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病床上形容消瘦的男人，炎彬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舒翼的未來，如果要發病最好等白發蒼蒼吧，也許那時候自己走後的不久舒翼就可以來了。

查房的時候正巧遇上患者家屬為病人翻身，白皙枯瘦的腳腕從寬大的病號褲中滑出，許久無力的腳趾已經略微蜷縮。

看著那萎縮的肢體炎彬心裏一緊，自己是否到最後也會這般毫無美感與尊嚴的躺在病床上，他的妻子是否也會憔悴絕望可面對他時還在微笑。

病床上的男人謙遜有禮，用那幹裂起皮又裂開口子的嘴發出低弱的感謝，隨即陷入了沈默，靜悄悄的病房裏除了儀器的響聲似乎只有男人壓抑的喘息聲。

炎彬臨出門前男人叫住了他，說出了他的請求：“醫生，我想回家過年，可以嗎？”

作為醫生他很想把這位病人留下來治療，為他延長生命，可面對一個癌癥晚期的病人誠懇的請求他猶豫了，他的明天會在何時，在醫院裏過年或者離開人世似乎太悲涼了些。

病人似乎有些焦急，挪移著無力的脖頸看向妻子，剩下的話由她妻子說出：“醫生，風險承擔書我們簽，他想回家。”

說出這樣的話是有怎樣的默契，又是對未來的結局做了多久的準備，拿著那份免責書，看著女人簽下名。

出血已經大致控制住了，但是紙尿褲裏包裹的枯瘦身體依舊在流淌著暗色的血，他渾身沒了力氣，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被妻子穿過腿彎抱起，放在輪椅上。

他推開病房門閉了閉眼走出去，新年的第一天為這對即將走向幸福盡頭的夫妻送別，為他們的愛情送別，但他的愛人還在等他，他們的未來還是未知數。

孕婦總要貪睡些，炎彬到宿舍時她還窩在他的被子裏呼呼大睡，被他叫醒勾著他的脖子嬌聲埋怨：“你好忙哦，我等你到好晚好晚你都沒回來睡覺，等得我都睡著啦。”

他寵溺地將手指穿過她的發，彎下腰為挺著肚子不同意穿鞋的妻子穿上平底鞋，一路上他的一只手橫在舒翼的腰間，另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

江蘇的天氣奇怪而又神奇，似乎只有炎熱的夏天和寒冷的冬日，到短暫如曇花一現的三月早春時舒翼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肚子的孩子已經可以辨識出性別，是個男嬰。

她也進了院校讀研，她在宿舍不常住，但是舍友們很照顧她，會輪流送她到校門口，中午還會幫忙打一份飯菜。

滿懷期待的產檢卻成了一道將她的心割刮下來的刀子，她四肢冰冷，手指顫抖地獨自一人坐在醫院的長廊上，看著檢查報告單上的字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

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撥通了丈夫的電話，可回應她的只有嘟嘟的忙音，他在忙吧，這段路只有她自己來走。

一直都好好的孩子被醫生告知臍帶繞頸三周，並且心臟畸形，他們期待了許久了小生命要提前與這個世界說再見了，舒翼不能生下這個孩子，許是命裏就與孩子無緣，他們又要與第二個孩子失之交臂。

一直溫熱的手指變得冰涼，她咬牙下定決心再做一次檢查，報告結果卻和前一個一模一樣，今天拿掉他吧，過了今天她會不再擁有勇氣再走入醫院。

編輯了一條短信給她忙碌的丈夫，有無奈也有遺憾：“親愛的，見此短信如見我本人，我知道你多麽祈禱這個孩子，但是抱歉，我作為母親沒能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這是痛苦的、不可逆的疾病，會伴隨終生，請允許我自私地結束這個生命，讓他早日投胎再做我們的孩子。”

編輯完之後她將兩次的檢查報告都發給了他，獨自一人簽了人流協議書，絕望而又淒涼地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

那是個女醫生，在問她丈夫怎麽沒來時舒翼哭了出來，她說自己的丈夫在工作，在救人，她告知他結果了，這個決定由她來做吧。

即便打了麻醉，將已經六個月大的胎兒引產帶來的痛苦也與生產可以相提並論，她鉚足了勁兒配合醫生，學著炎彬的樣子將痛苦深藏，沒有發出一聲□□。

手術完成後她請求女醫生抱抱她，卻不曾提出看看那個已經逝去的小生命，她將臉埋入女醫生的臂彎裏呢喃：“我為什麽嫁了一個醫生呢，他那麽好、那麽溫柔也那麽敬業，可也那麽的忙，我們一直想要個孩子，這已經是第二次失敗的懷孕經歷了。”

同為女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安撫地拍拍她的背送這個因為疼痛步履蹣跚的女人走出去，她對她肅然起敬，為她將女本柔弱、為母則剛的精神弘揚而由心敬畏。

多少母親拼死也要生下腹中的孩子，可她在這極端痛苦的當天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她要與丈夫迎接一個健康的生命，哪怕又是漫長的備孕也無怨無悔。

