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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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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熟悉的神情與話語, 讓顏昀心神微一震恍,記憶忽飛至多年前。

那時,他也似阿慕這般年紀, 在某一日,被自己的母妃問道, 若有人, 蓄意加害他的生身父母, 他當如何?

當時,他立似阿慕這般, 堅定冷絕道:“我殺了他!!”

母妃對他的答案,甚是欣賞與寬慰, 而後,秘密告知了他,他的“真正”身世。母妃告訴他, 他並非楚帝顏淩之子,而是清河王顏清的遺腹子, 告訴他,暴君顏淩是如何逼殺兄長、強奪嫂嫂,告訴他, 他必得為冤死的生父與受辱的母親覆仇。

在一開始, 他是極震驚的, 不敢相信, 甚至不願相信。

自有記憶起, 他就同宮裏的皇子公主一般,將顏淩視作生身父親,而顏淩,雖性情暴戾, 但待母妃與他,卻有幾分不同。

顏淩不是個喜愛孩子的人,可有幾次竟將他抱在懷裏,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教他舞劍。顏淩也不是對後妃溫柔有耐心的人,可對母妃卻有超乎尋常的耐性。縱然母妃總是孤高清冷,並不是溫柔可人的解語花,顏淩也常到母妃殿中來,那時,母妃幾可說專寵了。

事情的變化,似因他的態度而變。母妃似意識到他心中猶疑、不願接受,很快幫他做出了決斷。

他不知母妃與顏淩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是能感覺他們的關系極度惡化。一夜,這種惡化達到了頂峰,他聽見殿內有激烈的爭吵,而後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顏淩似是對母妃動了手。

他拼命掙開阻攔的宮人,憂急地跑入殿中,見母妃正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半邊臉頰紅腫,唇際都滲出血來,而顏淩,猶不解恨,甚至對母親動了腳,一下下地狠命踢著,並口中大罵:“賤人!賤人!!”

他急忙跪在母妃身前,死命抱住顏淩雙足,極力求道:“父皇饒了母妃吧!母妃會死的!母妃會死的!!”

“死了正好!!她想死,朕就成全了她!!”

暴怒的顏淩,一腳踹開了他,將地上的母妃一把拎起,像是想活活掐死。可那怒到青筋暴起、緊緊扼著的手,最終還是松開了。顏淩將母妃扔在地上,大步向外走時,忽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過來。”

一邊是心狠手辣的帝王,一邊是受傷柔弱的母親,他自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將母妃攙扶起身。顏淩看著這樣的他,冷笑一聲“一對賤人”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母妃的住殿。

那一夜,他侍在母妃榻邊,一邊為母妃上藥,一邊為母妃身上道道交錯的青紫傷痕,泣到眼腫。最後,對母妃的愛,沖走了他心中所有猶疑,他緊緊握住母妃的手,一聲聲含淚切齒道:“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母妃對此很是欣慰,她望著他眸中的仇恨,撫著他的臉頰,溫柔讚嘆:“好孩子。”

這一聲“好孩子”,母妃臨死前也曾說過,她真心實意地誇讚他,因為他為她殺了自己的生父,是她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時隔多年,當這一聲“我殺了他”,由喚自己父親的孩子切齒道來時,顏昀忽有一種被命運扼住喉嚨的感覺。這感覺是荒唐無稽的,也轉瞬即逝,他不會是被阿慕殺死的生身父親,他自己,也不是將孩子視作覆仇利器的母妃。

猶記從前,阿慕尚出世月餘,是太醫斷言可能養不活的虛弱嬰兒,而琳瑯,瘋病未愈,仍記憶錯亂,甚至不知自己有一個孩子。一日夜裏,他處理完朝事後,已是夜半三更,人在累到極致後,反而無法入睡。他想去未央宮看看琳瑯,又怕病中淺眠的她,被他擾醒,最後走著走著,來到了宮人撫養阿慕的延明殿裏。

他以為這夜半時候,孩子早已睡了,誰知走近前看,搖床中的嬰兒,竟睜著眼睛。一個月多的嬰兒,已長開了些,水靈粉嫩,小臂如藕,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因好奇睜得圓圓的,如兩顆滴溜溜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望著他。

天地安靜,仿佛塵世皆已沈睡,只他與他一同醒著,在這沈寂的夜色中,眼也不眨地彼此對望著。

良久,他第一次向搖床中的嬰兒,伸出手去。嬰兒的一只小手,立迎攥住了他的食指——攥得那樣緊,像是他與他有著天然血脈上的緊密牽連,是他,予了嬰兒生命,就似樹幹與枝蔓,他為他輸送生命所需的養分,而他,由此抽枝生葉,蓬勃生長,讓他不再只是朽爛孤立的樹幹,為他的生命,增添生機與光彩。

因為這份緊密牽連、互親互愛,阿慕才會說這四個字。是因在愛中長大,因純孝知恩,阿慕才會陡動殺心。這樣藏於骨中的男兒血性,這樣毫不遲疑的堅定狠絕,是顏昀所讚賞的,他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阿慕的發頂,溫聲讚道:“好孩子。”

偏殿中,琳瑯一直“睡”近半夜方起。她不知委身侍奉晉帝的自己,該如何面對夫君和孩子,自從禦殿回來不久,就躲在這一方帳簾低垂的小榻上,像一個現將自己藏進重重厚繭中,以此暫避現世,暫避世間風霜刀劍,也暫避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心愛之面。

