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自從嫁給蕭玦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再聽到過這個稱呼了，而我身後的聲音我又太過熟悉，正是岫離。

他平日都是叫我夫人的，為何此時會叫我公主？

我突然有個想法，或許他叫的公主，並不是我……

能被叫公主，又能被岫離問回來的，應該只有我的母親徐瑤了。

我緩緩轉過身，試探得看向岫離，這一看，我便怔住了。

岫離還是那張陰柔美極的臉，只是臉上再無從前莫測的笑意，而是一種喜極而泣的期待，甚至是……愛慕？

我不知道我用愛慕這個詞算不上正確，但我實在找不到別的詞形容了，他眼中的愛慕之意，狂熱又壓抑，悲愴又隱忍，多麽覆雜的感情。

“岫公公？”

我有些遲疑得喚了他一聲，他瞬時怔住了，滿目的柔情漸漸暗淡下去，木訥得我站在遠處，都能感受到他的失落，只是一瞬，他便恢覆了。

“是紫殊侯夫人啊，抱歉，方才岫離失儀了。”

“啊……沒有的事，公公方才將我錯看成了母親？”

我抱著一絲試探詢問，岫離頓了一會，大方承認：“是啊，方才我將夫人錯看成了固安公主，還以為她回來了，夫人和公主，長得很像……”

岫離笑得很是溫柔，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揣測到了岫離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心裏有些不安，有些慌亂，還有些好奇。

在我的記憶深處，我猶記得，母親甚是喜歡山櫻，在高府時，便種了些，可也不知為什麽，那山櫻的花總是開得希希散散，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再後來搬去了公主府，她也沒忘種上兩顆，那兩棵樹倒是開得不錯，只是沒有岫離這小院中開得好，我不由猜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關聯？

“夫人來找岫離可是有事？”

岫離的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趕緊回過神，笑著應道：“正是。”

岫離點了點頭，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親自替我泡了一壺茶，石桌上，山櫻下，岫離用那雙極為漂亮的手為我添上一杯清茶，茶中隱隱飄蕩著一朵白色的花骨朵。

清風徐來，山櫻飄飄蕩蕩，一片花瓣不經意間落在茶湯上，宛若一片漂浮的小舟，我沒有介意那片花瓣，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竟然是茉莉花茶！

清甜的茶湯宛如山泉一般回蕩在口中，不禁整個人的心神都開始放松起來，我總有種錯覺，如此良辰美景下，這裏不是皇宮，而是某處青山水秀的世外桃源，難怪岫離保養得這般好，整日生活在這小院中，再多的浮躁濁氣也會被清洗掉，當真讓人羨慕。

“岫離公公，實不相瞞，外祖父要六十大壽了，我這還沒個主意，今日我是來向您取取經的。”

岫離輕笑一聲：“也難為你了，陛下自然是不缺什麽，這倒是個問題，不過……也不是不可解決。”

我就知道，岫離肯定有法子。

這頭，岫離頓了一頓，露出一絲憂慮之色。

“這些日子陛下總是睡得不安寧，說實話，陛下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白日操勞政事，晚上若是休息不好，再鐵的身子都扛不住。”

我點點頭，確實，只是若是送安神香之類的東西也不太能拿得出手……

正在我煩惱時，岫離又開口道。

“陛下最近也不喜聞香，夫人若是有心，可以從其它地方入手。”

其它地方，看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了。

雖然還沒有什麽頭緒，但岫離的話無疑讓我確定了目標，如此也就達到了我的目的，我釋然一笑。

“如此，多謝公公了。”

謝過後，我又想起了章姑姑的囑咐，趕緊讓翠濃將章姑姑的糕點拿了上來，遞給岫離。

“對了公公，這是章姑姑讓我給您帶的，說是感謝宮裏時你的關照之恩。”

