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西北廣闊大陸千裏之外的中原，陳清昀叼著一根甜草莖，百無聊賴的坐在廢祠堂臺階上，仰頭望著流動的雲。

潔白的雲團不時飄過仿佛被釘在中天的烈日，落下一片陰影偶爾籠住石雕般的少年。除了雲朵在動，似乎看不到其他東西動過一動，這樣的境況幾乎讓人失去對時間的感知。

這裏方圓十裏都不見人跡，雜草叢生，襯著這座破舊祠堂，更顯得荒蕪。

細密的汗水從他額頭、脖頸上滲出來，一絲風也沒有。誰也不知道這個俊俏華服公子在這裏坐了多久，又是為何要在這樣的地方待上許久。

終於，他隨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繞著手指把玩，空茫的眼神有了焦點。

一個灰衫青年以極快的速度靠近，他卻仿佛毫無知覺。

“陳公子。”

“白公來了啊。”陳清昀簡要的打了招呼。

白鶴在他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圓片遞給他。

陳清昀接過，手指摩挲了一會。黑圓片摸起來有種冰涼而堅硬的觸感，如玄鐵造卻又有某種奇特的生命力。“這就是它的鱗片？”

“嗯，費了不少勁，是一個從大漠回來的朋友弄到的。這東西刀槍不入，若是真如傳聞所言，恐怕十分難對付。”

“也算是意料之中。花了兩年時間，總算摸到點線索。”陳清昀低頭看著這塊鱗片，若有所思。

西北方向人煙稀少，陳家雖然也關註著那裏，但畢竟精力有限，且多年風平浪靜消磨了不少戒心。看來人永遠不該墮於安逸。

自己讓遠山往西北方向去，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決定？兩年多來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並不想將遠山推入深淵，只是覺得如果是他或許能做點什麽。假若……真有這樣的怪物，那就是自己年少輕狂，自以為是的錯了。

“在擔心遠公子？”自從白鶴被陳清昀救回一條命後，跟著他做了不少事。一方面，他覺得這些事也是為了趙家好；另一方面，跟這個少年相處日久，他逐漸發現看似錦衣玉食、身嬌體貴的公子哥兒，其實比一般人更能吃苦耐勞；且小小年紀，思維縝密周全，品性極佳，白鶴心中的敬佩之情也愈發深刻。

陳清昀難得的坦誠應聲：“嗯，自從地精信物被公之於眾，人們的目光自然而然聚集到了破陣之人身上。”

“遠公子是在替趙家背負，這份恩情我必不忘。”

“白公言重了，這並非趙家一門的事，關乎所有世間人。他就是關鍵的破陣人這個信息，盡管我們設了不少障眼法，遲早會被更多人知道。到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白鶴嘆了一口氣，雖然外表化成了青年人的模樣，卻仍是歷盡滄桑的神髓。“幾百年了，誰知道巫師還會東山再起。也虧了公子你查到徐進曾經和巫師有接觸，才讓當年的慘案真相大白。血海深仇，不得不報。”

聽到“巫師”兩個字，陳清昀的眼神有輕微閃爍。靈識空間裏被血色染紅的天空，再次在他眼前上演。

那是一段他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的往事。

陳氏是個大家族，卻並沒有其樂融融的氣氛。幾乎每一任秩序師卸職後都會進入秩序局，成為掌握更高秘密的一份子。龐大的信息網擁有比武力或者財力更巨大的力量，人數眾多的陳家子弟打小就遵從嚴苛的訓練，為了出人頭地，也為了不給家族丟臉。陳清昀作為族長的兒子，自然要承受比旁人更多的冰冷嫉恨與虛偽諂媚。雖然他從懂事起就沒有想要繼任的心思，可別人卻不會因此而放過他。

陳清昀聽過最多的話便是他們半嘲諷半不屑的指責他除了身份什麽也沒有，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浪蕩子。他也從不反駁，只是每天照舊穿得貴氣逼人，大搖大擺在其他人面前混日子。

其中只有一個人例外——陳策。

九歲的阿策，生著一張寬闊的四方臉，濃眉大眼，耳朵圓圓的。雖然長得人高馬大，不過總是傻乎乎的，常被人欺負。一次陳清昀看不過去，順手從人堆裏將他解救出來，不想卻是引火上身，招了個大麻煩。阿策自此黏上了他，不論陳大少爺什麽態度，都一臉憨厚傻笑的跟著他。那大概是陳清昀記憶中，唯一一次被人逼得打破了優雅形象。