但,避,是避不了一世的,因對方,並不是讓她如避蛇蠍之人,而是令她時時心中掛念的愛人。近夜半時,琳瑯終是起身。這時候,世人皆已睡了,萬籟俱寂中,她循著殿內幽暗的燈火,緩緩走至顏昀榻前——好像只有在這樣的昏暗裏,以夜色為遮掩,她才有勇氣,過來見一見她的夫君。

然,顏昀並未深睡,她剛撩開帳簾,在榻邊坐下,顏昀即輕輕牽住她手。帳內淡淡的蘭葉清香中,顏昀的聲音,溫柔如水,“我剛想過去看看你,你就來了。”

原以為近一日調節下來,她可以將自己的情緒深深藏好,可在這時,顏昀溫柔輕輕的一句話,立叫她丟兵潰甲。

琳瑯聞言陡然鼻子一酸,喉嚨也微微哽咽,好像一個人在外無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可挺直脊梁,迎對風雨,但當回到家,家人愛人一句簡單尋常的關心之語,就能戳破那人堅強的表象,讓人立時淚流,要將胸|腔中的憤懣委屈,盡情地宣洩出來。

幸有夜色遮掩,未叫顏昀望清她神色的剎那異常,琳瑯強忍住心中酸澀,努力語氣尋常地問道:“怎麽還沒睡?是身體難受地睡不著嗎?”

“因為,你不在我身邊”,顏昀道,“自離開楚宮後,夜裏一直沒有與你分榻睡過。”

在楚宮時,顏昀因朝政繁忙之故,並不總是夜歇在她的未央宮裏,有時就歇在禦殿,甚至禦書房。後來,晉代楚立,她和顏昀,總在一起,夜裏也未再分榻過,只,除了顏昀並不知曉的昨夜……

想到昨夜,她是睡在別的男子榻上、別的男子懷中,琳瑯心中愧痛如絞。縱有夜色遮掩,她也覺得自己依然無法人對顏昀,正要尋個理由離開時,幽暗的光線中,顏昀邊朝榻內挪了挪,邊對她道:“過來吧,同我一起。”

似受誘惑的,琳瑯,無法抵禦這樣的誘惑。靜默片刻後,她上榻依在顏昀身前,似想借此溫暖懷抱,洗滌昨夜種種不堪的記憶。

那人的氣息,是那樣暴戾陰鷙的可怕,縱洗了又洗,她還是感覺自己,一直被他可怕地纏繞著,直到此刻,在顏昀溫暖的懷抱中,她才感受到片刻安寧。顏昀的氣息,是溫和的、安寧的、令人舒適的,不似那人,像是腐爛陰冷的深淵,要拉著她與他一起,一直沈淪在冰冷的黑暗裏,令人絕望窒息。

幽暗的夜色裏,榻上的年輕夫妻,如連理枝纏,溫柔相擁著。顏昀手摟著妻子,將心底的疑慮問出道:“昨日下午,我忽然感覺十分困倦,依你看來,當時我的困倦不堪,正常嗎?”

自然不正常,她白日私下問謝太醫得知,顏昀當時,應是中藥了。那藥與顏昀平日所飲藥物相克,故而她雖同用了點心與茶水,但沒有像顏昀那般忽然昏睡乃至病沈。謝太醫和她嘆說,這一中藥,令顏昀這幾個月對身體的調養功夫,損折了大半。而這一切,自是拜穆驍所賜的。

想及穆驍,琳瑯心中恨極,但,這一真相,如何能對夫君明說呢,他的性命,正捏在穆驍手中,楚朝已亡,蚍蜉難撼大樹,唯有隱忍,方能保全。

“夏日裏,人本就容易困倦”,琳瑯輕輕說了這一句後,緊緊摟著夫君道,“快睡吧,謝太醫說,你當好好休養身體,不該這麽晚,還醒著的。”

顏昀“嗯”了一聲,未再追問,只是想著白日裏謝太醫有些閃躲的神色,想著自己忽又病沈的身體,想著昨夜那場蹊蹺的大火,在無邊的夜色中,暗暗思考著。

夜盡天明,斷續落了兩夜一日的雨水,終於停了。夏陽放晴,漸暄曬至午後,雨水帶來的涼快幾已無存,令人縱身處避暑行宮,依然感到有兩分燥熱,小小的孩童,也將練劍的場所,從殿外庭中,轉至空曠殿內。

琳瑯看習練許久的阿慕,人上都是汗意,喚他停下,擰擠著毛巾,要為他擦臉時,一名棠梨殿宮女走了進來,向她一福道:“碧波池新開了一朵並蒂蓮花,顧婕妤請夫人過去一同賞看。”

心事深重的琳瑯,哪裏有搭理顧琉珠的心思。她徑推辭不去時,又見那名為雲芷的棠梨殿宮女,含笑望著她道:“顧婕妤派來的人還說,婕妤想以並蒂蓮紋樣制簪,只這具體樣式,卻畫定不下來,想請夫人過去,幫忙參詳參詳。夫人還是過去吧,若不去,婕妤娘娘,或會不快的。”

一個“簪”字,像一道尖刺,猝然刺入女子心中。手中的毛巾,因驚滑落回水盆裏,激濺起水花朵朵的同時,也引得正在喝藥的顏昀,擡眸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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