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我聽說試煉大會是你贏了？”

“嗯。”謝淵心不在焉的回道。

“那你現在算是家臣事務官了吧？”阿娘楚艷無法直接旁觀比賽結果，等待良久，早已心焦。此時得了確實的回答，自然是一臉急切。

“唔。”謝淵本就不快，語氣不善反問：“家臣有什麽了不起？”

楚艷仔細看著兒子的面孔，驀地讀出了些別的意味，神色大驚：“怎麽？他們沒讓你加入？獲勝者不是向來都有這個機會嗎？是不是誰欺負你？娘去找人說理去。”

楚艷是十足的行動派，邊說著就往楚宅走去。她頭上纏著頭巾，袖口卷起，氣勢洶洶，一如尋常在街上同鄰居馬二娘吵架的派頭。謝淵只覺得頭疼，趕緊一把拉住了她：“找別人幹什麽？你去找誰？”

“我去找……”楚艷卡頓了一會，她不懂學堂的事，更不懂事務官招募的事，但她的兒子既然得了頭名憑什麽當不了家臣？這是什麽狗屁道理，不能接受！於是她繼續說：“我先去找你們學堂的先生評評理，再，再去找內院的管家，實在不行就托人找當家的。放心啊，兒子，我一定讓他們給你個好差事做做。”

“別去了。”

“那不成。我辛辛苦苦這麽多年，就指著你能跟當家的混出個人樣來。如果他們不給個理由，我就去鬧去。”

“阿娘！”

“你板著個臉幹什麽？我這不是為了給你出頭？這麽大個人了，就不會自己主動爭取啊？老娘一把屎一把尿養大你，你就這麽點出息？”楚艷忿忿不平的抱怨，推開兒子的手，繼續往前走。

“夠了！去丟人現眼嗎？這些年，你每天都要念叨一遍為了我賣田產無家可歸，為了我低聲下氣去求人，為了我不得不寄人籬下……什麽都是為了我！黍米價格貴了是因為我！連打牌輸了也是因為我！”少年積壓在心內多年的憋悶終於有了傾瀉口，“是我讓你這麽做的嗎？我讓你從鄉下搬過來的嗎？變成今天這樣全是我逼你做的嗎？”

“渾小子！狗東西！你竟然敢這麽說你娘！”楚艷一巴掌狠狠抽在謝淵臉上，少年黑瘦的面頰上立馬多了五根手指印。“忘恩負義的小混賬！當年要不是老娘非拖著你不可，你以為你能活到現在？你爹是什麽好東西嗎？這個不成器的老東西好吃懶做，成天見的只知道惹人煩。你也跟他學？啊？老娘要不是為了你，早改嫁到好人家去了。”

“你去啊！我情願你早就走了！我情願留在鄉下當一個野孩子！我情願你對我們爺倆眼不見為凈！”少年的眼睛因為上湧的血氣變得通紅。

楚艷聽著兒子的口不擇言氣昏了頭，揚起胳膊欲再抽上一掌，被擋下了，更為惱怒。母子倆不顧形象，扭打在一起。學過修靈的謝淵自然是可以輕松撂倒他不再年輕的老娘，殘存的一絲理智壓抑住了內心某種沖動。這次事件，終於是以他單方面的挨了一頓揍收尾。

初初窺見世間磨難的少年，在令人不堪的辱罵和暴力之中，褪去了懵懂的青澀。他面無表情的承受著一切，仔細封閉好自己的內心，不讓人發覺一絲其中洶湧的暗潮。

沒有人察覺到謝淵發生了什麽變化，他仍然是那個陰鷙冷漠、功課好脾氣差的外姓親戚。只有一個人漸漸感覺到了不對勁——楚峰。

楚峰雖然自己是旁系子弟，但父親在家臣中頗受器重，從小也說得上嬌生慣養了。起先他看不順眼這個人，純粹是因為謝淵是小地方來的外姓人，偏偏這個外姓人脾氣還不小、不願意當自己的小弟，這讓他十分不滿。

從那時起楚峰就想過各種法子懲罰謝淵，最後大都沒有討到好。慢慢地，蠢鈍如楚峰也明白了，謝淵根本不像表面上那麽好欺負。他打不過，玩心機又玩不過，只能讓身邊人都孤立他。哪知那小子反而根本不在意，更讓楚峰生氣的是楚林嵐還幫他出過幾次頭。那一臉明媚的笑容，楚峰見了就格外火大。他想了那麽多種辦法討她歡心，她卻連看都不看，這種鄉下來的土老帽憑什麽得到親睞？而且，據他觀察，窮小子還惦記上了大小姐。

楚峰暗暗發誓要給他吃點苦頭，讓他看清楚自己什麽身份。試煉大會後，謝淵果然沒有被選中成為家臣，這是楚峰第一次切實體會到家主的厲害之處。他心滿意足的看著那外姓人失魂落魄的回家，然後和他那瘋婆子老娘扭打在一起的醜態。

楚峰自覺是一個冷靜的獵人，在等著他的獵物下跪求饒。謝淵最好當著大家的面，砰砰砰磕幾個響頭，頂著滿臉的血說上一句：大哥，我錯了，我不是東西，以後還請您高擡貴手。這場景，光是想想，楚峰就喜笑顏開了。

