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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情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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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嫣過來時, 天色已經很晚, 風裏有了些許涼爽之意。

郭媽媽應蔣徽吩咐, 徑自請她到後罩房, 與袁琛夫婦相見。

上次與蔣徽敘談之後,陳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她是明白, 自己往後再不用籌謀何事,沒必要了,有必要也不會被允許。

趨近後罩房,陳嫣留意到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 很好聞。

夜風不大不小,每間房的窗戶都大開著,饒是如此, 也沒將香氣吹散於無形,大抵是白日做了香露香料之類的東西吧?

蔣徽倒真是有閑情。

陳嫣隨著郭媽媽走進一間房。雖然是仆人的住房外間, 但是收拾得纖塵不染, 家什樣樣俱全。

秦樺看到陳嫣,不自主地站起身來, 神色特別覆雜, 怨懟、惱怒、無助交織。

袁琛端坐不動,望著近前的明燈出神。

陳嫣悠然一笑,“許久未見,一向可好?”

秦樺嘴角翕翕。

陳嫣款步走到一把椅子前, 儀態優雅地落座。

“你……”秦樺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你害得我們好苦……”語畢, 眼淚簌簌地掉落。

郭媽媽給陳嫣奉上一份茶點,退到門外。

“我害你們?”陳嫣不動聲色,“說起來,我不過是說了一些話,你們聽到了心裏、生出懼怕而已。”

秦樺取出帕子拭淚。

陳嫣端起茶盞,用蓋碗拂著茶湯,“人麽,都一樣,總有顧此失彼的時候。這上下覺得苦的時候,便想想以往的好光景。”

秦樺滿心憤懣,“沒錯,我們起碼還有順心的時日。你呢?到了如今,你能得到什麽好處?到頭來,又是何苦?”

陳嫣啜了一口茶,覺得很是可口,愜意地笑了笑,“我不要好處,只要心裏舒坦一些。”

袁琛還算冷靜,看著陳嫣,道:“能不能讓我們心裏明白一些?你到底為何做那些事?”

陳嫣促狹地一笑,“不是已經說了?想要心裏舒坦一些。”

“到眼下,你是要跟我們做一條繩上的螞蚱,還是要做反目成仇、相互落井下石的小人?”袁琛冷聲問她。

陳嫣慢條斯理地品茶,好一會兒才放下茶盞,“憑你們夫妻二人,何來的資格與我為伍?何來的心智對我落井下石?在我這兒,你們的處境、死活,從來沒放在心上。”

秦樺低聲對袁琛道:“算了,什麽都不要跟她說了。沒用的。”

陳嫣則睨著夫妻兩個,目光沈沈,“憑誰看,董公子或董夫人的性命,都是矜貴至極,這種人長命百歲,遲早會做出於社稷百姓有益之事。你們可別忘了,他們是程閣老、程夫人帶大的。

“若是刻薄一些來說,在我看,他們多活一年的益處,都比你們活到七老八十的益處更多——這還是你們一心向善的前提。

“一事歸一事,我一度想要他們生不如死是真的,無法否認他們的才情亦是真的。

“兩個那樣出色的人,你們在察覺到我的用意之後,卻什麽都沒做過。

“沒錯,我算計了秦樺,又利用你們夫妻兩個。

“但,我是真小人,你們卻是偽君子。”

說到這兒,陳嫣牽出不屑的笑容,“太蠢了。

“其實你們只需命人知會他們一個,他們就會設法鉗制住我,更會在同時救你們走出困境。

“可是你們沒有,躲在遼東得過且過,定是盼著我放下執念,甚至於,盼著我如願,讓他們客死他鄉。我就是看出你們這種心性,才有恃無恐的利用。

“眼下多好,你們為費力不討好、兩面不是人現身說法了。實在有趣。”

陳嫣語氣輕緩,袁琛、秦樺聽在耳裏,卻是不亞於被人一次次無情的掌摑。

一席話,何嘗不是蔣徽敲打他們之後沒有道出的弦外之音。

陳嫣從容起身,走出門去。

郭媽媽迎上前,笑道:“您隨奴婢來,我家夫人想跟您說說話。”

