擡腳就進屋去看,卻被一群婆婆媽媽攔在庭院,直道這個規矩那個忌諱,他是重規矩守禮之人,倒沒硬闖;可心頭煩躁不安,急的團團轉,又無可作為,正一肚子火,忽瞥見一個憨憨的少年在樹叢邊張頭縮腦,他過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這兒做什麽!嗯……手裏拿的什麽?”

石小弟懷抱一把條凳,遮遮掩掩,一楞神間:“呵呵……呵呵,這個……哦,我怕侯爺累,給你端凳子坐呢!”其實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誰知一旁侍立的顧全笑了起來:“石頭哥,你就別唬人了,這是給小桃姐端的罷!”

石鏘臉上發燒,好在他生得黑,也不顯眼;原繃緊面皮等著責罵,誰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著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將來有出息!”

未等他樂,胡子忽又補上一句:“從現下算起,夫人一個時辰內生,今年就給你辦婚事,兩個時辰,那就明年,三個時辰就後年。小子,依此類推罷!”

石小弟傻眼,記得當年嫂子生小侄女時,足足折騰了一天一夜,適才剛過去兩個時辰,這,這……嗚嗚,他不要七八年後再討媳婦呀!

見少年驚恐交加,面皮青白,胡子滿意的撩開手——嗯,心裏舒坦多了。

屋中斷續傳出低低的痛楚呼聲,胡子背負雙手,在庭院裏一圈一圈的走,直繞得石小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大約繞了兩三百圈,屋裏終於傳出歡呼聲,繼而是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只見崔媽媽擦著手出來,滿臉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個哥兒!”

石鏘緊抱條凳,差點喜極而泣;崔媽媽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倒比正經家裏人的還激動。

嬰兒粉紅嬌嫩,被強盜似的親爹抱在懷裏卻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子幾眼,淡定的歪頭睡去;因生他時,恰好一家團圓,便起乳名‘阿圓’,小哥倆剛好湊一對。

胡子喜歡的不得了,一會兒讚兒子手指纖長,必是個會讀書的,一會兒又說生得像娘,將來定然風度翩翩,張大後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頭!哈哈,哈哈……

明蘭累得滿頭大汗,正躺著歇息,聞聽這話,沒好氣的翻下白眼,奮力砸了個枕頭過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仍由某齊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輕巧接下枕頭,笑呵呵的坐在床頭,親親妻子,又親親兒子,心中滿足喜悅,忽嘆道:“這會兒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應下。”

此後幾日,胡子忙的甚至見不到清醒狀態的妻兒。

遠征大軍尚在外頭,更別說甫平息變亂,暗底下還有多少從逆,多少要犯潛逃,如何處置聖德太後和睿王母子……商討捉拿叛賊餘黨,抄家緝拿,三司會審,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雜雜一大攤子,胡子日日是雞叫出門,貓叫回家,連剃胡子的功夫都沒有。

如此折騰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終於良心發現,放鄭大將軍回家奔喪,另幾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還是輪流的。

鄭家置好靈堂後,可憐兩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著,總算長子兒女不少,好歹撐住了場面——其實,哪怕沒有兒女守靈,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熱鬧紅火堪比菜市場,又有聖旨厚葬,就知鄭家情勢正好。

煊大太太去過後,繪聲繪色的將情形說給明蘭聽,聊解產婦悶閑,末了,遲疑得說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戰後,檢首論功時,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了顧廷煒的屍首,據說第一輪亂箭齊射就死了;將屍首送回宅子,太夫人當場暈死過去,醒來後,大半個身子動彈不得。

明蘭不欲多語,淡淡道:“薄熙小將軍家學淵源,他領的箭陣自是淩厲無雙。”對這種明火執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說。其實照她看來,來探望明蘭母子的貴家女眷不見得比去鄭家祭靈的少,可見顧廷燁眼下聖眷正隆,而那顧廷煒居然敢邀集山賊上侯府殺人放火,何止膽大包天,簡直瘋了,傻子才會替他家說話!

次日,總算輪到胡子休沐,午間便與明蘭在炕上用飯,炕桌上擺一盤清炒芥蘭,一碟蜜汁胭脂鵝脯,一條鮮美的清蒸鱸魚,另一大盅荷葉口蘑雞湯。

胡子吃相兇猛,吃得八分飽才撂下筷子,微微嘆氣道:“說起來,這竟是回來後,與你吃的頭一頓飯呢。”很傷感,很感慨。

明蘭盯著他的臉:“你什麽時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這段日子,你都一個人吃飯吧?”繼續傷感。

“你胡子上沒掛湯麽,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悅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說什麽呀我說。”明蘭咬著筷子想半天,“我挺著個大肚子,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戲,連拜佛都怕廟裏人多沖撞了……每日都是吃飯睡覺看賬管孩子,日覆一日,有甚好說的……你這一去就是半年,行軍打仗的見聞可不比家裏的雞毛蒜皮精彩得多麽?還不若你說我聽。”

不知怎的,這句話像把閘刀,一下關掉了胡子的說話興致,胡子沈默了許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該跟你說了,一直沒功夫……曼娘母子……”

他頓了下,明蘭提起一顆心,“找到我部大軍處了。”

明蘭艱難地咽下米粒,“那,然後怎麽樣了呢?”這家夥真可惡,說一半留一半,極端缺乏講故事的基本素質。

胡子正待開口,外頭忽傳來顧全恭敬的聲音:“回稟侯爺,耿大人到了,在門房等您呢。您是這會兒過去呢,還是請耿大人等會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給的,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去鄭家祭靈,是以同日放假的顧耿二人相約結伴齊去。胡子稍稍沈吟,看向明蘭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們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頭叫來,咱們一家人吃頓飯。”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麽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幹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胡子出門後,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後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麽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松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擡,明明隔著屏風什麽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裏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麽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洩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發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覆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裏,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於大軍,血戰一場後,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裏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胡須,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胡須,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麽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麽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後,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麽?!”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閑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惡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麽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麽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麽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麽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閑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裏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裏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沈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裏,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幹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麽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麽?”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裏,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麽,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麽?”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仿佛在臺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裏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麽反感,那麽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麽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裏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裏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麽說。”

說到這裏,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紮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紮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致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胡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麽?”胡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胡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胡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凈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幹凈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裏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發,“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胡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麽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裏,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胡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餵?”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餵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胡子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麽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並無半分陰郁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麽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麽都錯,說什麽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胡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臺,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胡子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麽身世可憐,什麽兄長外逃,乃至餘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布滿蛛網,汙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餘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裏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盡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裏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麽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裏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結果,什麽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胡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麽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胡子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麽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胡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墻,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胡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奸夫淫婦,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沈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餘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胡子嘆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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