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蓉城，還處在夏天的尾巴上。風從湖面吹來，皺起粼粼波光。

遠山凝神望著對岸的綿綿青山，橙圓的太陽正好掛在峰頂，光芒像是隔了一層薄霧，也變得輕輕柔柔的。

年輕人的眼眸中映著山水，肩上似乎還殘留有從風雪之地走來的寒霜。半晌，他緩緩開了口：“狐貍叔，我相信她。”語調沈穩，聽得出來不是無端任性的決定。

餘生嗅了嗅烤魚的味道，還差一些火候。他細細的灑上少許鹽粒，翻了一面，應道：“嗯。”

以小山的縝密心思，不會因為兒女情長便忽略事實。他相信小山的判斷。雖然並不了解韓明瀟，但這些天的接觸多少也看得出來，如此步步為營老謀深算的計劃不大可能是這個十幾歲小姑娘想出來的。那麽，能夠利用她來達成目的的，除了她最信任的家人以外沒有別的可能。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即便韓明瀟是無辜的，也沒辦法撇清家族。

餘生只覺得心內發苦，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耳濡目染了遠家人一貫的嚴正肅然，表面上不至於拒人千裏卻也沒那麽容易親近，但其實只是祖傳的不善表達而已。這孩子……同他爹可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德行：輕易不會心動，動則傾盡所有。

當年楚林嵐還在時，遠重哲仿佛是一把被柔軟皮革包裹的玄鐵劍，森冷鋒利的氣勢一下子收斂了起來。那幾年，幾乎遠家所有的侍靈家臣都想著最好生他個五六七八小崽子，熱熱鬧鬧的一起長大。結果……

陳家派人來將剛出生的小山接走時，餘生以為遠重哲就要隨林嵐而去了。他沒有，他肩負重任，但他一直等待著那一天。

“狐貍叔，要糊了。”

餘生飄遠的思緒被扯回來，“小朋友不懂別瞎說，這叫外焦裏嫩。吃吧，吃飽了好幹活。”他邊說邊把烤得正正好的那條遞給遠山，卻遲遲不見接手。

餘生擡眼去看，年輕人低著頭，不知是何表情。

“狐貍叔……”遠山終於伸手接過烤魚，深邃的黑色瞳孔定定的看著餘生，“我該怎麽辦？”

這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啊，餘生忽然想到。他這個千年老妖，早就歷經了各種磨難，一顆心在冰火煎熬中變得堅硬。而眼前這家夥，即便表現得再鎮定，始終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悄然嘆息一聲，面上露出個慣常的瀟灑笑容來，“什麽怎麽辦，一碼歸一碼，該怎麽算就怎麽算。”

“血……”年輕人嘴唇囁嚅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月城的事，韓家向巫師輸送情報，兩者必然有所勾連。一旦證據確鑿，韓家便是違背了血誓。遠山想起內袋中那封留言，若明瀟確有歹意，她大可不必如此，悄無聲息拿走魂珠即可。留下了這張紙條，屆時若無法還回地靈珠，紙條反而會成為將整個韓家置於險境的致命證據。

自秩序局成立起便開始施行的管理手段之一——血誓，是為了監督限制秩序師的行為，由最初幾大家族提議，多數人認可定下的法規，以其公正狠絕聞名。每個家族的當位者以自家血脈起誓，絕對忠誠於秩序師準則，如有違背，全族魂飛魄散，永無來世。並且千百年延續下來，秩序師家族的繼任者必須得行過血誓後，被封印的部分靈力上限才會打開。這一方式既能鎮壓異心，也能防止天生異於凡人的秩序師禍亂天下。

餘生的手掌落在年輕人的肩膀上，終於，只是輕輕的拍了拍。他於這漫長歲月中體會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也是這世間最了解遠家人的人，敷衍的話說不出口，安慰的話不被需要，幹脆什麽也不要說了。

兩人沈默的吃著烤魚，既已到蓉城地界，那些甩不掉的尾巴更不用在意，反正該是照面的時候了。加上連夜趕路，正好可以稍作休息。

遠山因為擔心明瀟處境，起身後步履匆匆便往韓家宅邸趕去。

偌大的蓉城裏，草木環繞，靈息充沛，行人客商熙攘往來，看得出被管理得很好。韓家處在城市邊緣僻靜之地，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普通院落。此刻大門緊閉，也無人值守。

老狐貍毫不客氣的上前敲門，秩序師的護宅結界本是用於攔截外來妖靈用，結果一瞬都沒撐住就被一掌拍散了。

吱——呀——沈重的木門竟一推就開了，根本沒有上鎖。

“這……怎麽看都有點請君入甕的意思啊。”餘生自言自語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算不請自來了。”