陳嫣頷首一笑,“有勞。”

郭媽媽在前引路,去往書房,心裏忖著:若不是事先知情,見到陳嫣這個人,聽到方才那些話,她真沒辦法反感、打怵,甚至於,會因為今夜所見所聞生出好感。

蔣徽見到陳嫣,笑容和煦,語氣亦是:“氣色好了很多。”

“有麽?”陳嫣眉眼間亦有了笑意,“大抵是思慮少了些、睡得多了些的緣故。”落座之後,“聽話音兒,你已見過袁琛、秦樺?”

“對。”

陳嫣心念數轉,“要我過來,該是已經想好了懲戒我們三人的法子。”

蔣徽不答反問:“你呢?之前可有打算?”

陳嫣眼神坦誠,“我先前想著,過一兩日,便去大理寺投案——我總要料理一下身後事。”

蔣徽這才道:“投案就算了,照章程走,讓人告發吧?”

陳嫣目光微閃,笑了,“明白了。也好。”

蔣徽笑問:“有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

“沒有。時機未到。”陳嫣歉然地欠一欠身,“改日吧,可以麽?”

蔣徽並不勉強,“好。隨你。”

隨後,陳嫣起身道辭,蔣徽送了幾步。

郭媽媽看得一楞一楞的。這兩個女子,都夠邪門兒的——說的分明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之間又有著那樣深重的糾葛,神色卻是閑適柔和,態度亦是相敬如賓。

今日,是陶城、薛媽媽不在府中當值回家的日子。

兩個人對董飛卿詢問的事,真是所知甚少,一再賭咒發誓,承諾日後會聽命行事。

董飛卿見狀,便沒再做無用功,打發二人離開。

蔣徽還在書房,伏案記錄已經做出的香露、香料、香球的名字和數量。

董飛卿進門後,把帶回來的荷包遞給她,“叔父、嬸嬸給你的嫁妝。”

這是他或自己都推不掉的,蔣徽心知肚明,便笑著接過,打開來,入目的是銀票,隨口問:“多少啊?”

“我沒敢看。”董飛卿笑說,“怕嚇著。”

“回頭讓劉全存到銀號去。”她那幾幅畫都賣出去了,後續的銀錢已經到手,也要取出一大部分,存到銀號去。

董飛卿指了指她手邊的紙筆,“我得寫封信。你忙完沒有?”

“差不多了。明日再說。”蔣徽讓到一旁。

董飛卿鋪開一張信紙,走筆疾書,片刻後便停下,皺眉看著分叉的筆,“這是誰買回來的破東西?”

“我啊。”蔣徽心平氣和地道,“平時記賬什麽的,犯不上用太好的。這種可便宜了。”

“……”董飛卿只好忍了,把筆放進硯臺,把分叉的毛捋順。

過一會兒,他又停了手:不但分叉,還掉毛。

蔣徽要幫他換一支狼毫之際,驚訝得張了張嘴:

這廝竟信手甩了甩筆桿,在地上留下幾個墨點。

“讓你貪便宜。”他說。

“這是什麽壞習慣啊?跟誰學的?”

他沒心沒肺地笑了笑,“打小就這樣。”

“……”蔣徽看著他運了會兒氣,轉身取來抹布,擦掉地上的墨點,末了道,“這毛病要改。”

董飛卿理直氣壯地反詰:“你改了貪便宜的毛病才是真的。”

蔣徽不搭理他了,先回房沐浴。

歇下之後,他松松地環住她,把在外院得知的林林總總的消息講給她聽。

蔣徽也把自己這邊的情形娓娓道來,末了問道:“讓袁琛做首告的事,你怎麽看?不同意的話,也來得及換人。”

“再合適不過。”他說。

直接把人弄死,犯不上;懲戒輕了,自己少不得氣悶。這樣折騰袁琛夫婦一番,火候倒是剛剛好。要知道,袁琛跑回京城告狀,一定會在袁、陳兩家引發軒然大波,家門中的是非,有時候是最磨人的。

