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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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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董志和來說, 這當然是個難題。

若承認程家有恩於董家,那麽, 門生彈劾程詢,便是恩將仇報。

若是否認,便是冷心冷肺,身後四位閣員都會把他看得一文不值。

董志和斟酌片刻, 恭敬裏多了幾分慚愧,認認真真地把話題往別處扯:“臣一生最無能之處,便是不善治家, 董飛卿年少時,臣無暇管教, 他背離家門時, 亦無法勸阻。……”

“罷了。”皇帝牽了牽唇, 取過置於案上的折扇,唰一下打開,緩緩地搖著, 視線落到董志和兩個門生身上――

文睿臨在都察院任監察禦史, 李夫之在翰林院任侍講。如果走正路的話,前程差不到哪兒去。可惜,越該知足的人,越不曉得知足為何意。

文睿臨曾任廣東監察禦史, 李夫之生於京城, 年少時曾到廣東游歷――這一點, 是一早從錦衣衛那裏拿到了這人的生平履歷獲知。

都與廣東有些關系。怪不得, 董志和會選擇他們明章彈劾。

此刻讓皇帝氣兒不順的也是這一點:既然都曾去過那一帶,怎麽還能理直氣壯地彈劾?

沒錯,他選的首輔招人恨,官場上有多少人敬慕艷羨,便有多少人痛恨謾罵,但是,人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吧?好歹也得聽聽另一邊的人怎麽說吧?

他們不肯聽,不是打心底對程詢有偏見,就是因為三親六故被程詢整治過懷恨在心。

皇帝喚文睿臨:“說正事。在你心裏,認為的萬鶴年一事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你眼裏的程閣老,到底是怎樣的品行。”

文睿臨連忙上前,恭敬行禮,片刻後侃侃而談:“啟稟皇上,微臣曾任廣東監察禦史,負責巡視鹽政、漕運、關稅等等。

“當差之餘,經常聽到與程閣老、萬鶴年相關的傳言。

“在那裏,情形與今時朝堂相仿,有人堅信程閣老光風霽月,如何都做不出屠戮百姓的事;有人則認定程閣老當初年輕氣盛,外放期間,有過數次意氣用事的情形。

“彼時,微臣心生疑竇,只是不敢越權查證。

“萬鶴年來到京城當日,微臣便詳細詢問過兩名河道衙門的官員――那一年,他們就在廣東當差。他們說,當夜曾親眼看到程閣老與懋遠知縣及百姓起了沖突,程閣老率領的軍兵俱是刀劍出鞘。至於是否曾有人喪命,因為都有差事在身,不得而知。

“微臣以為,不論程閣老是否曾命官兵屠戮百姓,都一定有過不妥的舉措。否則,人們不會在經年之後,還不能做到眾口一詞地相信程閣老的為人。

“是以,微臣懇請皇上徹查此案,派專人到廣東,詢問當地官員、官差。”

說著,他取出奏折,雙手捧起,“微臣的奏折之中,列出了幾個可以作證的人,恭請皇上過目。”

大總管劉允在皇帝示意之下,接了奏折,轉呈到龍書案上。

皇帝又問了李夫之同樣的問題。

李夫之的說法是,早年游歷期間,曾到過懋遠,聽幾名懋遠百姓說過當年的事,幾個人說法一致:當年的的確確有幾百人喪命,或被軍兵斬殺,或被葬於洪流之中。

一個是故意模棱兩可,一個則是有意一口咬定。只要對程詢有一點點的猜忌,都會隨著他們的說辭生出幾分不確定,不能再堅信程詢並無過錯――能達到這個目的,這件事就算是做成了一半。

只要皇帝聽從他們的建議,派官員赴南方查實,就算程詢一絲過錯也無,在塵埃落定之前,都會陷入世人的懷疑、質疑甚至全然否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沒可能總盯著一件事的進展,事發時隨大流議論幾句罵幾句,之後該忙什麽忙什麽;等到事情有了結果,大多數也拉不下臉承認自己錯了,會理直氣壯地懷疑皇帝顧念多年君臣情分包庇程詢――反正天高皇帝遠,誰都不是局中人,怎麽猜測都不合理,也都合理。

這就是世情,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董志和需要的就是程詢深受官員百姓質疑、避嫌留在家中、等候發落的那段時間。他可以繼續留在內閣,暫代首輔職責,幫皇帝處理朝政,可以在一些軍國大事上搶占先機。

皇帝不能沒有內閣幫襯,尤其離不開首輔、次輔,兩個人裏面必須得留一個。既然留下了他,便是不再計較他治家不嚴引發的風波。

等到程詢回到內閣,皇帝就算心生虧欠,就算又想起了董家那筆爛帳,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出爾反爾地舊事重提。

――這樣推測下來,首輔、次輔等於兩敗俱傷:程詢說話勢必再不會有以前的分量,董志和也已妻離子散。

此刻的董志和,在反覆回想董飛卿上次見自己時的每一個細節,他沒找到端倪,所以仍舊確信程詢在這件事情上有心虛之處。

皇帝望向董志和,“你的門生說完了,你是否附議?”