庭院裏，走廊邊緣種滿了某種不知名淺紫色形似火焰的花草，花開正盛，如同一片小小的火海。山茶樹的枝葉有剛剛修剪過的痕跡，石板路幹凈整潔。四處都透露著人跡，卻唯獨不見人影。

“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呢？”

餘生話音未落，就見一條深灰色的影子從側邊拱門處顯出來。遠山認出，那是此前見過的衍先生。

衍看起來十分疲憊，倦容上掩不住的憔悴。他緩緩走近，客氣的拱手行禮：“結界被破才知道大概是餘公與遠公子到了，貴客蒞臨，有失遠迎。”

“衍先生，請問這裏發生了什麽？”

“近日蓉城突然出現了一大批巫師，他們操控靈魅大肆傷人，家臣都散出去了。”衍的嗓音有些沙啞，有氣無力的。“並且夫人病重，眼下實在分身乏術，還請二位隨我來。”

老狐貍不動聲色的打量此人，靈力受損確有其事，至於是否是為了抵禦巫師則存疑。在他看來，韓家人和巫師必然是有所串通的。韓家人將小山他們的情況一路通報給葉斐，那他們從巫師處獲得了什麽？況且，如此細致入微的計劃，不會是臨時起意的，此前需要雙方大量的情報互換。尚還不知他同巫師間達成了何種交易，但巫師對秩序師家族現狀的掌控度如此之高，恐怕也少不了韓家人的功勞。

再結合一路上遠山同餘生的討論分析，在巫師百年大計中，月城被作為棄子同魔王一起留在了雪域，而事實也證明了魔王是被聖地結界困在那裏。巫師精心布置上百年的計劃，目的是為了找到可以打開聖地結界的人。遠山他們只是誤打誤撞破了成都府的逐靈陣，恰好成為巫師的目標。從他進入月城開始，基本就落入了一張嚴密的網絡中。而城外，陳清昀他們的行蹤也一直在巫師的監控之下。

遠山不願把人往壞了想，餘生卻是不吝於用最惡的猜忌去考慮。月城的事，若不是一舟的人及時趕到，或許他們都成了那三頭怪蛇的口糧，而巫師的目的也已經實現了。

韓連原究竟是何時開始與巫師勾連的？為何要配合他們？又是否清楚他們的打算？

總之，無論如何，韓家的人現在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肯定有貓膩。可疑，實在太可疑了。

衍將來客帶入後院的客廳，斟完茶說去請家主過來，就退下了。

餘生強忍著想鋪開靈識調查的欲望，只增加了自身五感靈力，不知能否探聽到什麽。他既敢大大方方的走進來，就不擔心埋伏，況且以他和遠山的實力，能埋伏他倆的人還沒出現過。

一杯茶水將要喝完時，韓連原還沒有出現。反倒是從東北角方向，傳出一陣淩亂的聲響。一瞬之間，餘生和遠山就出現在了傳出動靜的房屋門口，終於是見到了那位家主。

韓連原面色陰沈的看著兩個不速之客，“兩位未免好奇心過重了些。”

“若我好奇心不重些，恐怕連你的影子也見不著了。”

“哦？餘公對我有何好奇之處？”

“閣下長成這樣，本不值得我好奇。不過嘛，你躲在背後做那麽多事是為了什麽我倒是有點興趣。”

“此話何意？”

“我最討厭別人打啞謎了。哎，這可是個臭毛病。怎麽治呢？”

遠山上前行禮，說道：“韓家主，我們此番前來，是為了拿回一樣被借走的東西。”

“遠公子，我們多年未見，又何來借物一說？”

“此物並非韓家主所借，還望韓家主能讓我見明瀟一面。”

餘生從他們對話裏猜到此前發生了什麽，才明白這臭小子竟然把這件事捂得死死的，到此時才說出來。也看出來韓連原這狗東西就是想咬定不承認，想必是覺得我們拿他沒辦法。

“小女近日看顧她母親，疲倦至極，方才去睡了，還請兩位改日再來。”

“你是覺得月城之事，我們沒有證據？”老狐貍瞇著眼睛，笑意中帶著危險，“剛剛那誰說你們家人力都派去清理巫師了，我看不是吧。從長河鎮到這裏，一路上那麽多精準埋伏的尾巴，才是他們的真正用場才對。你既然利用你女兒拿到了地靈珠，當然也要時刻關註我們的動向，也只有你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

“這也叫證據？”韓連原諷刺道。

“這當然不算，你敢不敢讓你女兒出來對峙？”

“在下方才說了，小女極度疲累，不宜見人。”

“也罷，你怎麽敢讓我見你女兒呢。還好我這人生來好奇心就重，在月城裏瞎轉悠倒也不是毫無收獲。”

作者有話要說：  遠山，那張留言便是鐵打的證據，你是交出去，還是不交？

寫的有點累，如果有錯別字，麻煩指出來。

晚安，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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