岫離微怔，又驚喜得看了一眼面前的檀木盒子，當著我的面打開，說實話，這裏面有什麽點心我說不好奇是假的，可一路上出於誠信，我都沒有打開，如今岫離也不避諱我，直接在我面前打開了，不看白不看。

只見方形的盒子裏被隔成了一朵花的模樣，每個隔間都是一種糕點，皆是白瓷糯米的皮，看不見裏面的餡，卻能看到那些糯米滋上皆用了花瓣做裝飾，有的是百合有的是桃花，看起來分外可人。

岫離看著盒子的點心心情似乎非常好，滿臉止不住的笑意，蓋上盒子後對著我道：“那丫頭就知道我好這口，這麽多年了，也委屈那丫頭了。”

岫離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雖然年齡上叫章姑姑為丫頭沒什麽問題，可看著他的臉，我始終有些出戲。

“章姑姑是個重情義的人，之前陶珠救過她一次，她便待陶珠如親人，更何況對她如此照顧的您。”

我只是感嘆了這麽一句，卻不想岫離卻嘆了口氣。

“哎，那孩子也是苦命，當初入宮時也一直勤勤懇懇的，我便想著要提拔她，後來她家裏人出事了，無依無靠的，我才將她留在了禦茶房。”

聽岫離的語氣，他是知道章姑姑的過去？

“我是聽聞章姑姑家人都不在了，就是不知……”

我只是試探得一問，只不過岫離倒沒覺得有什麽，對我道：“是啊，說來她家裏人當時還是銀狼軍呢，後來銀狼軍覆滅，她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因為這茬，我便對她多照顧了些。”

“章姑姑的家裏人是銀狼軍？”

之前只聽聞章姑姑沒了家人，可我怎麽也沒想到她家裏人竟然是銀狼軍！

難怪岫離對她照顧……

“是啊，我記得……他的哥哥在銀狼軍，好像任副將一職，當時補貼戰死家屬，還是我親手交到她手上的，那會她哭得可厲害了，真是個可憐人。”

岫離後面再說什麽我已沒再聽進去，現在我滿腦子都章姑姑，銀狼軍，副將，還有……貓……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心底發芽，我想我知道章姑姑最近為何如此之忙了……

“公公，時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謝提點，告辭。”

我匆匆向岫離辭行後就直奔外面停著的轎攆。

章崎，章娉婷，我竟然沒想到，他們會有這麽一層關系……

不過如今這都是我的猜測，我需要證據。

我想起了那只白貓，挑唇一笑，看來我得陪著金鈴鐺抓抓那個小賊了。

目送秦越離去，岫離坐在石桌前開始發起了呆，許久，他悲涼一笑，看著滿園山櫻，頹自飲盡了杯中之茶。

八面玲瓏城府極深的岫離，其實也有個秘密，那個秘密，叫徐瑤。

在岫離入住這個象征著權利的院子之前，這裏面沒有什麽山櫻，甚至俗不可耐得種著許多雜七雜八的牡丹杜鵑，那時，他說，總有一天，他要入住這所院子，將裏面那些花都鏟了，種上她喜歡的山櫻。

後來，他成功入住了這所小院，種下了滿園的山櫻，可她已經不見了。

岫離知道，他和徐瑤之間沒有情愛，徐瑤只是做著她覺得應該做的善良之事，可偏偏就是那樣的善意，讓岫離此生難忘。

有句詩怎麽念來著？

你本無意穿堂風，偏偏孤倨引山洪。

那份情，岫離藏匿於心中，以為守著她的女兒便能不再發作，可就在今日，只是一個相似的背影，便讓他的心不再平靜。

岫離已經記不起他入宮多久了，可他偏偏記得他是在玄忠六年的八月初六遇見的徐瑤，當時他年少不知事，一直做著打理花草的雜事，可就是做那樣不起眼的雜事，也得罪了上頭的大公公，被罰跪在禦花園。

