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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暗淌假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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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像一次頹廢的狂歡,一切奢靡都如夢似幻,仿佛隨著最後一場大雪紛紛散去,落了一片虛無。整片土地上戰火絲毫沒有停歇,而我所處的宮殿已然變成了空中樓閣,以隨時都會垮塌的枯朽姿態俯瞰起義軍們的相互廝殺和競相稱王。

我又收到過一張紙條,上面波瀾不驚地寫著義父過世的噩耗。義父一開始那冷峻的面龐,鋒利的眼神和躊躇滿志的王者氣概,與後來慢慢枯瘦和善的老者面容漸漸在模糊的火焰和紙張的灰燼之中重疊,忽而清晰,忽而迷蒙。一切的相逢和相交都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義父的話言猶在耳,倏忽人已不在。我的眼睛漸漸被刺眼的火光灼出了兩行淚水,眼前的景象愈發模糊不清,愈發不真實。那個夜晚我輾轉難眠,眼淚不受抑制地滴滴順頰流下,我胡亂地擦拭了幾下,繼而再不管它,任由其宣洩難以言說的悲傷。

沒過多久,禦徹也在荊義稱王,定國號為龍鼎。龍鼎。我看著小紙條上絲毫不受空間所限,遒勁有力的兩個漂亮的字,不由自主地頷首微笑。好名字,真龍天子,問鼎天下。遙祝功成。那些不成氣候的小勢力中,識相的已經紛紛投奔他人,或是龍鼎,或是淩瞾;不識相的多半也慢慢都被武力收服。如今的帝國版圖上,分明是漸漸清晰的三分天下局勢。其實書上有說,三足鼎立是最為穩定的局勢,多半會呈拉鋸態勢,多年博弈。可就如今而言,似乎與歷代三足鼎立的情形都並不相同。昱穹王朝窮途末路,帝王心思難測,也許只是在做裝飾性的反抗;淩瞾君主關易知則更像一位梟雄,敏銳多疑的同時總是隱隱透出幾分急於求成的味道,難保不會做出什麽違反常理的舉動;龍鼎一直明裏暗裏擴張著自己的勢力,禦徹雖然稱王但仍舊低調,擴展疆土的同時卻是往往避免著與另外兩方的正面沖突。更令大局顯得撲朔迷離的是,那個關易知身邊名震一時的術士,數月前突然失去蹤影,緊接著又在江湖朝野,茶餘飯後,人人口中出現了的,那個不知真假的天子陣。以前從未聽他們提過,我也是後來與晴落等閑聊才發現,楚祈君幾年前就已很有名堂,不僅曾是官場上的少年才俊,也好像曾經與關易知做過一些神秘的合約,預言天下局面,或是轉換運勢,護人周全一類的。聽到這些我只暗暗覺得好笑,果然我一堂堂蝶仙,是不會輕易喜歡尋常人的,遇上的這一位恰恰有著仿佛比我還要厲害得多的本事。

在這皇宮裏過得久了,許多事情都漸漸變得清楚可見。晴落向我講述了很多她的故事。我第一次離開皇宮後,她曾受到過一些牽連,但好在她為人善良純凈,並未受人坑害,反而安然無恙地渡過。而之後,她卻遭受了家人在災荒和徭役賦稅中幾乎全部慘死的打擊,大病過一場,險些一蹶不振。但是她是晴落,總不會有什麽世間的苦難能夠磨滅她的笑容。那之後的事情她起初不願講,在我的幾次三番,幾次三番的軟磨硬泡之下,她才有些吞吐著,甚至罕見地有些含羞地開了口。

後來一次偶然,她在拐角處偷聽到了南宮漣和一個小廝的對話,當然是談及龍鼎的。但顯然她並不適合做細作的工作,偷聽還不夠,還失手掉落了手裏的東西,於是被南宮漣當場發現。她再三表示絕不洩露之後,再一次奇跡般地保住了性命和月銀,甚至與漣親王的關系也無形中拉近了一層。他們漸漸有意無意地能夠多搭上兩句話,或者在擦肩而過時,在觥籌交錯時偶然目光相接,能夠輕輕微笑。晴落開口之後就不再吝嗇言語,雖然臉色潮紅卻反倒細細碎碎地說個不停。我聽出她話裏甜甜的滿足,靜靜陪她微微笑著,仿佛在那話語裏逃離了世間的滔天巨浪,而悄悄躲進了一隅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角落裏,旁觀一場不摻分毫雜質的純美相思。

