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人跡踏出的小徑走下去，逐漸進入雜草叢生地帶，只能靠太陽的方位來判斷前進的方向。遠山將靈力混進風裏，驅逐隱匿其中的蛇蟲鼠蟻。一匹淺褐毛色的獨狼，發出低沈的嗚咽聲，徘徊了一會，消失在繁茂的矮灌木叢中。

遙遠處零星幾匹馬埋頭吃草，天色與大漠交接處，大片無暇雲團懶懶的堆積著，仿佛那裏是世界的盡頭。另一邊，常年被風侵蝕的山巖，現出鬼斧神工般的線條，顏色深淺層次各不相同。連綿的大山默然聳立在天與地之間，渾如一體。

韓明瀟這還是第一次眺望如此廣袤的大地，視界中沒有屋舍高木的遮擋，腳下無際的砂石和頭頂高闊的蒼穹，渺遠澄澈。她有些走神，忍不住道：“來的一路都沒有仔細看過風景，原來如此壯闊，好像心情也豁然了。”

遠山終於想起了一直沈在心底的疑問：這個在家人百般呵護下長大的姑娘，孤身一人從萬裏之外的西南行至此間，究竟吃了多少苦頭？可明瀟絲毫未曾表露什麽，他也就問不出口。既然她已經來了，來時的那些艱難險阻已經過去了，往後……自己定當盡全力護她周全。“行走其中，會覺得為俗世煩惱而苦，實在是愚鈍。”

“比如之前的趙家困局。”

“趙前輩他們現狀如何？”

“聽大哥說，當時秩序局出動了一位名叫不凡的神靈來接收地精信物，還有幾位在職的監察使。好多人為了一睹神靈風采和傳說中的信物，都聚到了成都府。不過你們遠家沒有人去。當時人特別多，據說整個成都府熱鬧非凡，許久未見的秩序師們也借此機會敘舊交流。接收儀式結束後不凡就走了，監察使留下來防止混亂。大概兩三天吧，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我爹接管了成都府靠南一部分，其餘方位由黃家，葉家，徐家各接管部分。趙叔他們沒了那麽些負擔，還算安穩。”

“白鶴公呢？”不知為何，遠山心裏總是牽掛著當時沒有出現的白鶴。

“大哥並不認識白公，不過他在趙府時從未聽人提過這個名字，所以那段時間白公可能是在外處理其他事吧。去年年關後，爹爹帶我去趙家走動時，我見到了化形為青年人的白公。除開模樣變了，他看起來沒什麽區別。”說到這裏，韓明瀟眨了眨眼繼續道：“我想他是為了月琴姑娘才改變形貌的。”

“唔……那也挺好。”遠山本來在思考中間那段白公失蹤的空白時期，沒想到女孩子的八卦心思這麽重，猝不及防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施主，你著相了。”韓明瀟學著出世高僧的模樣，寶相莊嚴的雙手合十說道。

遠山知她是拿自己取笑，十分配合的回道：“在下受教。”

“施主，你看，日頭西斜是在告訴我們什麽？”

“再不快點走，就要露宿野外了。夜幕降臨，虎豹豺狼都出來覓食，雖然不難對付，可難免要殺生。大師意下如何？”

韓明瀟想象了一下，立馬卸下高僧面具，抓住遠山的袖子，“走吧，趕緊的。”

遠山無聲的笑笑，任她拽著自己的衣袖，往一處飄著炊煙的方向走去。

這裏是一個比長河鎮小多了的村子，零星幾所屋宅，可能只有幾十戶居民。此刻，大都已門扉掩闔，微弱的燭光隱隱透出來。一名打獵歸來的大漢意味不明的盯著兩個小孩看了一會，他大概還不到四十歲，因為常年打獵，一身肌肉遒勁，穿著簡單的麻布衣服，寬面闊耳，膚色黝黑。“你們從哪裏來？”

他這句問話很奇怪，一般人在這種情況可能會先問“你們是誰？”或者“你們怎麽了？”。他卻仿佛心中有一個猜測，因為某種理由沒有直白說出。

“我們是南方人，這是第一次隨家人到西北來淘貨，沒想到在長河跟他們走散了。我只知道他們要繼續往西北走，天快黑了……正好看到炊煙，就找過來了。”

大漢又打量了一會，覺得這倆細皮嫩肉的孩子的確像是溫潤江南才會有的模樣，“你們要找地方過夜吧？跟我來，正好今天有野味吃。”他左肩上扛著一只碩大的鹿，右手拎著幾只野雞。

韓明瀟表達感謝後繼續和他攀談，除了剛開始的戒備，大漢本性仍是憨厚樸實。沒幾句話他們已經了解到這裏叫沙坡頭，大漢叫欒平。沙坡頭因為處地偏僻，所以很少有外人來，連有些駝商都不知道還有這麽個地兒。