隨後,兩人沒再說話。

今夜所知的那些事,沒有一件讓人心緒愉悅,說清原委之後,都失去了談笑的興致。

笑是特別容易的事,打心底笑出來卻很難。

身邊是最親近的人,他們並不需要強顏歡笑。

偶爾,他或她會翻身平躺,摟著對方的手落下去之後,便會尋到對方的手,輕輕地握住。

翌日一大早,友安帶上兩名小廝,送袁琛、秦樺到董飛卿指定的住處。

董飛卿和蔣徽詳盡地安排一番,一起去了書院。

已到夏日,哪個工匠都不想在酷暑天在室外勞作,是以,不待他和薇瓏、工匠頭頭發話,每日都在守著規格的前提下賣力勞作。若能如願提前進度,等到一年最熱的時候,他們便能著手修繕室內。

這些日子過去,宅邸前方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白墻黑瓦,遙遙便可望見;

步上低矮石階鋪就的路,穿過廣亮大門,迎面是一座以巨石做成的影壁,竣工之後,會刻上書院名字;

展目望去,繁花似錦,綠樹成蔭,芳草地也已收拾得整整齊齊。

兩人先沿著東面的甬路往後走。這邊小院兒、屋舍多,後花園比西面的大一些,往後自然是少年郎、士子求學之處。畢竟,來書院求學的女孩子總會少於男孩。

過了垂花門,工匠們忙碌的情形映入眼簾,沒人留意到他們的出現,足見全神貫註。

“都是黎王妃和薇瓏用慣的人吧?”蔣徽問。

董飛卿笑著頷首,“對。我估摸著,最早都恨薇瓏恨得牙根兒癢癢,覺得她太挑剔,但是建成之後,看著幾乎盡善盡美的宅子,也就覺得值了。更何況,到手的工錢對得起付出的辛苦,在同行中也有了手藝活兒絕佳的名聲。”

蔣徽莞爾,“我們薇瓏只是看起來隨和,小脾氣一上來,拿她有轍的人真沒幾個。”

“這倒是。”董飛卿想起一事,“對了,那小孩兒在這兒養了一群兔子。”

“啊?”蔣徽訝然失笑。

“傻兔子養兔子——有趣吧?”他總打趣薇瓏是傻兔子,且是餵不肥沒良心的那種。

蔣徽笑出聲來,“閉嘴。”萬一讓工匠聽到了,他們眼中那個平時隨和偶爾嚴苛的高貴的黎郡主的形象,可就要損毀大半。

董飛卿提議:“去看看?”

“好啊。”

薇瓏養的那群兔子,在後花園的一個已經修繕一新的院落之中。

院落前面是屋舍,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園子,綠草青青,三面墻上是花架子、爬山虎,有幾名下人住在倒座房裏。

此刻,毛色不同的兔子正在後園的草地上蹦蹦跳跳,煞是討喜。

“怎麽忽然想起養兔子了?”蔣徽笑微微地凝望著一只黑白毛相間的小兔。

“我是一早聽劉全跟我說的。”董飛卿笑道,“王爺前兩日帶薇瓏去山中看一塊地皮,父女倆救下了一只受傷的兔子。

“把兔子帶回家,她覺得一只太孤單,給找了個伴兒,但是倆小家夥不親近,她看著著急,生怕它們住得不高興,又找了幾只。

“忙完這些,又開始生氣:王府沒適合放養兔子的地兒。

“來這兒的時候,覺得這兒合適,修繕完畢也就是一半天的光景,就讓工匠抓緊辦妥,把兔子帶了過來,那幾個下人,是專門照顧兔子的。”

蔣徽忍俊不禁,“這丫頭。”

“還沒怎麽著呢,她先在這兒拉家帶口的了。”

蔣徽推了他一下,笑著數落他:“你這個沒正形的。”

董飛卿笑道:“這兒就讓那丫頭布置,給人們當個散心的地兒就行。”

“這樣最好。地方又不是不夠用。”

兩個人逗留一陣子,走到西面的花園,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雖說還沒完工,但是透過新移栽過來的花草樹木,蔣徽想見的到,比之東面的古樸厚重,西面的氛圍清新怡人。

不得不說,他和薇瓏考慮得實在周全。

離開之際,恰逢管三過來。這檔子事,他比董飛卿更上心。

見禮之後,管三問董飛卿:“到裏面坐坐,書院的章程,我又修改了一些紕漏,你聽聽?”