皇帝的話,不能不答,也不能一再繞彎子。之前董志和已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情形,這次要是再不痛快回話,皇帝火氣一上來,就把他攆出去了。由此,他緩聲道:“臣附議。”又提議,“皇上不如喚程閣老來回話,聽聽他的說法。”

“聽他說什麽?”皇帝把折扇唰一聲合起來,扔到案上。

董志和常在皇帝面前行走,覺出了不對勁。

文睿臨、李夫之卻是心中大喜,認為皇帝已經對程詢不悅。

寧博堂沒顧上打量皇帝的神色,只斂目等待進言的機會,此刻上前一步,行禮道:“啟稟皇上,臣有下情回稟。”

“講。”

寧博堂道:“臣曾在懋遠做過六年父母官,在臣調任進京之前,他們對程閣老都是由衷的敬重。

“的確,臣剛到懋遠的時候,看得出,百姓因為災情,因為分流淹田的事,對程閣老有過抱怨,甚至怨恨。

“可在後來,朝廷的補給按時發放,懋遠遇到難處的時候,程閣老曾幾次幫忙向相關衙門遞話,奉旨回京之後,也一再為懋遠及至廣東的百姓向皇上進言,皇上一再施恩於廣東,這是有目共睹的。

“在當時,百姓不知原委,可時過境遷之後,尤其百姓的境遇越來越好之後,有些事情想通了,有些消息也後知後覺了。

“早在臣還沒離開懋遠之前,當地百姓便已對程閣老滿口稱頌。

“臣以頭上的烏紗帽擔保,程閣老絕對沒有對不起懋遠的地方。

“臣恭請皇上三思,切勿聽信小人的讒言!”

話到末尾,他語氣已經有些重了,說完之後,冷冷地睨了董志和一眼。

皇帝頷首,“這件事,程知行一個字都不用說:歹話、好話,都會有人為他說盡。” 語畢對侍立在一旁的劉允打個手勢。

劉允像是早就在等這一刻,稱是之後,小跑著出門,沒多久便折回來,隨他進門的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和一名錦衣衛,兩人各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箱子。

箱子打開來,從裏面取出的,無一例外,皆是信函。

“總有那麽些人,善用‘莫須有’三個字做文章。”皇帝凝視著董志和,眼神玩味,笑容諷刺,“說起來,這件事是該翻出來了。

“前河道總督、舒明達、陸放都已辭官,前者一直病歪歪的,就算有趕赴京城道出實情的心,身子骨也不會成全;後兩個做起了閑雲野鶴,居無定所,朕不知道他們客居何處――更何況,他們本就與程詢交情匪淺,說的話如何能夠當真。”

“若派人去南邊核實,在有些人眼裏,便是朕已經給程知行定了罪。

“要是換個人,朕或許真就那麽做了。但對程知行,用不著。”

他點手喚錦衣衛指揮僉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

“臣遵旨。”錦衣衛指揮僉事拱手行禮,之後轉向在場官員,把當年萬鶴年一事始末娓娓道來。

在這期間,皇帝看著對方在案上的信函,間或取出一封,展開來看。

寧博堂、刑部尚書越聽笑意越濃。

董志和、文睿臨、李夫之越聽臉色越差。

錦衣衛指揮僉事講述完畢之後,道:“此事,是前錦衣衛指揮使及兩名錦衣衛親眼目睹,三個人在事後先後照實記錄在案,轉呈聖上,聖上又交由錦衣衛歸檔封存。”

董志和率先跪了下去,兩個門生相繼隨之跪倒。

皇帝又取出一封密函來看,把內容講給眾人聽:“時年八月,程詢、陸放率領軍兵搭救被困的百姓,所在的山坡坍塌,兩人一起滾落水中。

“水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程詢左腿受傷,陸放頭部撞到了頑石。

“那時候,他們已連續幾日不眠不休。

“倒下去之後,便起不來了。沒過幾日,河道總督也累得臥病在床,隨後都是在病床上料理公務。”他把信函恢覆原樣,放回原處,“朕單獨派去給三人醫治的太醫,回來說,皇上洪福齊天,三位大人都撿回了一條命。”語聲頓了頓,問道,“董閣老,程知行到底是殺人的人,還是救人的人?”