反正阿策就是這樣賴上他了。

後來，漸漸地陳清昀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麽反感了。除了偶爾前來的遠山，他一個朋友也沒有。至於阿策呢？他只會傻笑，也不知這無趣人世有什麽值得樂呵。

有一次在後山閑逛，陳清昀看到樹杈上掛著一個大大的馬蜂窩，突發奇想要吃蜂蜜。阿策拉著他的胳膊走到很遠的地方，他以為阿策不敢捅馬蜂窩，還有些失望。沒想到，過了一會，滿臉包的阿策拿著蜂巢走過來，沖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那一刻，陳清昀向來波瀾不驚的內心，泛起了一陣並不熟悉的情緒。他用熟練的治療術給阿策療傷，這個傻小子一個勁兒將蜂巢往他手裏推。陳清昀接過，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阿策還呆呆站著。

“阿策，你為什麽要進陳家學堂？”

“母親說要去。”

“那你想學嗎？”

“母親說都要去。”

陳清昀嘆了口氣，跟阿策聊天就好像是和會呼吸的樹洞講話一樣。雖然不能肆意溝通，但至少可以輕松坦白點什麽。

“我就不想去。”

“你跟他們不一樣。”

“那是，本公子比他們好看多了。”

也不知阿策聽懂了沒有，他喉嚨裏發出歡快的聲音。呵呵呵笑了一會之後，他說：“好看，很好看。”

陳清昀笑瞇了眼，聞著蜂蜜香甜的味道，感覺很舒暢。

後來，陳清昀因為貪玩逃學，被關在小屋裏，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父親拿著細細的浸過油變得特別堅韌的柳條，混著靈力抽在他身上，穿多厚的衣服都無法減緩疼痛。陳清昀一聲不吭的熬過了父親的三十鞭，血跡將月白色長袍染成紅色。門縫裏隱約可見幾雙閃爍著興奮的眼睛。王八蛋，他想著。

傍晚時分，也不知阿策從哪裏弄來了治靈傷的藥粉，偷偷溜進來。傻小子一邊小心翼翼把貼在皮膚上的布料撕下來，一邊無聲的掉大顆大顆的眼淚。

“本公子是快疼死了，可還沒死呢，你哭什麽！”

“他不對。他做的不對。”阿策口齒不清的來回念著這兩句話。

“沒什麽不對，他只是在做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該做的事。”

陳清昀沒想到，半月後，學堂裏竟然闖進來一只靈獸，不由分說的攻擊人，單單避開了他。陳策這個傻小子竟然還試圖攻擊趕來救場的陳雲生。

陳雲生怒極，許多弟子受傷恐怕在他看來事小，陳家名聲受損才是大事。他毫不留情的打斷陳策的筋骨，讓他一身蠻力無法再發揮出來。

“你不對。你做的不對。”渾身是血的陳策，含糊不清的幾句話只有陳清昀聽懂了。

陳大秩序師出馬，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陳策的父母心懷不滿，一直在暗中謀劃扳倒陳家的事，結果誤打誤撞豢養的怪獸被傻兒子放出來了。

當然，這只是陳雲生的說辭。陳清昀不肯相信，然而掙紮反抗都沒有用，陳策一家還是被陳雲生無情的交給了秩序局。

鐵面無私的陳大秩序師出發前，對自己兒子小聲解釋：“他父母都有巫師血統，他也會繼承他們巫師意志。我有證據，你要不要看？”

年幼的陳清昀淚眼婆娑的搖了搖頭。在他心中，不論有沒有巫師血統，阿策都是他的朋友。

靈識空間裏，身體以不可思議角度扭曲的阿策，四肢都能看出明顯的折斷，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他問：“你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要跟我做朋友？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變成這樣。你呢？你還有什麽臉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那些美好時光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色，不斷地在眼前上演。

陳清昀清楚這都是自己內心的話，卻無法抑制顫抖。阿策是無辜的，不該承受這樣的結局。在他的意識被摧毀之前，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話：不能輕易臣服於無法改變的過去，而應該背著那個無法繼續的生命，去做彼此想做的事。

阿策想要的，即便不是由他自身意識到，但那的確是：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太困了，先更新這麽多。

陳清昀的故事，一直想寫，不過中間跟主線的關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嗯，算是終於找到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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