董飛卿擺一擺手,“不管。去找葉先生。”

管三非但沒有不悅,反倒笑呵呵的,“那正好。最煩跟你商量什麽事兒,巴不得你早些做甩手掌櫃。”

董飛卿哈哈一樂,“打今兒起,我得在家中消夏,真要撂挑子一陣。你多費心。”

“成。”

下午,董飛卿去了外院,和幾名手下閑談。一向如此,得空就會跟手下天南海北地說笑一番。

蔣徽鼓搗了一陣香料,張羅著把正屋、書房重新布置了一番。

其實早在立夏的時候,就該換上夏日的家具,可是手頭事情不斷,內外院的仆人也不得閑,便一直推遲。

忙碌一陣之後,室內的坐墊、椅搭、大迎枕都換成了清爽的天青色,寢室的床掛上純白色繡翠竹的薄紗帳,鋪上涼簟,換上用蕎麥皮、茶葉、決明子等做枕芯的藥枕。

藥枕的功效是清腦明目。她希望自己平時少犯幾次迷糊。

書房那邊,在地上鋪了很大一張涼簟,西北角加了一扇落地屏風,屏風後放了一張涼床、一個衣架——夏日裏,她喜歡聞著書香、躺在涼床上看書。

董飛卿回來,看到布置一新的居室,頗覺愜意。

晚間,蔣徽把一件需要修補的瓷瓶拿到書房,打發時間之餘,也想享受一下剛布置好的環境。

偏生董飛卿無意間又跟她搗亂,正忙碌的時候,他拿著兩本賬冊走進來,要清算出具體的數額。

蔣徽便將書桌讓給他,索性在地上加了一盞燈,坐在涼簟上忙碌。

董飛卿一面翻閱賬目,一面用心算算出數字,同時記錄下來。

全神貫註地忙碌到中途,毛筆和昨日一樣,又掉毛了。

怎麽就不長記性呢?拿筆之前應該仔細看看。他在心裏數落自己的同時,習慣性地甩了甩筆。

此刻的蔣徽已經修補好瓷瓶,正把瓷瓶抱在懷裏擦拭,墨汁有兩點落到了瓷瓶上,一點落到了她純白的夏衫袖口上。

她緩緩地轉頭望向他。

董飛卿真忘了她也在書房,察覺到她不善的註視才回過神來,展目看過去,又是抱歉又是好笑:她氣鼓鼓的,但因為盤膝坐著,又抱著個大瓷瓶,便一點兒氣勢也無。

對視片刻,蔣徽轉回身,用力擦去瓷瓶上、身邊涼簟上的墨點。

“修補好了?”董飛卿沒話找話。

廢話。蔣徽不應聲。

董飛卿放下筆,到涼簟另一邊蹬掉鞋襪,轉而走到她跟前,撫了撫她的頸子,眼裏盡是笑意。

蔣徽把瓷瓶放到一邊,瞪了他一眼。

“在書房裏,都是在桌前坐著、站著,誰像你似的往地上跑?”語畢,朗聲笑起來。

“……”蔣徽看著他爽朗的極具感染力的笑容,不自主地隨之笑起來,“真是拿你沒法子。”

之前一直擔心,他因為董家相關諸事心緒低落。現在看他這樣,放下心來。

“真忘了你也在房裏。”他說。

蔣徽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算了算賬,“明日我就把那些便宜的筆收起來。這件衣服料子很好的,足夠換好幾十支了。”頭一次覺得,貪小便宜吃了大虧。純白的衣服染了墨點,基本上洗不幹凈。

他坐到她身邊,又笑起來。

蔣徽擡手,撫著他線條銳利的下顎。看他這樣高興,是一樁美事。“前兩日我還想,以後應該不會有被你氣到的時候了。哪成想,今日就跟我來這麽一出。”

董飛卿攬過她,“真相敬如賓的話,也沒意思吧?”