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董志和撐在地上的雙手,扣緊了地面,第一次,他對皇帝答非所問:“臣……有罪。”

“你的確有罪。”皇帝站起身來,繞過龍書案,居高臨下地睨著他,“治家方面,你簡直就是個廢物。

“雙親為老不尊、繼室心腸歹毒、三個兒子先後叛離家門。

“你當初與原配和離,鬧得很不像樣,朕只當你身在他鄉,對家事有心無力,況且,和離之事屢見不鮮。

“哪成想,你董家從上到下,除了董飛卿,就是一窩毒蠍子!

“先前說起董飛卿,朕問你,程家於你董家是否有恩,你胡扯了些什麽?――董飛卿年少時,你無暇管教,他背離家門時,亦無法勸阻。這話朕該怎麽聽?是不是要怪程知行沒能幫你把孩子管教成應聲蟲?他欠了你什麽?嗯?

“對上不忠不孝,對下不仁不義――朕到這幾日才幡然醒悟,次輔竟是這樣的貨色。”

董志和的頭慢慢地低下去,雙手緊緊地攥成拳。

皇帝緩緩地踱著步,“當初兩廣一帶,被曾經的皇親國戚攪得烏煙瘴氣,朕派程知行與你前去,是肅清官場,說難聽些,是去殺人。

“程知行不到三年便讓朕如願,奉召回京,而你,在廣西停留六年之久。

“懋遠縣一事,若換了你們,又當如何?”他走到跪在地上的三人近前,“是不是要為著不留隱患不落話柄,坐視榆木腦袋的縣令帶著百姓壞了大局?”

到這地步了,橫豎都是一樣的結果,而且,辯解的話,興許還有一線轉圜的希望。董志和咬了咬牙,直起身形,道:“稟皇上,若是換一個人,臣不認為還能出那樣的事。畢竟,萬鶴年是因商賈汪祖壽一事,加之又曾被打出按察使司,才對程閣老起了質疑與怨恨。”

皇帝的火氣卻被他這番說辭完全激了出來,黑了臉,語氣已有些暴躁:“汪祖壽是去做什麽的?是去給兩廣送銀子!

“那件事的始末,錦衣衛與程知行都如實稟明。汪祖壽去送銀子,的確是另有所圖,他指望著朝廷看在他賑濟百姓的情面上,為他懲處逼死雙親的人面獸心的贓官。朝廷理應成全。那名贓官身死於多年為官不仁、貪贓枉法,證據確鑿。

“正如程知行所言,那個常年在朝廷面前做要飯花子的縣令萬鶴年,上峰幫著商賈送錢糧給他和百姓,他哪來的臉一面收下錢糧一面對上峰指手畫腳?又要銀子,又嫌棄銀子的來路不合心意――誰給他的底氣!

“朕的旨意抵達廣東在先,萬鶴年及另外九人鬧事在後,當時萬鶴年挨了十板子,在朕看是打的輕也打的少了!

“董志和,你方才所言何意?是到如今依然認定程知行辦錯了汪祖壽一事,還是懷疑朕從最初便包庇此二人?”

汗水已經浸透了董志和背部的衣服,他及時應聲:“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轉回到龍書案前,把他兩個門生的折子拿在手裏,“唆使門生鉆空子,言之鑿鑿地汙蔑。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董志和額頭在出汗,心裏的寒意卻越來越重。

因為惱火,皇帝的語聲已有些沙啞,語氣愈發沈冷:“程詢在廣東期間,每日諸事,從不曾瞞過錦衣衛,所有舉措,正是照著朕的期許。

“而你在廣西期間,有多少事遮遮掩掩,想盡法子不讓錦衣衛知情?就算你前面有個坦蕩磊落的人比照著,朕也沒因此責怪過,畢竟,有不少事情,就要破例而為。

“你是朕特地破格提拔的人,又與程知行同榜,迄今二十來年,你的官越做越大,明白的道理卻越來越少了。

“換個稍稍心胸狹隘的人,都不會照顧教導飛卿那麽多年,可程知行就那麽做了;換個稍稍有些良心的人,都會因為飛卿一事將程家視為恩人,如何都做不出今日這等試圖顛倒黑白之事。