酷暑的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沒人敢為他遞上一口水，更沒人願意幫他這麽一個小太監就得罪上面的人。

除了徐瑤。

那時的岫離，根本沒機會見到當朝最受寵的小公主，他只知道，那個白白嫩嫩的小丫頭，睜著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咧開嘴笑瞇瞇得問他現在還熱嗎？

當年的徐瑤不過六歲，她在禦花園的假山上看了岫離許久，年幼的岫離便長得極為好看，徐瑤就看著那個白凈好看的小太監跪在大太陽下一動不動，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湧出，可他連擦都不擦一下。

好一會，岫離看上去被曬得快受不住了，徐瑤慌忙跑去采了一張荷葉頂在岫離的頭上方。

片刻的陰涼讓岫離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費力擡起眼眸往上看去，那張稚嫩的臉上，有著他終身難忘的笑容。

“你還好嗎？你為什麽要跪在這裏呀？”

岫離低下頭不語，他不知道面前的小女孩是何人，但都不會是他能惹得起的人，與其多說不如不說，不說就不會犯錯。

徐瑤看岫離沒有反應，也不洩氣，她將荷葉頂在岫離的頭頂，蹲下身去看岫離的臉，小小的臉上布滿了密汗，徐瑤撇了撇嘴，從衣袖裏拿出一張手絹替岫離擦掉他臉上的汗水。

第一次有人對自己這樣親近，岫離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大膽的女孩，不敢出聲。

“你不熱嗎？起來吧。”

岫離想了想，還是決定回答她的話。

“我被管事公公罰在這裏，要跪夠兩個時辰，你走吧，不用管我。”

徐瑤驚訝得張大了嘴喊道：“兩個時辰！太陽這麽大，他是故意的嗎？”

岫離不接話，就算知道對方是故意的，他又能怎麽樣？

徐瑤見岫離又不說話了，以為他是不敢說話，小臉皺起來，氣憤道：“你跟我走吧！”

岫離微怔，又垂下頭：“不行……”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徐瑤就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哪來那麽多不行！跟我走！”

說罷便拉著岫離的手往禦池邊跑，整個過程中岫離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明白這個看起來小小的丫頭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聽了她的話隨她跑了。

到禦池邊時，涼意襲來，岫離的心也越來越涼，他知道，自己這一跑，又免不了一頓責罰了。

“我會被打的。”

岫離看著徐瑤直說道，徐瑤一楞，隨即笑著拍胸脯保證。

“哥哥你長得這麽好看，曬黑了怎麽辦？”

“放心，我保護你，沒人敢打你。”

岫離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臉太過秀氣，人家都只會罵他太娘，還是第一次有人誇他好看，他看著面前這個一身華而不驕的小姑娘，手帶銀環，腰佩玉帶，岫離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姑娘可能來歷不凡。

正在岫離猜想徐瑤的身份時，不遠處便傳來他如何也不想聽到的聲音。

“好你個岫離，我讓你在禦花園跪著，你竟然在這偷懶！看我不打死你！”

岫離隨聲音看過去，正是罰他的那個大太監，那大太監似乎沒有看到岫離身旁的徐瑤，伸手就想來打，這是岫離早已料到的結局，他幹脆閉上了眼睛等待疼痛的到來。

只是什麽也沒發生，身旁那個小小身影像勇士一樣護衛在自己身前，伸出雙手，中氣十足得喊了一聲：“你敢！”

“公……公主……”