蔣徽想一想,“也是。”

他柔和地道:“惹你生氣的時候,一定不是成心的。”

“看出來了。”蔣徽笑道,“我總在想,什麽時候,我也能把你惹得炸毛。”

“等你到書院當差的時候,我估摸著少不了。”為她去書院的學生少不了,而且大多數都是男學生。

“那可沒法子。不是說了嗎?我這是夫唱婦隨。”蔣徽明亮的眸子微微瞇了瞇,“再說了,我覺得在書院做事特別好。在外邊的時候總是想,要不要去富貴門庭之中,收個可愛的小學生。”

“為什麽只是想?”他問。

“只能想想。”蔣徽側頭看著他,“收了學生就要盡責,總不能過完做先生的癮就跑掉。但要是長時間教書,就不能去找你了。”

董飛卿心頭湧動著溫柔的波瀾,“要是這樣喜歡,等到熟悉了書院的條條框框,情形又允許的話,就做教書先生,想做多久做多久。”

“真的?”她眸子更為明亮。

“真的。”他沒正形,“我吃飛醋是小事,讓你順心是大事。”管不了她,還管不了別人麽?

蔣徽逸出甜美的笑容,膩到他懷裏,摟住他頸子,親了親他的唇,“更喜歡你了,這可怎麽辦啊?”

董飛卿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你說起好聽的話來,簡直能把人哄得找不著北。”

她慧黠一笑,“把你哄高興點兒,我又不吃虧。”

董飛卿托起她的下巴,親吻落下去之前,柔聲說道:“不用哄,也不會讓你吃虧。”

原本只是想淺嘗輒止,可是,他一向不會來溫柔輕柔那一套,親吻很快變成燃燒彼此的火焰。

原本這也沒什麽,可懷裏的人的手反常的不老實。

他要是在這時候都能心如止水,抵禦她帶來的誘惑,那就跟木頭沒什麽區別了。

她則在此刻問他:“董飛卿,想我了麽?”

“你說呢?”他反問,拍打一下她那只點火的手,“成心耍壞,是吧?”

“哪有。”蔣徽挑開他的衣襟,“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會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既然如此,孩子的事就不再是她的困擾。她想,應該及時讓他明白這一點。

他剛要說話,她已吻上他的唇。

片刻後,室內兩盞燈相繼熄滅。

他抱著她起身,把她安置到書案上。

纏綿悱惻的親吻間,無縫相溶。

她整個人藤蔓一般纏住他,闔了眼瞼,與他一起,享受著這甜美蝕骨的生之歡愉。

凝香閣開張前一日,董飛卿陪蔣徽又過去了一趟。

郭媽媽張羅著找好的掌櫃、夥計都已如期前來,室內陳設一應俱全。

董飛卿看著擺出來的無一不帶香的瓶瓶罐罐、小匣子、紙盒,心知以她的手藝,就算不能發筆小財,起碼能確保每年有一筆說得過去的進項。

蔣徽交待了掌櫃、夥計一番,賞了二人一些銀錢。手藝再好,也需要這兩人盡心盡力地打理鋪子。

第二天,鋪子開張,在門前燃放爆竹,邱老板、方默和董飛卿另外一些友人,分別帶著親友前來捧場,場面喜氣洋洋熱熱鬧鬧的。

隨後,董飛卿引著眾人去了就近一家酒樓,設宴答謝。

這樣的場合,蔣徽不適合也沒興趣迎來送往,留在家中,窩在放了足夠的冰的室內,不知多舒坦。

下午,袁琛狀告陳嫣謀殺親夫的消息傳來。倒不是他行事拖沓:狀紙也要寫得像模像樣,董飛卿、蔣徽不會連這些都替他準備,他只能現學現賣,再與秦樺商量著反覆修改。

蔣徽聞訊後,更覺神清氣爽。三個人被這案子纏住,她和董飛卿、友松等人需要顧及的事情便少了很多。

董夫人聽說之後,卻是身形一震。身在涼爽宜人的室內,她額頭上卻不斷地沁出冷汗。

她曾為陳嫣尋到的那些毒/藥,有沒有可能留了把柄?