“程知行為防範災情不眠不休的時候,你在做什麽?與廣西官場上的人虛以委蛇,宴席不斷。

“他在災情期間四處奔走救助百姓的時候,你在做什麽?忙著擔心廣東會向東西借軍兵物資。

“他病倒在床險些一命嗚呼的時候,你在做什麽?忙著與廣西官員一起惦記著朝廷送到廣東的物資,試圖分一杯羹。

“這些朕一概當做不知情,也從沒讓程知行知情。朕願意當你只是為廣西百姓謀取益處。

“你那雙眼,為何就不看看別人的可敬之處?!

“萬鶴年及當初那些刁民,最終迷途知返,若是沒有――朕不妨交個底,那些人,殺了也就殺了。他們便是身死,在朕這兒,也永遠是阻撓公務妨礙大局的罪人。死不足惜。

“誰會為了一滴水,坐視一道江河化為一盤散沙?

“你根本就不知道天災意味的到底是什麽,不知道當初程知行、陸放等人是豁出了性命陪著官兵去營救百姓。

“因為你不願意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眼裏,都只是用來向上爬的臺階。

“任何是非,在你眼裏,都會成為別人趁機打壓你的機會。”

董志和的面色青紅不定,一顆頭似有千斤重,再也擡不起來。

“皇上!”文睿臨猛然擡起頭來,眼神急切,方才皇帝最後一句話,莫名地提醒了他,“並不是董閣老與微臣對程閣老處心積慮,的確事出有因。

“董閣老家中是非不斷,皆在董飛卿回京之後。

“曾鏡一案,出的詭異――首告袁琛莫名其妙地來到京城,又在三幾日內便狀告陳氏,誰給他的罪證?

“陳氏入獄之後,所說一切,皆指向董夫人,並且手握憑據。

“且不論董夫人是否無辜,只說陳氏一久居深宅的女子,又非驚才絕艷之輩,如何能從三兩年前便尋找董府的罪證?只因當初的親事麽?那她該恨的也該是董飛卿,而非一再想促成婚事的董府。

“最關鍵的是,董飛卿夫婦二人曾與陳氏有過來往,陳氏在監牢之中,曾經請獄卒傳話,請夫婦二人前去探監。”這件事,他指的是董志和、董飛卿、蔣徽一起到牢中探監那一次。在此時,只能這樣說。

文睿臨繼續道:“如此,臣能否猜測,這一切都因董飛卿怨恨董家而起,自離京之前便已著手布局。

“皇上說的不假,程閣老數年教導董飛卿,將之培養成棟梁之才,既然是心懷天下的國之棟梁,因何獨獨放不下家中那些恩怨,做出了背離家門的大逆不道之事?

“何人唆使?”

皇帝聽他說完,再也壓不住火氣,闊步走到他近前,手裏的兩道折子狠狠地摔到他臉上,“你若是董飛卿,有敗壞生母名聲的祖父母,有個只要他光耀門楣前程錦繡的父親,有個任他常年在別家居住不聞不問的繼母,你是否也能全不計較,任勞任怨地留在董家?

“口口聲聲地說董飛卿背離家門,當初分明是董家將他逐出家門!

“到了此刻,還敢與朕胡攪蠻纏!”

文睿臨的臉上火辣辣的疼,但他並沒退卻,因為皇帝這番說辭,是避重就輕。他向上叩頭,隨後急聲道:“微臣冒死提醒皇上的,並非是董飛卿與董家的恩怨,而是程閣老如今的地位過於顯赫!

“沙場奇才唐意航、錦衣衛指揮使陸開林、高中過狀元探花的柳元逸和董飛卿,都曾受教於他。

“在微臣看來,他不是沒可能成為禍亂朝綱的佞臣,因為如今情形,足夠他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怒極反笑,“程知行若想做佞臣,唐意航率兵征戰、董飛卿一路追隨的時候,便已經做了!那期間他與朕日夜忙碌,一面整頓兵部,從速供應軍需,一面對前方隱瞞兵部辦事不力,百般安撫。

“百姓、將士才是帝王、臣子的根本!

“你敢再汙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朕在位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絕世名將輔佐。”皇帝額頭的青筋直跳,“此二人,都是能夠流芳百世、往後幾百年也無人可替代的奇才。

“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讓他們助我打造一個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們供起來,如此才對得起他們這些年的嘔心瀝血甚至舍生忘死。

“你們在想什麽?你們又是怎麽做的?!今日意圖往程知行臉上抹黑,來日是不是就要抹殺唐意航的戰功?

