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草原上，熾熱的陽光曬烤著蔥綠大陸，泥土混著青草的腥香隨風飄向遠方，空無一人的綠坪上軋過兩道車軲轆印，後面跟著一路車隊。

伴隨著馬鈴叮咚聲，領頭車隊上的少女看了看手腕上的鈴環，又看向馬背上的男人，哼起北方族落的歌謠。

“月彎彎路彎彎放牛的人兒眼彎彎”

“銀蓮，等北夷鄭國兩關的路通了，咱們就可以去看看你阿娘的家鄉了。”

男人取出水囊喝了一口水，用手遮住陽光後看了眼遠方，久經日曬的臉上扯出一道欣慰的笑容。

少女停下了歌謠，轉身也看向遠方，露出一排皓齒：“是啊，阿爹，聽說中原的女子都很白，那裏的山很高，水很深，還有許多樹，那裏的房子也和草原上的不一樣。”

提到中原，銀蓮滿眼都是向往，臉上泛著好看的紅雲，男人也憨厚笑道：“是啊，你隨你娘，所以你的皮膚比其它姑娘都要白些。”

銀蓮望著藍天白雲笑得燦爛，遠方一只雄鷹掠過，飛至北夷最水土豐壤的地方，仆固的大旗飛揚在營帳四方，帳內歌舞升平，同羅雯音倚靠在虎皮椅上望著下方靈動舞蹈的女子笑出了聲。

“領主，這次去鄭國，我能去嗎？”

仆固如火閃著一雙大眼睛趴在同羅雯音的腿上喜笑詢問道。

同羅雯音勾起了好看的唇，垂眸看著仆固如火嫵媚一笑：“你哥哥此去中原是為了解鄭國情況，你去湊什麽熱鬧？”

溫軟綿長的音色似要勾走聽聞之人的魂，她伸出蔥蔥玉指纏繞著眼前少年郎綁好的發辮，聽不出一絲慍色。

“不嘛不嘛，早聽聞鄭國富饒，那裏的女子都跟水一樣，就讓我隨二哥一起去看看嘛。”

仆固如火撒著嬌，同羅雯音便隨他拉扯著嬌笑：“喲，咱們北夷五部的女子還不能入咱們小王子的眼，如火這是想將目光放到中原上？”

“就讓如火去看看吧，說不定真給咱們娶個細皮嫩肉的中原姑娘回來。”

這邊同羅雯音還沒答話，一旁的年輕男子仆固如嘯就搖曳著酒杯接話。

他看著同羅雯音邪魅一笑，打著旁人看不懂的啞謎，同羅雯音也沒反駁，轉眸看向仆固如火。

“行吧，和你哥哥在一起，凡事穩重些。”

“領主最好啦！”

仆固如火得了允，咧開嘴燦爛一笑，哼著歌和下面舞蹈的女子嬉笑去了，同羅雯音依舊笑得嫵媚，抿了一口杯中的酒。

“這次去中原，你可有信心？”

仆固如嘯幹笑了兩聲，不動聲色得靠在同羅雯音的耳側輕聲道：“你說呢？”

他沖著同羅雯音的脖子處貪婪得深吸一口氣，滿足一笑：“哈赤德的仇，我會報回來的。”

同羅雯音似乎並不反感仆固如嘯那不合禮數的行為，只是頷首低語：“仆固如風的事解決了？”

“送他天葬了。”

“雯音，聽說你又收了一個男人。”

仆固如嘯不再接話，反而略帶怒意得詢問同羅雯音，同羅雯音撇開臉，不去看他，語氣中有些失意和委屈。

“我才二十五歲，曾經委身於你父王，如今你父王已死，難道你要我就這麽獨守空房？我不找別的男人，難道找你？”

同羅雯音說這番話的時候不帶一絲情緒，卻如針紮一般每一個字都刺激了仆固如嘯的心，只是仆固如嘯只沈了眸子，將心中的怒意隱忍下來，苦笑一番離去。

同羅雯音也不理他，轉而放下了手中酒杯，收斂了笑意轉身離開酒宴，行至自己的營帳，掀開簾子後，看向桌案前端坐的男子，嫵媚一笑，再輕手輕腳得走過去，從男子身後環住他的腰。

“阿澤，你在畫什麽？”