她拭去額頭上的汗,急聲喚來外院一名管事,吩咐道:“去請黃大夫,讓他抓緊過來,我這幾日心神不寧,得讓他把把脈。”

管事見她語聲急促、神色古怪,不敢含糊,立刻稱是而去。

董夫人來到董府之後,因為公婆的緣故,信不過宮裏的太醫,平日有個頭疼腦熱,都是請外面的大夫,慢慢的,醫術不錯、沈默寡言的黃大夫得到了她的信任。

作為當家主母,發落一些棘手的下人的時候,少不得用到形形色色含毒的藥,她都是請黃大夫配制出來。

那次陳嫣找她準備一些藥物,她不解,問道:“你自己輕易就能辦到的事情,為何偏要找我?”

陳嫣說:“與我相熟的大夫,只有我娘家常請的兩位。若是他們前腳應下,後腳就告知我雙親,我該如何是好?不相熟的,就更不能請了。要不然,您給我推薦一位?”

讓她推薦,自然不如她親自著手。

陳嫣說了一些曾聽過的藥名,“多備下一些,我就不用總麻煩您了。”

她答應了。

那些藥,只需讓黃大夫配制一種,別的都是到藥鋪就能買到,或是她手邊、府中就有妥當存放著的。

以往從沒覺得這件事會出岔子,然而到如今……

陳嫣近來經歷的一切,給她一種詭異的感覺。只說袁琛告狀,根本是沒可能發生卻偏偏發生了的事——撇家舍業,來京城狀告握著他把柄的女子,真是匪夷所思。

意識到這些,她不能不防患於未然,要探探黃大夫的口風,隨後……不管他是何態度,她都只能派人將之滅口。

可是,管事折回來之後,卻戰戰兢兢地稟道:“夫人,黃大夫不見了。”

“什麽叫不見了?!”董夫人驚愕,“把話說清楚!”

管事道:“小的去了他的家和藥鋪,都不見人。家裏亂七八糟,就像是匆忙搬走的情形,藥鋪則已關張。

“隨後,小的打聽附近的人,都說昨日黃大夫還如常坐堂診脈,今日卻關張了,也是滿心不解。再有,抓藥的兩個小夥計,平時都是一大早過來,今日始終不見蹤影,應該是昨晚就被黃大夫遣散了。”

董夫人的驚愕轉為恐懼。她無力地擺一擺手,示意管事退下。

事到如今,她得有所準備了,要與董志和說說陳嫣的事,讓他出手幹涉曾鏡一案,尋找平白不見的黃大夫。但是,說辭一定要穩妥,不能把自己搭進去,斷不能引起他的猜忌、疑心。

她在室內走來走去,絞盡腦汁地思量著。

董飛卿得到一些確切的消息之後,等在叔父下衙的路上,見面之後,直言道:“曾鏡一案,您得適當地幹涉,不然的話,陳嫣可能今夜就被滅口。”

程詢頷首,“好說。放心,等會兒我就安排此事。”

“那我就不耽擱您了,得去見董閣老,告訴他一些事情。”

程詢笑道:“悠著點兒,別把他氣得中暑。”

董飛卿笑出來,“跟他,我可沒那份兒閑心。”別過叔父,他去了董志和回府必經之路,約莫一刻鐘之後,見到董志和,開門見山,“有事相告,您得聽聽。”

董志和頷首,隨他走到路旁的樹蔭下,“你說。”

董飛卿道:“袁琛狀告陳嫣,您應該已有耳聞。我琢磨著,陳嫣遲早會告訴大理寺的人,是尊夫人威逼利誘之下,她才做出了謀殺親夫的事。”

董志和聞言雙眉緊鎖,“因何而起?”