“若是沒有他們,朕早讓你們這等小人折騰得國破家亡了!”

語畢,皇帝擡腳,重重地踹在文睿臨心口。

文睿臨身形向後飛起,重重落地,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

殿堂內的氛圍,因著帝王懾人的威儀、怒火,轉為靜寂。在場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皇帝負手而立,環顧在場眾人,沈聲道:“董志和、文睿臨、李夫之三人誣陷忠良,其心可誅。稍後將原委曉瑜百官,將此三人押入刑部大牢,等候發落!”

眾人齊齊跪倒,高呼皇上英明。隨後,刑部尚書提起身在大理寺監牢的萬鶴年,“臣今日聽聞,萬鶴年屢次提出要見程閣老一面,若有可能,想面見皇上,如此,他才好推翻訴狀上的說辭,如實道出進京告狀一事的實情。”

皇帝冷笑一聲,“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東西。怎麽樣的帝王、首輔,才會理會那等貨色?

“實情不過就是他被董志和的爪牙挾持進京――此事,你好生詢問文睿臨、李夫之,不說實話的,便大刑伺候。

“至於萬鶴年,若尚有當初帶著百姓鬧事的膽色,沒有別的企圖,告狀一事絕不會發生――能被人挾持進京,能被人帶到大理寺前,心智也被蒙蔽了不成?當日到了大堂上,他就該把實情道出。如此,便不會有這一場風波。”

刑部尚書松一口氣,請示道:“請皇上示下,此人該如何發落?”

“聽說他年紀不小了,大抵經不起刑罰。朝廷懶得殺這種人。”皇帝思忖片刻,吩咐道,“讓他掛著誣告首輔的告示,游街三日,隨後遣送回祖籍。

“另外,傳朕口諭:日後萬鶴年若再出言謾罵首輔,殺無赦!”

“臣遵旨!”

這一場風波,便以董志和顏面盡失、鋃鐺入獄的結果得到平息。

至於如何發落董志和,皇帝還需好生想想。

次輔犯了最不該犯的錯,讓他心寒、失望至極,但如何懲戒這個錯誤,便要拿捏好分寸了。

怒極時恨不得把董志和千刀萬剮,但冷靜下來之後,想的便是此人多年來的功勞。

老話總說沒功勞也有苦勞,其實真就是那麽回事。

軍國大事上的很多舉措,向來是首輔提議、次輔反對。他總是心裏認可首輔,對次輔的反對頭疼不已,只是不可對任何人說罷了。

但長遠來看,那就是他需要的局面,讓臣子在反覆爭執期間,得到比首輔最先提出的更詳盡更縝密的章程。

不得不承認,在這種事情上,董志和付出的精力不比程詢少――挑錯,偶爾甚至是吹毛求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董志和一直都有用處。

其實,說到底,董志和若不跟他來這麽一出,他真不會讓他離開內閣,至多是狠狠地敲打訓斥一通,讓他把次輔的位子讓給別人幾年,退到低一些的位置,學學別人的治家、處事之道。

偏生董志和先沈不住氣了,認定了程詢會趁機打壓,將他逐出官場,想出了那樣險惡的對策。

董志和怎麽會知道,程詢在廣東期間,他一直與他信件不斷,君臣兩個對很多事都是推心置腹地交了底。

在他這帝王心裏,這些年來,是程詢陪伴他走過的,數次的腥風血雨,連年的戰事天災,數次適度地調整律法,都是因為他有這樣一個最出色的首輔,才能一再化險為夷,一再在朝政上如願以償。

忙忙碌碌這些年,為的是天下百姓,為的是開創盛世――這是根本,是君臣二人無言的默契。

讓他猜忌這樣的肱骨之臣?做夢。

他盡心竭力地要做明君,那些人卻偏把他往做昏君的溝裏帶。

禦書房裏那一場施加在董志和頭上的疾風驟雨,很快化為邸報,傳至京城官員府中,再傳揚至街頭巷尾。

蔣徽聽說之後,長長地透了一口氣,隨即,開始靜心斟酌,董志和到底會落得個怎樣的下場。

就算將功補過,官職也絕對是保不住了。而若沒有董夫人入獄、董家老夫妻二人狀告董志和那檔子事,皇帝還能給他一條辭官致仕歸隱種地的路,可那些是先一步發生的,到眼下,恐怕在地方上都已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麽,董志和恐怕要經受一番牢獄之苦,隨後得個罪名,流放至貧苦之地。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若出意外,不外乎是董志和那些爪牙想要保住他,又出陰招險招。要是到了那等地步,皇帝恐怕會殺雞儆猴,把董志和流放到幾千裏之外的荒山野嶺。