當他下了手術看到妻子的短信時幾乎連衣服裏面的手術衣也沒來得及換就披上外套奔向婦科，她正垂著頭坐在長廊上，看到炎彬過來只是露出一個淒涼的笑：“你來啦，結束了。”

他沒有一聲責備更沒有一聲嘆息，只是將妻子緊緊地按在懷裏說著對不起，他來晚了。舒翼回抱著他的腰身，終於忍不住哭泣，將淚灑在他的衣衫上，哽咽著：“對不起，我沒能滿足你的願望為你生下這個孩子。”

“別說了，翼兒，我不舍得你為我再付出這麽多了，刮宮很疼吧。”

“炎彬，我會滿足你的，兩次不行還有三次。”她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胳膊，用力到指尖變得青白，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印記。

在家休息了一周後舒翼再次回到學校上課，舍友關切地問她身體怎麽樣了她只是笑著說沒事，她不停地閱讀和做事麻痹自己，脫發嚴重。

那時候世界頂尖的制藥以及生物工程團隊入駐國內，選中了這所學校合作，名額有限，先到先得，舒翼為了讓自己忙起來忘卻失去期盼已久孩子的痛報名了選拔，骨子裏的優越和潛力使她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她的面試演講聲情並茂，提出了新型的基因置換修補技術的設想解決遺傳病，並為醫藥事業的空缺繪制藍圖。

在被問及還未完全回到原狀的腹部時她大方地表示自己的孩子因為心臟畸形在兩周前作了引產，悲切又無奈地笑著用那雙明亮的眼睛註視著面試官。

女人天生柔弱感占據上風，性別的優勢在她這樣註視著對面的面試官時他們的心隨著她的故事而沈浮，他們甚至沒有再猶豫，就敲定了選定這位勇敢而又堅定的女性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走出面試的場地後她的舍友正在門口等待她，圍著她問著面試結果，她似乎像是走在熟悉的T臺上那樣站定，微昂起頭重覆著面試官的話。

“Excellent， I‘ll take you.”

在歡呼和簇擁之下四個女孩並肩前行，舒翼感謝自己遇見這麽好的舍友，感謝時光讓她在無光的暗夜之後迎接黎明。

人將至三十，三十而立，舒翼與炎彬夫婦雖不曾滿足擁有一個完整家庭的願望，但是事業上他們都為自己翻開了新的篇章。

回到家時她準備著上一周方才學會的養生湯等著上早班歸來的丈夫，她要用平和的語調將自己得到的良機與他分享，告訴他自己離她的願想又近了一步。

這一年，她25歲，曾失去了兩個孩子，她的丈夫告別青澀的二十幾歲走入了奔三的隊伍，五年的年齡差卻為他們的感情，他們的未來畫了一條長長的破折號。

驚喜似乎伴隨著愉悅紛至沓來，他也有個好消息與自己的妻子分享，他花了很長的時間終於學會了老師的術式，也在劉闖的帶領下打開了骨科手術的大門。

可今日，他要與妻子分享的遠不是這微不足道的進步，而是他升職了，院方很看好他的研究，並對他轉來醫院的表現做了綜合評估，今年晉升的名單上他的名字板上訂釘，不會更改，並且直接越過最開始的擔任過的副主任直升主任。

升職後三月他將被空降至另一家醫院，接管那群龍無首、瀕臨潰不成軍的普外，他離通往院長的路又近了一步。

人生而艱難，得遇伯樂與天同慶。

他們默契的在他開門那一刻將這句話同聲而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女士優先，所以炎彬讓自己的妻子先說，她搖晃著他的手，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歡快而跳躍：“親愛的！我被世界頂尖的團隊選中了！我厲害不厲害！”

他瘋狂點頭，也用歡快的語調告訴妻子自己升職了，那段艱難的歲月終於隨著百花齊放的春悄然離去，他們將擁抱明天迎接新的挑戰。

那一晚他心情大好，開了一瓶紅酒喝著，抓著妻子的手說今天自己高興，她怎麽也不能攔著他喝酒了。

舒翼也不再以他腸胃不好不宜飲酒為由制止他難得的狂歡，這一夜他並不曾迎來腹痛，只是困倦地洗漱之後倒頭就睡。

再次覆診的時間將近，漫長的調理過後是否也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他曾經並不健康的體魄是否在那位氣場逼人的老師的幫助下有所改善。

覆診那一日舒翼有課，所以由他獨自走進老師的診室，依舊熟悉的流程之後她從眼鏡上方投射出視線看他，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恭喜你啊，小夥子，身體素質提升不少，藥可以停了，不過那些養生茶就當喝著解悶兒。”

“老師，我與我妻子的孩子總是難以健康成長到生產和我有關嗎？”

她看了看面前的精神小夥子，不置可否地笑而不語，答案交由他細品，她只用一句話告訴了他模棱兩可的答案：“福禍依伴生，緣分若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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