“因為尊夫人委實討人嫌。”董飛卿語氣淡漠,“陳嫣曾花重金請高手追蹤我,變著法子給我添堵。她與那等高手搭上關系,尊夫人功不可沒。她若清白,上次又何必帶著重金登我的門。”

董志和眸子驟然一縮。

“不出所料的話,曾鏡是中毒而亡。而劇毒是尊夫人給陳嫣的。”董飛卿牽了牽唇,“這要是留下證據,您該如何是好?可不湊巧的是,人證在我手裏。”其實是陳嫣這兩日為黃大夫安排了藏身之處——友仁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他只能這麽說,這樣說的話,董志和才會從一開始就放棄尋找黃大夫並將之滅口的可能。

“……”董志和的腦子亂成了一團麻。

董飛卿把語速放緩:“另外,我要跟您打聽兩個人:一個姓穆的女子,一個叫阿錦的女孩兒。”說話期間,凝視著董志和的面容,不放過對方任何一個細微的反應。

董志和目光微閃,沈了片刻才道:“我不識得。”

董飛卿卻篤定地微微一笑,“是不識得,還是不需要識得?她們消失幾年了?是誰的家眷?”

不可能是董志和在外面的風流賬。在幾年前,董志和也沒冷血到弒殺親骨肉的地步,否則,他在那時候,怕早已死過好幾回。

董志和對子嗣最歹毒的一次,就是把他關在祠堂,意識到他的武夫性子是如何都招惹不起的,便再沒動過讓他屈服甚至死在列祖列宗面前的心思。

“我已說了,不識得。”董志和皺眉,“你問這些做什麽?”

“她們若尚在人世,把人交出來,讓人少吃些苦頭。”董飛卿說道,“她們若已成地下亡魂,會有人為她們討還公道。”

董志和沈聲問:“你麽?”

“我?”董飛卿一笑,“我看看您的熱鬧就好。”說著轉身舉步,“我要是您,明日就辭官,找個地方種地去。”

董志和回到府中,腳下踩著棉花似的回往內宅,離正房近了,他也一點一點的清醒過來。

董飛卿的話言猶在耳,他對家族如何忤逆放到一旁,卻從來是心高氣傲的性子,做不出捏造旁人罪責的事。

那麽,那婦人到底瞞著他做過多少大逆不道的事情?

做陳嫣的幫兇,毒殺曾鏡在先,追蹤董飛卿在後,哪一樁被陳嫣在公堂上抖落出來,都是不死也要賠上半條命的罪過,他頭上的烏紗帽還能不能保住,真不好說。

胸腔氣血翻騰,憋悶至極。

他鐵青著臉走進廳堂,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

董夫人見他面色不善,壓下了滿腹的話,陪著小心,把一碗冰鎮綠豆湯送到他面前,關切地道:“老爺這是怎麽了?面色這樣差。”

董志和示意她退後幾步,冷眼審視著她。

那眼神像錐子似的,讓董夫人的心懸起來。

董志和擺手遣了下人,語氣陰冷:“你幫陳嫣做過哪些事?”

董夫人的心越跳越急,準備好的說辭瞬時忘得一幹二凈,卻又不能不答他的話。

思忖片刻,她深施一禮,語氣格外恭敬、謙恭:“老爺若是不問,妾身也正要跟您說。

“妾身識人不清,不知道陳嫣始終沒放下飛卿那檔子事,如今算計飛卿不成,便要讓我陪著她蹚渾水——這是她親口跟我說的,我要想免除風波,就要說服您,把飛卿、蔣徽逐出京城。

“我怎麽可能答應,不說撫養過飛卿那麽多年,只說他是您的親生骨肉,我就不能離間你們。

“可陳嫣說,既然如此,便讓妾身及至董家陪著她陷入困境。

“我真沒當真,這兩日都在斟酌怎樣才能讓飛卿重回家門……”

聽到這兒,董志和回想起的,是她一次次地和老夫人一唱一和,把董飛卿數落得一無是處。此刻她卻說不能離間,得是虧心、心虛到什麽地步,才會說出這種沒腦子的話?