應該不會有那麽蠢的人吧?蔣徽想著,皇帝對叔父的信任、維護都到什麽地步了?但凡有點兒腦子的人,也不敢在這檔口往刀口上撞。

想到皇帝,蔣徽由衷生出敬仰之情。

明君並不多見,皇帝這樣的明君更不多見。少見程度,大概與師徒兩奇才一事有的比。

她曾說過,要把叔父當年的事情寫成話本子,而在今時今日,想法略有調整:要把最難能可貴的君臣二人過往諸事寫成話本子。

寫成之後,若是戲班子想改編成臺上的戲,她會爽快地答應。

皇帝和叔父的事,應該讓天下百姓知道得更多。

刑部尚書親臨大理寺監牢,將皇帝口諭傳給萬鶴年。

萬鶴年聽了,先是身形一僵,隨即神色覆雜,末了竟落下了渾濁的淚。

刑部尚書冷眼看著他,“你打著清正廉潔的名號,在官場做了多年的混子。當年程閣老便看出了你沽名釣譽的本性。

“十幾年了,你不知反思、悔改,埋頭苦寫謾罵程閣老的文章,這何嘗不仍然是沽名釣譽的行徑?――對你那些文章,嗤之以鼻的有之,認可讚賞的有之。

“看你萬鶴年多厲害,連權傾朝野的程閣老都能百般詬病,而且程閣老一直知情卻不置一詞,定是心虛之故,才從沒與你打過筆墨官司――你是不是這樣想的?那些趁機起哄的小人又是不是這樣對你說的?

“蠢。活了半生,我真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

“你怎麽就不想想,只有值得的人與事,才是朝臣願意理會的。你算個什麽東西?做了跳梁小醜多年而不自知,如今還妄想見首輔甚至皇上?”

刑部尚書哈哈地笑起來,笑聲裏皆是不屑、諷刺。

萬鶴年的身形哆嗦起來。

刑部尚書俯視著他,“眼下可好了,清官萬鶴年是不在了,只有一個誣告首輔游街示眾的小人。

“皇上也說了,你要是再謾罵首輔,殺無赦。這一點你務必要聽清楚、記在心裏。”語畢,走出牢門,闊步離開。

過了好半晌,萬鶴年嚎啕大哭起來。

獄卒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一場哭,是為了名聲盡毀,還是為了被人利用卻成了笑柄的悔恨。

再一個,對首輔有無愧疚之情?――那是獄卒不會指望的。這種人,或者就是那種糊塗一輩子而且糊塗至死的人。

細數以往那些事,的確是讓人膈應到牙根兒癢癢、手也癢癢,但是,從今日起,不需要了。

這個人,已經等同於不存在了。

獄卒走過去,高聲打斷萬鶴年的哭聲,“走吧,大理寺已經安排好你游街示眾了。過了這幾日,你就能回祖籍,我也能眼不見為凈了。”

陳家的管事媽媽來看望陳嫣,把董志和被關入刑部大牢的事情原原本本講述一遍。

陳嫣聽完,無聲地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他終於走到了末路。實在是可喜可賀。”

管事媽媽道:“雖然您說過不用,可老爺、夫人還是想幫您周旋一番。

“在這情形下,不管是誰,都會更加嫌惡董家的人,對於此案,更會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

“所以,您把心放寬,再等待些時日。”

陳嫣聽了,牽了牽唇,“別人興許就如你說的那樣,認定全都是董夫人的過錯,但是,陳家人別那樣認為才好。”

管事媽媽聽不懂,便只是陪著笑。

陳嫣又問:“承宇近來如何?”

管事媽媽道:“很是掛念您,總想著來監牢探望,但是……老爺、夫人覺得不大好,孩子還是盡量別來這種地方。”

“沒錯。別讓他來,我跟他也沒什麽情分,不想見他。”陳嫣語氣淡淡的,“往後,承宇就要請爹娘費心了。”

“老爺夫人一直盡心照顧,您大可放心。”

“是,我該放心了。”陳嫣笑一笑。

轉過天來,大理寺出了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陳嫣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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