晴落還說,再後來有的時候,漣親王會旁敲側擊地問問她,比如家裏的情況,比如對生活滿不滿意。晴落每每被他多問幾句都會開心很久,以至於遲遲沒有反應過來南宮漣的真正用意。我聽到這裏,不是很想戳破,只是笑著。南宮漣也真是的,像晴落這樣的姑娘,怎麽可以被卷入這樣黑暗的狼火烽煙裏呢。聽晴落所言,南宮漣問了幾次也就明白了,後來再找她說話時就改換了話題。我聽到這笑得越發開心。晴落忽然就有些認真地道:“我曾經有一次對他說,如果他真的需要,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她眨了眨眼睛,又綻開一個笑容道:“小憶,你也是。我也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自詡是不會這樣想的,就算現在讓我對楚祈君說出這樣一句話也許都並不能輕松出口。是以感動和略略的受寵若驚之下,我脫口就問道:“我何德何能,能令姐姐如此?”晴落不輕不重地拍了我一下:“又在說傻話了。怎麽說呢,我願為王爺做任何事的心情,和願為小憶做任何事的心情有些一樣,也有些不一樣。總之只是希望你們一切都好。你並不像宮裏許多別人一樣只知道勾心鬥角,沒意思,還總是害別人。我從小並不受爹娘喜愛,在這裏也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只有你能讓我感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是個能讓別人開心的人。”她又是一通絮絮叨叨,我卻越聽越是驚異。原來很久以前發生過的很多小事,都這樣被她牢牢刻在心裏。於我,不過是把南宮漠給我的東西給了她許多,纏著她教我做了很多菜肴,或者是更多記不清的時候順手幫了些小忙,還有就是現在麻煩她做這個做那個……我一邊疑惑著,一邊好像明白了什麽。

“小憶……”最後,晴落目光閃爍不定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盈盈道:“嗯?姐姐還有何事?”她最後嘆了口氣,幾分故意地做出“幽幽”的口氣道:“奴婢來到美人宮中以後,就很難見到王爺了……”她話音一落便笑起來,我卻聽得有些不是滋味。“姐姐,是我不對了。”“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而且本不是你令事情如此,是皇上派我來的。”她笑容裏的明媚讓寒冬的陽光生生變得染上了溫暖,“好啦,弄得你不高興就不好了,我本是隨意玩笑的。跟你天天在一起也很好啊。”

那段時間,我還得到了更加難以置信的消息。關易知居然真的改道中原進軍了一段距離。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依我三腳貓的眼光看去,這一切都顯得如此詭異。就算關易知像我一樣天真淺陋,也應該可以察覺那是一只從未見過的陌生信鴿,何況郁瑾許久沒有與他們聯絡,每件事情都透著不對勁。再者,只是一句非常籠統的“朝廷已向我方進軍方向埋下大量伏兵”,幾乎都能推斷的出發信人連他們進軍方向,或者說是下一步的目的地都不甚了解。還有,目前已經幾乎山窮水盡的朝廷,兵力被多方勢力拖拽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哪裏還有什麽大量伏兵能夠遠出西方少人之地截堵他們。

但是就算我再無法理解,關易知已經確確實實做出了這樣不符合他形象的事情。這樣一支龐大的遠征軍,竟然就這樣從雲溪和宋州之間斜插進了中原虎狼之地。中原各方勢力本就錯綜覆雜,就算小心翼翼選擇路線,也難免產生不必要的沖突對峙。從之後陸續聽到的點點滴滴消息可以想見,關易知很快就明白過來自己的重大失誤,一直在奮力試圖彌補。可惜隊伍已經一頭紮進了中原,再想施展拳腳已然大大不易,他們的前途已可說是著實堪憂了。。812b4ba287f5ee0bc9d43bbf5bbe87

我聽來聽去,終於聽出了一點眉目。看來,關易知定是遇到了什麽超乎我想象的大事,還肯定是一件令他大傷元氣,大亂陣腳的事。我一直所見的關易知,除去是真心疼愛關曦玥之外,著實沒有什麽溫暖的感情。對人雖說不上是完全的冷淡刻薄,但對絕大多數人的死活毫不在意卻是真的。而且只要有人顯出背叛的蛛絲馬跡,過往所建立的一切功勳和一切交情都會在關易知那裏一筆勾銷,之後的下手便絕不容情。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一個這樣的人方寸大亂呢……?我隱隱約約覺察到幾絲不妙的氣息,之後被自己強迫不再去想。何必自擾呢,關易知身陷中原於我們不是一件好事麽?既然是好事,又何必窮根究底,換得片刻快樂不比這好許多。

我也知道,郁瑾是個勇敢幹脆的女子,斷斷不可能因為我隨便的幾句恐嚇就放棄為難我的想法。略微讓我覺得有些奇怪的是,她似乎從來不在南宮漠面前表現什麽。於是南宮漠還是時常會來我這裏,天南地北地說些在別的地方不知道如何開口的事情。每次我都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心上慢慢籠上一層淡淡的感傷。任何人,坐在他如今的這個位置上,都會受不住這樣噬骨的疲累罷。我時常想,或許如果,傳到他手中的是一個盛世江山,他會不會成為一位明君。大抵是不會的。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世事無常,冥冥之中偏偏有如註定。

