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雖身死，仍存於別處。——楚林嵐。

這是一塊漢白玉碑上鐫刻的字跡，清秀蒼勁，或可窺見生前風采。

碑前站著一人，身姿筆挺，瘦削的肩膀繃得緊緊的，大約常年背負重任，一刻也不得松懈。臉部輪廓也像是石刻般，透著堅毅和冷峻。濃密的劍眉下，一雙有如曜石的深眸，此刻卻有些微的迷離。仿佛被雨水沖刷過的玄鐵，鋒利堅硬之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柔和。

“林嵐，就快要十七年了。”他說話的聲音也像金石般擲地有聲，仔細一些，能從錚錚鐵骨中分辨出一絲繞指柔情來。

遠重哲將手掌覆在石碑的字跡上，想起林嵐的模樣。

“你說咱倆跟判官交情不錯，孟婆若是給咱倆偷偷系上紅繩，他多半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楚林嵐戀戀不舍的將目光從兒子的臉上移開，沖丈夫露出一個笑容。雖然她已經虛弱到只能勉力牽起嘴角，眸中卻盛著笑意。

遠重哲眼圈泛紅，緊握著妻子的手，面容繃著。

“傻瓜，我把這些重擔都扔給你了，自己去做那閑雲野鶴，你可得忍著點怨氣，讓我好生安逸度日。”

遠重哲不知該說些什麽話，眉頭不自覺斂著，一雙眼睛深深的看著強忍痛楚的妻子。他什麽也做不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麽無力。胸中萬千思緒翻湧、怒吼，卻沒有一絲從咬緊的牙關洩露出來。林嵐都在默默承擔，自己又如何能加深她的痛苦呢？

徐娘將遠山抱出去，屋裏只剩下一對即將生離死別的愛人。

“放心，我會等你的。”楚林嵐說完這一句，面帶笑容闔上了雙眼。

遠重哲終於忍耐不住，無聲的淚水從眼眶中流下，他的生命中，有什麽永遠消逝了。

九泉之下是冷的，在這樣的冷寂之中等待的滋味……遠重哲不願讓林嵐受這份苦，又不舍她獨自輪回。

這個堅毅的男人長長的深呼吸了一次，手指摩挲著漠然的玉碑。

人若存了倦怠求死之心，形貌體征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影響。遠重哲雖然常年修行鍛煉，身體上看不出來，但眼角眉梢卻是能看出某種歲月腐蝕的滄桑，的確是老了。

這些年圍繞地精族而起的事件，背後除了牽扯到巫師，定然還有著巨大的陰謀勾連。遠重哲心裏籠罩著一股不詳的預感，無法消除。若是普通人的預感，或許可以用胡思亂想來形容，但他不是，他是一個飽經世事，歷練豐富的秩序師，三界之內也難找出幾個像他這樣的高手。他的預感，往往來自於多年經驗積累而形成的本能，對異常之處有著無與倫比的敏銳。

他很少從陰謀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並非他不明白這世間的陰暗手段，只是不屑也不願作此想。總有一條陽光道，可以光明正大的解決問題吧。

遠重哲最後看了一眼林嵐的字跡，轉身離開。朝霞的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前路仍然晦暗一片。

袖口裏一塊黑色的鱗片觸及皮膚，滲著寒氣。遠重哲剛從小山的信件中了解到被人豢養的怪獸，就收到了不知是誰放在遠宅門口的鱗片和僅寫了“盲區”二字的紙條。這來路不明的提示也過於巧合了。

不過，無論送來這個提示的人是何居心，他也打算去西北走一遭。

此時此刻，各路人馬，懷著不同的目的，正在前往同一個地方。遠山和韓明瀟對此還一無所知，他們正去往戰家道別。戰瑛不在，尚未滿十歲的戰楓在幫著照顧弟弟妹妹。他們一家人都有著英挺深邃的輪廓，同樣倔強不屈的眼神。

戰夫人慈愛的安撫幼兒後，寒暄了幾句。最後，她將右手掌貼在遠山額頭，低聲而虔誠的念誦：“神靈會庇佑你們。”

遠山雙手合十，行禮道謝後轉身離開，繼續往西北腹地深入。

“這裏的人，好像有種特別的生命力。”即將走出長河鎮時，韓明瀟回頭望了一眼。

“嗯。”遠山沈浸在思考中，無意識的應了一聲。

韓明瀟默默看了一會他的側臉，將視線放在迎面而來一列駝隊身上。

叮鈴——咚鈴——

悠遠而讓人心安的駝鈴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響。疲憊的商客面帶倦容，裸露在外被風沙侵蝕的皮膚黝黑粗糙，嘴唇幹裂，唯有眼神中能看到歸途的些微喜色。他們無聲的經過，有人好奇的看了幾眼路邊的兩個少年，然後漠然的扭過臉。其中一人，始終低垂著頭，好像睡著了一樣。

遠山將韓明瀟擋在身後，目送著駝商走遠，“你知道巫師嗎？”

“嗯……戲文裏說專門主持祭祀、養蠱捉鬼的巫師？”