徐澤看著自己腰間的纖纖玉手微微一怔，站起身來換上一副笑顏擁住同羅雯音，同時拿了一張白紙擋住了身後那副畫。

“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同羅雯音瞥了一眼他身後的畫，不多問，只軟了身子依靠在徐澤身上：“人家想你嘛，你可有想我？”

徐澤沒有作答，只是自然得推開了同羅雯音，扶著她坐在了一旁的貴妃榻上，剝了一顆葡萄遞到她嘴邊。

“酒宴上你喝了太多酒，容易傷身，吃些水果。”

同羅雯音抿嘴一笑，她知道徐澤是在回避她的問題，可同羅雯音不在乎，她見過那麽多男子，對她容貌有心的，對她權利有心的，不計其數，可徐澤不一樣，他有著與北夷男人不同的氣質，孤冷，溫柔，還有著不俗的容貌，從見到徐澤的第一眼起，同羅雯音便被他吸引了。

更讓同羅雯音欲罷不能的是，徐澤對她親密又疏離，他們的關系，恰恰合適到了同羅雯音最想要的度。

從前她委身給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再寵她，給她金錢馬匹，給她的族落尊重，可從未有一個人關心她喝多了酒會傷身，但徐澤會，同羅雯音一直聽聞中原的男子和他的妻子都是這樣互相關心，他們稱這為舉案齊眉相互珍愛，她一直向往這樣的男人，而如今，徐澤滿足了她所有的想象。

同羅雯音迷戀徐澤的溫柔，她知道，徐澤一直思念中原思念長安，她也知道，徐澤那副藏住的畫，重畫過無數次，她曾偷偷看過，是一個繁華的城市，同羅雯音想，那應該就是長安，同樣讓同羅雯音在意的，還有長安街上那抹紅衣騎馬的女子。

因為徐澤不求財不求權，所以同羅雯音允許他擁有自己的那份小秘密，甚至讓他住在自己的營帳裏，怕他住不慣，還請人將營帳內布置成了中原人房間的樣子。

草原的夜很冷，但依舊改變不了舞團裏那些男女們激動的心，他們圍著篝火一起舞蹈飲酒，慶祝鄭國和北夷終於互通了關卡，他們也即將隨仆固部去長安游演。

穿著美麗衣裙的少女跳著胡旋舞，銀蓮隨她們一起轉動，跳累了，便坐在一旁喝酒的思結奇旁休息。

看著漫天星辰，銀蓮不由感嘆：“阿爹，中原有這麽美的星星嗎？”

“中原的星星沒有咱們北夷的多，不過，那裏的月亮很好看，像是大銀盤一樣掛在夜空中。”

“我記得阿娘說，有月亮的時候星星就會暗淡，中原的月亮那麽亮，那它豈不是很孤獨？”

聽銀蓮提起妻子，思結奇有一瞬間的失神，飲了一口酒又感嘆道：“是啊，她一個人，該多孤獨。”

銀蓮看向思結奇，她知道，阿爹想阿娘了，自從阿娘去世後，阿爹每次想阿娘，都會這樣失神，銀蓮沒說什麽，她也想阿娘，可阿娘去的時候她太小了，阿娘長什麽樣她已記不清，只記得她曾經說過的一些話。

而阿爹，卻似乎還記得很清楚，他總是一個人看著阿娘曾經用的簪子自言自語，那些漂亮的簪子，阿爹也從來不讓自己碰，生怕自己弄壞了阿娘剩下不多的東西。

阿爹想阿娘，銀蓮比誰都清楚，可她什麽也不能做，她只能挽住阿爹的肩膀，唱著阿娘給自己唱過的那些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夜幕落下，遠方的天剛露出一層魚肚白，銀蓮輕輕睜開眼，遠方閃爍著一片淡黃。

銀蓮揉了揉眼睛，看向自己身上，蓋著一床毛毯，阿爹不在，應該是去找水去了，昨夜狂歡的姑娘們還在沈睡，銀蓮掀開被子，定睛看向之前見到的那一抹淡黃，驚喜得發現，不遠處的草叢間，開了一簇銀蓮花。

她欣喜得小跑至那簇銀蓮花前，捧著花朵淺笑。

她的名字，正是來自這銀蓮花，阿爹說，當初阿娘懷著自己的時候駐紮的營地外開了滿山坡的銀蓮花，阿娘覺得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於是決定若是生個女孩就取名銀蓮。