他怒極而笑,“事到如今,仍是滿口謊言、蒙蔽於我!”隨即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過了一陣子,帶著兩個身形粗壯、手握藤條的婆子折回來。

“給我狠狠地打!”他喝令道,“哪一個下不去手、手下留情,我讓她血濺當場!”

董飛卿之所以見董志和,用意是借董志和的手收拾董夫人一番。

董夫人對他存著歹心,那算是他的命,把賬算到董志和頭上就好,但是,連帶著禍害蔣徽,就是他不能忍的了。

董家的人若是齊心協力針對一個女子,哪怕只有三兩天的光景,都能把人氣得半瘋。

至於提及穆氏、阿錦,意在打草驚蛇。董志和多疑,就算不認得,聽他刻意提及,也會疑神疑鬼。更何況,他認得。

今日,友安尋機去問過陶城那對母女的事,陶城說倒是記得一個穆姓女子,但一時間卻想不起多少相關的事,承諾會仔細回想,並問問府裏的管事,今晚便會過來一趟。

或許,謎團就要解開。

踏著霞光,他腳步輕快地回到家中。

更衣之後,蔣徽笑盈盈地給他端來一碗冰鎮楊梅湯。

他舒心一笑,“越來越像賢妻了。”

“像”賢妻?蔣徽失笑。

“差不多就成,你要是低眉順目的,得把我嚇著。”

蔣徽掐了掐他的嘴角,“喝湯不行麽?”

董飛卿笑著端起碗,指了指槅扇上放著的一個黃楊木扁方匣子,“裏面有個物件兒,看過沒有?”

“沒。”此刻之前,她根本沒留意到。

“受累,拿過來。”

蔣徽依言拿到他手邊,他已喝了小半碗湯,嫌棄地皺了皺眉,“除了涼一些,喝著真沒什麽意思。”

蔣徽卻道:“有的喝就知足吧。”

董飛卿示意她站在跟前別動,打開匣子,取出一個珍珠發箍。

與她丟失的那個樣式一樣。

蔣徽綻放出驚喜的笑容,“你做的?”

他嗯了一聲,勾低她,幫她戴上。

瑩瑩珠光映得她膚色更加白皙,雙唇更加盈潤。

她雙手撐在他膝上,歪了歪頭,問:“好看麽?”

董飛卿頷首,笑,“好看。”

蔣徽不解:“什麽時候做的?我都沒看到過。”

“你賴床的時候做的。”他說。

“……”她為什麽賴床,他不知道麽?“打量誰都跟你一樣啊?睡得比夜貓子還晚,起得比拉磨的小毛驢還早。”

董飛卿逸出低低的笑聲。

蔣徽的睫毛忽閃一下,故意道:“那玉牌呢?你有沒有給我重做一個?”

董飛卿抿了抿唇,用指節敲了敲她的額頭,“得隴望蜀。我只有兩只手。”

蔣徽笑得像只眉飛色舞的貓,“誰讓你揶揄我的?”

董飛卿從她領口摸到紅絲線,把玉牌拉出來,“真有那麽難看?寓意好不就得了?”

“主要是你只花了力氣卻沒花心思。”蔣徽誠實地道。

“那行,再幫你做一塊,不準著急。”往上面雕刻什麽,真的是太費腦筋。

“不著急,不做也沒事。”蔣徽笑著點頭,把玉牌放進領口,問他:“出去忙什麽了?”

董飛卿如實相告。

蔣徽略一思忖便笑了,“這會兒,董家恐怕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董飛卿道:“晚間陶城過來,順道問問他。”

這件事情上,蔣徽當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欣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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