“不是。這些都是民間傳言，並不可信。我說的巫師，是秩序師制度成立後，分裂出去的一部分人。”

“他們怎麽了？”

“這個組織已經消失幾百年了，但近幾年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們又開始活動了。”

“怪物跟他們有關嗎？”

遠山搖了搖頭，“不知道。現在掌握的信息很少，我只知道他們十分神秘，觀念比較偏激。聽說他們認為但凡有一絲邪念，就不配活在世間，所以他們也稱自己為清明使者。能夠在這荒蕪之地蟄伏幾百年，且幾乎不被人察覺，當中必然有許多我們所不了解的因由。”

“邪念？每個人對於什麽是邪念的理解都不同吧？況且，他們所謂的純凈，真的存在嗎？”

遠山思考了一會，認真的回道：“我想沒有。之前，先知說沒有絕對的黑暗也沒有絕對的光明，兩者密不可分，這話我是讚同的。”

韓明瀟盯著空中變幻流動的雲朵，似乎在思考剛才的話。不一會，她說：“哎，你看，那個，像不像大雞腿？”

“香噴噴的，抹了蜂蜜的，烤得金黃金黃，油脂晶亮的脆皮大雞腿。”

遠山被她跳脫的思緒逗笑了，順著看過去，卻並沒有什麽聯想。湛藍天空上的白雲像是被隨意撕碎的棉花團，絲絲縷縷貼在幕板上，一動也不動。

“餓了？”

“沒呢，就是覺著像。”韓明瀟雙手背在身後，腳尖一顛一顛的跳著向前走。“我也讚同。不過，觀念這個東西，只要不影響別人就算是個人自由。沒有人有資格決定別人的思想，遑論生死。”

“你這一路上有什麽發現嗎？”韓明瀟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

“沒有。”遠山搖了搖頭，“我之前都沒想到過巫師，後來經狐貍叔提醒才開始反思。如果他們是這樣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那他們是靠什麽方式發展壯大，又有什麽目的？”

“我有個想法……掃除邪念這種想法，其實很有迷惑性，表面上應該很難看出來。剛開始或許還很容易被人讚同，再加上長久的傳道，也許潛移默化中就真的會……”

“令人信服。”遠山接過話頭，繼續道：“有人日覆一日給你描述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的確很容易信以為真。”

“可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好像一個封閉的環，根本就沒有出口。”

“這樣更好控制。”

烈日灼灼，韓明瀟卻倒抽一口涼氣。“也許是我想歪了，咱別自己嚇自己。”

榆木腦袋遠山鄭重其事地回應：“未知的情況太多，各種可能性都應該納入考量。既然摸到了一根線索，順著查下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傻小子，你就沒考慮過自己的凡胎**嗎？韓明瀟暗自疑惑起來，戲文裏像我這樣從小到大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人，都會被風趣不羈的俠客或者書生氣十足的世家公子吸引，怎麽會對這樣正直又執拗的家夥念念不忘？甚至會覺得此時此刻，這個人凝重的眉眼和一臉嚴肅的表情，都顯得那麽可愛。

這時，一只毛茸茸的灰色老鼠，用直立行走的姿勢大搖大擺走過來。看到陌生少女，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嗅了嗅。大概還想在她腿邊蹭一蹭，被遠山用眼神制止了。

“小氣。”鼠靈不滿地說。

“這就是你說過的鼠靈？嗯……比一般老鼠長得好看嘛。”

“小姑娘眼光不錯，謙虛點說——在下鼠中第一美。”

“那您屈尊來此，有何貴幹？”

“被一陣清新脫俗的靈氣所吸引，果然同是美者，氣味相吸。第一眼見這位姑娘，就覺得好像相識已久。我很久沒見過這麽美麗的姑娘了……”

“廢話少說。”遠山不得不出聲，將它越扯越遠的話題拉回來。

鼠靈撅了撅嘴，不甚樂意的說道：“無趣的人是不會有人喜歡的……嗯，我是來告訴你，順著這條小路再走一百裏，大概是你想找的地方。”

“嗯，謝謝你。”遠山掏出一顆出發前蘇先生特制的生息丸，“這個是我答應過給你的，對於治靈傷有奇效。”

鼠靈用嘴叼過去，低頭在自己蓬松的胸口蹭了蹭，藥丸就不知被藏到了哪裏。它小小的臉上皺起來，看得出來笑意，“祝你們一切順利，最好可以平安回來。因為這位漂亮的姑娘，我現在也有點喜歡你了。”

看著鼠靈大搖大擺的離去，韓明瀟才開口問道：“你想找的地方？”

“嗯，它自己說老鼠無所不知。我想確有道理——它們數量龐大，而且絕大部分別人去不了的地方都可以去，還不會引起註意——就拜托它幫忙調查這附近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那裏有什麽奇怪的？”

“除了藏匿怪物的地方，那麽多靈力者聚集之處，定然與別處有所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極端思想的組織，我思考了許久。

好了，早點睡覺～晚安。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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