後來阿娘去時，也拉著自己的手，告訴自己，銀蓮花開的地方，便是她在的地方。

銀蓮覺著，這是阿娘在告訴自己，她就在這陪著自己，想到這，銀蓮看了一眼前方，同樣開著幾朵銀蓮花。

這讓銀蓮更加驚喜了，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大片的銀蓮花了，她想，在前方，一定還開了更多。

想到這，她便提著衣裙往前小跑去，只是，再往前，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大片銀蓮花，反而在不遠處的小坡上，盤旋了不少烏鴉。

出於好奇，銀蓮小心翼翼得走向小坡，卻見一個男子被綁在架子上，那些烏鴉時而停在他身上時而啄食著他的傷口。

銀蓮受到了驚嚇，她沒想到這是別人在實行天葬，她慌忙得轉過身，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嚶嚀，雖然很小聲，但在這除了風便是烏鴉叫聲的草原上仍十分醒目。

銀蓮被那聲嚶嚀一驚，被迫停下腳步，她動了動喉嚨轉過身，再次打量起那個男子來，他的身上有很多傷口，衣著的打扮上看起來是個權貴之人，只是那些烏鴉並沒有打算跟他講道理，放肆得啄食著他外露傷口上的肉。

男子垂著頭，看不清容顏，那頭淩亂的頭發上編著北夷特有的辮子。

在北夷，天葬是對死者極高的尊重，他們會在屍體旁擺上石塊和彩帶，可這個男子四周，並沒有那些代表尊重的裝飾，反而像是被丟在這任由烏鴉啄食一樣，這無疑讓銀蓮對這個身份尊貴卻有著敷衍葬禮的男子有了好奇之心。

當然，吸引住銀蓮的，還有掛在男子脖子上那條雄鷹裝飾的項鏈，項鏈上的雄鷹金光閃閃，周圍也用了瑪瑙石裝飾，可以看出其物的貴重。

正在銀蓮鼓起勇氣想湊近去看看那個鷹墜時，男子被綁住的手動了動食指，感受到銀蓮的靠近後又擡了擡頭，和銀蓮撞了個對眼。

對上那傷明亮的眼睛的同時，銀蓮驚得大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

“救……”

男子只看了那麽一眼，接著便無力得垂下了頭，嘶啞著道出一聲。

“阿爹！阿爹！”

“銀蓮！”

聽到呼喊的思結奇看了一眼銀蓮的方向，顧不得手上的水囊，便拿著小刀沖了上去，看到男子後，又慌忙去扶跌在地上的銀蓮。

“銀蓮，你怎麽來這了？”

問完，思結奇又看了一眼男子，微怒道：“你怎麽能來褻瀆天葬之人！”

銀蓮顧不得思結奇的指責，拉住思結奇的手臂慌亂道：“阿爹，他沒死，他是活人，他方才在向我求救！”

思結奇一驚，瞬時瞪大了眼睛看向男子，再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鷹墜，蹙了眉，拉著銀蓮的手就往回走。

“你別管，快跟我回去，我們馬上出發。”

銀蓮不解，在她記憶裏，思結奇一直是個善良的人，他會收留無家的孤兒，會接濟窮苦的人水糧，可此刻，他們面前的一個大活人被當成了死人餵烏鴉，他的身上還有這麽嚴重的傷，思結奇竟然就這麽拉著自己要走。

“阿爹！他還活著，你救救他吧！”

銀蓮掙脫開思結奇的手，看著男子心疼道，只不過，向來寵愛銀蓮的思結奇這次沒有對銀蓮妥協。

“不行，快跟我走，他救不得。”

說罷，思結奇又伸手去拉銀蓮，還沒拉到，就被銀蓮躲開了，她快步跑到男子面前堅持和思結奇抵抗。

“阿爹，你怎麽了，你平日不是這樣的啊？你從來都那麽好心，今天怎麽要見死不救？”

思結奇抿緊了唇，不去看銀蓮，銀蓮又道：“阿娘曾經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現在這個人明明沒有死，如果我們走了，他就真的要死了。”

“如今我們見死不救，那跟殺了他有什麽區別？”

“我寧可殺了他也不想你去救他！”

思結奇怒了，看著銀蓮大聲道，銀蓮怔住了，思結奇從來沒有吼過自己，可如今，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阿爹？”

似乎是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沖動了，思結奇又放軟了語氣：“銀蓮，他不是我們能救的人，我們也不能將他帶在身邊。”