傍晚夕陽的光打在土灰色的墻壁上，將矮小普通的房屋染上一絲暖意。走近了，可以聞見柴火燃燒的味道。遠山環視一周，眉頭不動聲色皺了一下，很快平覆。

欒平的媳婦正在竈臺前洗米煮飯，聞聲擡起頭來。欒平大咧咧的將獵物放下，又簡單介紹了兩個小孩子的來龍去脈。有那麽一瞬，婦人的眼睛裏似乎有水光打轉，然而她很快垂下眼去，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仿佛上面有未洗盡的汙穢。沒過一會，她重新擡起頭來，神色如常的對兩位小客人熱情以待。

遠山從背囊中取出一路上以物換物或別人贈予的茶葉、肉幹之類的東西遞給她，“叨擾了，請務必收下這些。”

婦人搖手拒絕，耐不住遠山的堅定，最後將這些東西仔細的收好了。“你們在屋裏坐會兒，很快就能吃飯了。”

婦人盯著他倆的背影，終於，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

“你們倆怎麽不在原地等？這樣亂跑，萬一他們回來找，豈不是又要錯過了。”

“現在已經是七月中了，再過倆月雪降下來路就不好走了。爹出發前就說耽誤不起，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萬一走散了先順著路去找他們，實在找不到就回到關內等著。”遠山的眼神裏恰到好處的露出一些急於長大的少年傲氣。

這理由充分，欒平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又問道：“你們是南方人，一路走到這裏應該經過不少地方吧？”

“嗯。”遠山點點頭，用他那平板卻極盡詳實的敘述方式講述，有些連韓明瀟都未曾聽說過。因此昏黃燭光映照下的小屋裏，一時只剩下了他那平實而令人信服的語調。

欒平並不是真的對那些地方感興趣，他只是在試探他們的來歷，手法並不高明。

欒平媳婦把豐盛的晚餐端上桌，又給每個人盛好米飯，慈愛的說：“兩個小家夥也不容易，趕緊吃吧。”

韓明瀟遲疑了一下，沒有直白問出，只是每吃一道菜都會讚揚一次，“我娘親燒菜就沒這麽好吃。”

婦人被誇得眉開眼笑，不住給他倆夾菜，欒平偶爾也插兩句話，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

當夜，欒平媳婦收拾了兩間小屋給他倆住。

月至中天，冷冷的白光灑滿大地。婦人輕手輕腳的走向小家夥們的房間，她踟躕了一會，終於緩緩推開木門。小夥子的呼吸聲均勻綿長，面容安詳，似乎沈浸在深深的夢境裏。他睡姿很乖，被子好好的蓋在身上。婦人貪婪的盯著看了一會，還是伸手將被子往他身邊掖了掖。

就這樣靜默的看著，滾燙無聲的眼淚細流般從眼眶湧出，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裙上。多久了？已經十三年零五個月沒有見到自己的孩子了。

他們說在那裏孩子們能學會大本事，會成為離神愈來愈近的人。他們每年都會送米糧和信件來，卻不讓見面，說是塵世俗物太多，會影響孩子們純凈的心靈。他們和和氣氣的講述孩子們在那裏的生活狀態，他們還說那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相親相愛，沒有煩惱憂愁。他們說：有一天，你們的孩子會帶領大家創造一個沒有邪惡，沒有紛爭掠奪的天下。

大夥都相信了。婦人的內心卻隱隱不安，她沒想過讓自己的孩子成為那樣的大人物，她只希望他們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有一次，她偷偷跟欒平吐露這個想法，希望他去把他們接回來。欒平卻大發了一通脾氣，說她婦人短視，休要再提這些。

後來她忍不住又提了兩次，欒平粗暴的推開她，一個人抽著煙袋去山裏的小屋過夜。

婦人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遠山並不敢隨意鋪展開靈識，只用了一部分加強自身的五感之力。極力壓抑著的顫抖，沒有逃過他的感知。

他已經確認了，初到此地時候的異樣感——這個叫沙坡頭的村子裏，沒有孩童和年輕人。可這裏沒有靈力者聚集的痕跡，孩子們都去哪了？

七百多年前，巫師大敗於秩序師，瀕臨消亡。追求極致的無邪……這樣一個組織，靠什麽東山再起？又是如何存續？一直縈繞在遠山心頭的疑惑，好像漸漸有了頭緒。

有自己獨立意識形態的人應該很難符合他們的要求。那，什麽樣的人最容易接受他們的思想？幼童如同一張白紙，畫上去是什麽圖案，呈現的也就是什麽圖案。你給他灌輸什麽樣的思想，營造什麽樣的環境，他便以為這就是世界的規則。只有從心底裏信服這樣的觀念，才能成為一把指哪打哪的利刃。

作者有話要說：  物極必反，追求極致的善，也是種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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