他這麽篤定的想著這件事會發生，最大的原因是他們這一屆學生正在面臨一道重要關口。隨著年齡漸增，卻又不能加入家臣隊伍的人，大多都會選擇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靈力會逐漸從他們體內消散。少數人被事務官選中，做一些簡單繁瑣的邊緣工作，但可以留在楚家，賺取一定數額的薪水。

謝淵現在這樣，留在楚家都希望渺茫。他和他那亂七八糟的老爹老娘，以後該何去何從？楚峰是知道謝淵他娘的，他親眼見過那女人來找他阿娘求出路，那瘋婆子恐怕寧死也不想離開楚家這株大樹。

謝淵，我看你打算怎麽辦？你以為你循規蹈矩就沒人發現你在憋什麽壞招了？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什麽花樣來？

楚峰的小跟班楚樂就沒他這麽窮極無聊了。

在楚樂看來，謝淵這刺頭沈寂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家臣落選了，這試煉大會頭名覺得受到了打擊唄。不過，即便他對這外姓人興趣缺缺，卻也因為楚峰的關系不得不為難他一番……好吧，是三番五次，倒也獲得了一些樂趣。

好比此刻。正是下學各自回家的時候。楚樂侯在謝淵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伸腳預備拌他一跤。謝淵卻連眼皮都沒擡，就從旁邊繞了過去。

“餵，姓謝的。你今後有什麽打算？下一次試煉大會再拿個頭名，看看能不能混個事務官當當？”

謝淵冰冷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

“哦？被我猜中了？我看是沒戲。你娘又去找楚峰他娘了，說不定還真能給你某個好差事呢。還不說話？哎，還是說你準備攀上楚大小姐啊？那，那你這個可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為天方夜譚了。”楚樂一邊說話，一邊覬著謝淵神色。這種被人戳中痛處的表情，他覺得十分有趣。

“哎喲餵，你還真是敢想啊！楚大小姐那是什麽人？豈容你這個外姓小子遐想！再說了，你遐想也沒用。大小姐早就和遠家的少爺訂了娃娃親，禦靈遠家啊！你知道嗎？百個千個你都不及人家一根手指頭！”

謝淵緊緊攥著的拳頭終於按捺不住了。

“想打我？你打吧。打完我再去先生和管家那裏告上一狀，就說你仗著功課好，靈力深欺負人。”“靈力深”三個字被楚樂咬得極重，他明知道這個年紀未能進修的人都面臨著靈力消退的現狀。

“我就是欺負人了，你去告啊！”憋屈的謝淵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洩口，一頓亂拳不管不顧的砸在楚樂的身上。

這件事之後，謝淵被關了一個月的禁閉，終於沒有人來煩他了。

小半年後的一個晌午，事務官分派了任務下來。不少人將這次任務當作人生的分水嶺——若做得好或許會留在楚家，若做不好也只有另尋他路了。

楚峰倒不著急，有個溺愛他的母親，功課做得再差，也沒人敢說什麽。至於能不能被選上家臣，他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可他爹卻是萬萬不能容忍。但氣也氣過打也打過，沒起任何作用，只好用些手段，這次任務不出大錯就能留在楚家了。

楚峰有些百無聊賴的走在大馬路上，他連先生說的任務明細都沒聽清就跑出來了，反正小跟班楚樂必然會告訴他的。

“大哥，咱們走這邊。”楚樂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指路。

“那邊？那邊不是個破廟嗎？”

“嗯，就是那。咱們這次不是要找靈魅可能出現的地方嗎，青天白日的，出現是不會出現的。先生小聲告訴我說這裏恐怕有線索，咱們去探查一番，有沒有線索都可以交代上去。”

“這倒也是，有個交代就行了。”

兩人說著步伐匆匆往廢舊關廟走去，都沒有註意到身後悄無聲息跟了一個人。

城西的荒僻地，四處都是枯枝敗葉，孤零零一座殘破關廟聳立著。楚峰擡頭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陽，目光落在屋檐下松動的牌匾上，只覺得到處都臟兮兮的。

“楚樂，你進去看看，我在這等你。”

無人應答。

“餵！”

楚峰側頭去看他的小跟班，還沒來得及看清，一把尖刀從他心口的位置插了進去。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楚峰瞪大了眼睛，無法再說一句話，清亮的瞳孔裏倒映出楚樂呆滯的臉孔和面無表情站在他身後的謝淵。

楚樂一反常態的咯咯笑了起來，肩膀一抽一抽著，無比詭異。他抽出匕首，又捅了數刀，直到楚峰死得透透的。隨後，他松了手，匕首插在楚峰心上，與屍體一同落地。楚樂擡起滿是血跡的手掌，舔了舔，笑聲癲狂，往破廟裏走去。

謝淵淡漠的走在楚樂身邊，看著他手舞足蹈的在殘缺關帝像面前扭動，然後四肢以一種極不正常的姿態纏繞在身體上，骨骼發出斷裂的聲響，楚樂卻毫不自知的繼續撕扯著自己的身體。

謝淵冷冷的看著楚樂緩緩把自己擰成一股麻花在地上滾來滾去，終於停止不動了。

“好了。”謝淵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他們交給你了，答應我的東西呢？”

陰影中，一團黑煙慢慢凝聚成一個人形，伸出來的手掌中間有一顆黑色的珠子。

“呵呵呵呵，你去一個地方，這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黑煙用嘶啞的嗓音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謝淵是如何一步一步邁入深淵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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