“為什麽不能？只要我們救了他，他就能活下來，你不能照顧他我可以，我們不是要去中原嗎？如果他真的那麽危險，我們讓他待在中原就好了，阿爹，如果阿娘知道我們見死不救，她會多難過……”

銀蓮在打感情牌，她想思結奇一定會在乎阿娘。

的確，銀蓮的這場感情牌贏了，思結奇陷入了深思，看著女兒堅持的態度，好一會，閉了眼睛嘆了口氣。

“行，去中原後，我們和他必須分開。”

“好！謝謝阿爹！”

銀蓮開心得跳了起來，拉住思結奇的手就走向男子，思結奇無奈，看了男子的鷹墜一眼，驅趕了烏鴉後，再將綁住男子手腳的繩子割斷。

此時，銀蓮和思結奇也才發現，男子身上的傷遠比他們想象的多，烏鴉的啄食讓那些的傷更加嚴重了，在他倒在思結奇身上時甚至痛得嚶嚀了一聲。

天已大亮，如往常一樣充滿著活力的車隊悄然多了一個傷者，思結奇將此事做得很隱蔽，甚至偷偷拿掉了男子脖子上的鷹墜。

銀蓮如她之前所說，親自照顧著昏迷的男子，而思結奇，卻獨自在營帳中擰起了眉頭。

他拿著那條鷹墜，又從懷中取出一支金簪長嘆了口氣。

“裳兒，我們的女兒和你一樣，都是那麽善良，可有時候，我真的不希望她這麽善良……”

“你知道嗎裳兒，鄭國和北夷交好了，我終於可以帶著銀蓮去你的家鄉看看了，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裳兒，有時候我總在想，當初你跟著我離開鄭國來到北夷到底對不對，你失去了你的家人，我也失去了你，如果你一開始在鄭國，找一個夫婿，和他過著平安穩定的日子，你會不會現在還活著？”

“裳兒，你之前總擔心我卷入五部爭奪之間，如今我離開了部落，帶著孩子們四處周游，雖然日子苦了些，但我們終於不用再為那些事煩心了。”

“北夷發生了政變，同羅族那個不受重視的小姑娘如今竟然成了五部之首，你當初說得不錯，她不是個簡單的角色，雖然那些人對她還有很多意見，但不可否認，她做得的確出色，如今與鄭國交好，也是她的主意。”

“裳兒，銀蓮救了一個我們不該救的人，我聽說仆固如風死了，被雯音行了天葬，可你知道嗎，今天銀蓮救的那個人，帶著先王妃留給仆固如風的鷹墜，你說，那是不是他……”

“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裳兒，你來告訴我好不好……我好想聽聽你的意見……”

……

說著說著，思結奇躬下身，將金簪緊緊放在胸口，似乎能從其中再感受到妻子的氣息，可冰冷的金簪只會讓思結奇更加心痛。

顛簸的馬車，晃得仆固如風有些暈，他睜開眼睛，陽光燦爛的天空讓他覺得有些不真實，他動了動手腕，發現手腕已經不再受束縛。

仆固如風伸手，看了看自己受傷的手，已經被仔細包紮過了，耳邊傳來少女幹凈的歌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仆固如風側過頭，銀蓮正坐在自己身旁，烏黑的長發混著黃色的絲帶編成兩條辮子，幹凈的臉蛋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有著北夷特有的長睫深眸，卻又有著北夷姑娘沒有的白皙皮膚，艷麗的胡服穿在她身上，活像一個靈動的娃娃。

“咦？你醒了？”

銀蓮停下了歌曲，轉眸看向仆固如風，晃動的銀鈴就像仆固如風的心臟，驀地加速跳動了幾下，他也才想起來，在自己被打得半死餵烏鴉時，就是她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強拉著她父親救了自己。

仆固如風是個驕傲的人，這輩子沒真心感謝過什麽人，可如今，他是真心感謝銀蓮。

“你救了我？”

“是啊，我叫思結銀蓮，你叫什麽啊？”

仆固如風有一瞬間的遲疑，他摸向胸口，卻沒摸到鷹墜，他慌亂得坐起身，不顧傷痛，看了看四周，長長的車隊讓他心中越發不安，再轉身看向領頭騎馬的思結奇，他側過身看了仆固如風一眼，將鷹墜丟給他後又轉過身去。

仆固如風看著手上的鷹墜，沈了眸子，將鷹墜收起來後，對著銀蓮笑道。

“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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