郁瑾不在南宮漠面前說三道四,不代表她沒有些旁的手段。

有一天,晴落神色郁郁又憤怒地進屋。我見狀,朝她微微一笑道:“姐姐何必去聽他們說,橫豎我們也阻止不了,不如由他們去罷,我們在這屋裏,開開心心的就好。”晴落擡眼看著我道:“小憶你都知道了?”我輕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我會不知道麽?還不是郁瑾派她的宮女們四處散播了些關於我如何蠱惑皇上,如何待其他嬪妃冷淡,甚至還有些更離譜的,諸如我進宮之前與漣王爺又怎樣怎樣了等等。誠然,任何人聽了都不可能泰然處之。我生性涼薄了些,平素確不擅與人相交,但是遭此侮辱卻真的是頭一遭。起初第一次聽見有人在墻角處嘀咕這些不堪入耳的話,我氣得當場揪了她們出來,可是面對郁瑾布下的天羅地網,這點小小的幼稚的憤怒是不會有絲毫效用的。此後這樣的話更是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荒謬難聽。於是我便竭盡所能地淡然無視,反正南宮漠八成不會聽到什麽,更不會找我麻煩,把我殺了什麽的。

晴落大約是聽出了我那聲笑裏壓制不住的諷刺和苦澀無奈,愈發急切道:“小憶,真的只能任由他們這樣淩辱?”我無奈道:“不任由他們,又能如何。人家一國之母看我不順眼,少許令人言語上說上一說,已經算不錯了。”晴落聽著黯然點點頭,卻仍是一臉不甘。我苦笑著續道:“況且皇上沒有胡亂做些類似提高我的品級之類的恐怖事情,也是很幸運了。不過她這樣卻是讓宮中眾嬪妃的仇恨盡數集中到了我們這裏,恐怕是在打算選個好時機集結眾人之力給我安一個決不可赦的罪名,一舉將我除掉。這樣的話,我要正常地保住性命都難了。”晴落急道:“那你還這樣無所謂的樣子?”我道:“就算我有所謂,也沒有用。……我只能保住性命,但姐姐一定也知道,又是些逃離了便再不回來的招數。這次若發生這等事情,我一定不會坐以待斃,只是真面目已然示人,再也無法回來看姐姐了。”晴落低下了頭,許久才道:“沒關系,你的性命要緊。”我看著她的神情,知道她還有一句重覆的話想問。我也想問。難道真的不能反戈一擊,在宮中為自己贏得一席安身之地麽?

其實並非完全束手無策,只是我並不願意多惹風波。把郁瑾整垮也沒什麽好處,沒準關易知知道了之後還會派遣新的細作進來,那時候恐怕還會有諸多不利。品級低自然有品級低的好處,那些昔日寵妃不會想要自降身價地跑到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來找茬,有什麽賞雪聚會一類的事我也大可堂而皇之地不去,因為那都是穿金戴銀的地位高的嬪妃才做的事。我很長時間不在她們面前露面,也對她們的挑釁言語毫無反應,漸漸郁瑾大抵也是心存一點點忌憚,加之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風言風語的浪潮自然而然小下去了不少。晴落也早就學會了置之不理,此番也真正松了口氣般,笑容愈發明艷。

於是,雖然我是個細作,其間也往來了不少消息,但生活卻還是平平常常,瑣瑣碎碎,終日不過是一方小小的天地。一切看起來都是詭異的平靜。當然,並不包括外面從未間斷的戰事。今日看來還算堅固的宮墻隔絕了我的思念,起初如蔓草般瘋長的相思漸漸都淡化成了偶爾念及的淺淺回憶。有時候我會自己跑到禦膳房去,那裏的師傅待人友善,會爽快地答應讓我自己做點東西吃。把自己蒸熏在熱騰騰的氣息之中,我依稀會想起一個自己貪戀了許久,幾乎已經忘記貪戀滋味的懷抱。

總還會相見的,不是麽?雖然夢裏失約,但我還在默默等待。

有時,我也裹了厚厚的衣裳,坐在院裏廊邊,靜靜看著枯瘦的樹枝,或是被雪壓得微微彎腰,或是呆滯地伸向天空。可能有些冷罷,然這樣的情景,總可令我想起最愛的那一句話: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就像眼前的一切一切,似乎不會有生離死別的變數。

當然,最快樂的自然是和晴落一起的時光。我們儼然是彼此人生中最親密的朋友,或者不能再用朋友形容,而是融入血脈的姐妹。應該是緣分使然罷。我們分享快樂與憂愁,分享難以對他人啟齒的秘密,甚至訴說無處可去的思念。最開始我承受不住想念的時候,就把苦水統統倒給了晴落。她輕輕柔柔地,用她特有的永遠快樂的想法撫慰我,輕而易舉讓希望代替了失落。

我想,人間的生活的真諦,大概就是這樣了罷。

我也知道,這樣的日子雖不完滿,卻也是很快便不能奢求到的了。終有一日,恍若隔世的風雲詭變的那一切會重新席卷我的生活,而我唯一的希望,便是這一切一切都結束之後,整片土地都能重歸平靜,我可以與最愛的人重新相逢,不清楚該做些什麽,但總是在一起便好。那就是真正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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