岫離小心得睜開眼睛，卻見平日威風凜凜的大太監正一臉驚恐得跪在徐瑤的身前。

他清晰的聽到了那聲公主。

岫離不可置信得看著自己面前的小小人，小小的身子，仿佛真有滔天的力量，讓他敬佩，徐瑤的如同大人一般，將大太監數落了個幹凈，曾經作威作福的大太監也只能點頭稱是。

徐瑤說了什麽岫離沒有聽清，他被徐瑤的每一個動作吸引著，她就像是守護神一般，讓他的人生發生了從來沒想過的轉折。

像是奇遇一樣，從前那個人人欺負的打理花草的小太監一躍成了當朝公主徐瑤的貼身太監。

曾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也一改常態，對他阿諛奉承。

岫離覺得這就像一場夢，他不在乎那些真心或假意的言語，那些都讓他覺得虛妄，他夢裏唯一的光點，就是徐瑤，只要跟徐瑤在一起，才是真實的。

徐瑤喜歡山櫻，他就努力得種養山櫻，他們曾一起笑一起瘋，一起受罰一起受賞，他曾趴在那個代表著太監裏代表權利的小院墻頭告訴徐瑤，他以後要在這裏為她種一院子是山櫻花，那時徐瑤便笑著對他說，她要在這個滿是山櫻花的院子和他賞花喝茶，喝茉莉花茶！

岫離以為一切都會這麽美好下去，直到一年一年過去，他真正意識到了他和徐瑤的不同，他從入宮起就註定了不能擁有愛情，他甚至不能像一個普通的男人一樣對她表明愛意。

他的官越做越大，徐瑤也越長越大，他看著徐瑤從一個白瓷娃娃長成了世人追捧的固安公主，岫離的心越來越涼，他開始恨自己是個宦官，他沒有健全的身體，卻對徐瑤情根深種。

他將自己所有愛都深藏，逐漸變為深愛，隱忍又狂熱，他忍不住對她好，作為她最知心的貼身太監。

他為了保護徐瑤，不再鉆牛角尖也不再犟，他開始變得八面玲瓏也變得心機深重，只為了守護他人生中唯一的色彩——徐瑤。

後來，徐瑤如同其他女子一樣，愛上了一個世間難得的男子，那個男子有著健全的身子，高超的武藝，還有常人難比的權利，而那個男子，也深愛著徐瑤，他是鎮遠將軍秦亦宸。

岫離愛徐瑤，所以他希望徐瑤幸福，他把這輩子所有的善良和大度都給了徐瑤，就如他把所有的真心都傾註在了那些山櫻花中，以此來表達他的愛意。

只是他沒想到，他還是沒守住徐瑤，他還是讓徐瑤卷入了陰謀中，徐瑤失去了清白，失去了愛情，她選擇了維護皇家的尊嚴，下嫁給高子伏，如同多年前一樣，岫離就算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可他什麽也不能做，那晚，他的心痛到麻木。

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才會讓徐瑤受到如此傷害，所以他將恨意深藏，把目光放到了權利上，有一天，他終於坐到了皇帝身邊一人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如約在那個院子裏種下了滿園的山櫻，只是，佳人不再。

他關註著徐瑤的每一個消息，他聽說她懷孕了，可高子伏背叛了她，岫離了解徐瑤，她是那麽驕傲的一個女人，她的婚姻，不容一絲玷汙，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將所有的愛都給了那個女兒，但岫離知道，她過得不開心，岫離總在想，她的女兒是什麽樣，和她有幾分像？

再後來，他聽說徐瑤合離了，岫離是替她高興的，至少她能過回自己身為公主該有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她的院中，種了山櫻花沒。

秦亦宸回來了，岫離在做了人生中第二次大度的選擇，他找到了秦亦宸，告訴了他徐瑤的消息，這一次，他親手將自己心愛的女人推到了別的男人手裏，但他高興，岫離想，如果是秦亦宸，徐瑤是會高興的，徐瑤高興，那麽自己就高興。

他見到了她的女兒了，和她兒時很像，那樣的機靈可愛，真好……

她死了，那天岫離在院子裏楞了很久，岫離沒想過，有一天她會離世，但他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她的父親，正體會著喪女之痛，她的女兒，正在遭受著失去父母的無助，他在處理好一切後，才在自己的小院裏默默承受失去摯愛的痛苦……

這一生，他愛得太卑微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