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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小節有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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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回到王府,就見得蕭徹端坐殿中,似在專心致志地專註公務,手邊壓著兩疊公文,高得有兩寸許,矮得半寸不到。

她並不意外,原本在城外巡視軍營的蕭徹已經回府。曹夫人在見到她時,定是會派人通報蕭徹。

令嘉揮退了下人,喚道:“徹郎。”

“善善,你回來了。”蕭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平和從容,他甚至還笑了笑。

令嘉本是有很多話要問,但真見著他,卻是莫名其妙地又失了聲。

蕭徹等了好一會,都不曾等來下文,再看她神色黯然,不知在想些什麽,他還是嘆了口氣,先開口道:“善善,你若是想聽,我可以同你解釋。”

但哪怕事前思量過無數次,備下了諸多腹稿,但真對上了人,蕭徹還是讓出了主動權。

令嘉卻是搖了搖頭,語氣平和道:“沒有解釋的必要,我知道你是個周全的性子,做許多事未必存了惡念,只是多備一子而已。”

萬俟信不過是一步閑棋,在他和令嘉成親後,轉作了廢棋,但在他同令嘉情意日濃時,又成了隱雷。

這處隱雷爆發起來可大可小,只看令嘉的心思往哪處想,或者說她願往哪處想。

“徹郎,我只問你,你當年收下萬俟歸,知不知道萬俟信的身份?”

這麽巧的巧合,令奕會信,令嘉不會。

“知道。”蕭徹甚至能從容地解釋道:“你六哥在河東尋人的動作有些顯眼,我多留意了幾分。本意是想贈他個人情,但真尋見人後才知這個人情不好贈。”

這是令嘉有所預料的,並不意外,只繼續問道:“六哥暗中尋人的動作連你都能發現,爹卻一直無動於衷。甚至於萬俟歸也在燕州待了這麽些年……徹郎,你覺著我爹這些年是真的不知道萬俟信的存在嘛?”

“……傅公確實是在萬俟歸入我麾下後,才同提起過你我的婚事。”

這樣委婉的答覆,對於令嘉的猜疑已是足夠。

她垂下眸,淚珠一串一串地滑落。

蕭徹想要擁抱她。

令嘉不肯同他親近,往後退了兩步,還伸手推搡。

但蕭徹用了幾分力氣把人攬了回來,他輕撫著她的背,口吻溫柔中帶著幾分不容推拒的強硬:“善善,我們都成親一年了,以前的事都該過去了。”

“我討厭你。”令嘉賭著氣,墊起腳,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這次可不是在玩什麽情趣,而是結結實實地用了力,還帶著怒氣的加成,哪怕是隔了幾層錦緞都能感覺到痛楚。

蕭徹嘆息道:“可是,善善,我愛你。”

兩人姻緣的起始,一直是令嘉心中的一個結。

這個結並非起自蕭徹,而是起自令嘉父親。

來自至親的欺騙總是比來自無關緊要的旁人的更叫人氣憤。礙著家庭的和平,傅令嘉面上若無其事,心裏卻多有憤怒,這份憤怒借著成親的便,統統發洩到了並不算無辜的蕭徹身上。

這份遷怒,隨著時日的推移,漸漸淡下,而之後二人情意萌生,再提初成婚時的鬥氣也不過一笑置之。

這一年來,令嘉始終不曾真正原諒過她爹,哪怕她能理解他許多的選擇,但意氣始終難平。

直至今日。

他並非為了什麽見鬼的權勢富貴,才將她許給蕭徹,而是真真正正地身不由己。

為了彌補四哥犯下的彌天大錯,他失去了兩個兒子,為了隱瞞這個錯誤,他又犧牲了親如一家的表妹,傷透了對他恩重如山的姑母的心。本以為這事到此為止,卻又因令奕的疏忽,蕭徹的多疑,又不得不再犧牲唯一的女兒的婚事。

令嘉固然怨怪自己父親的無情,可終是諒解了他的苦楚。

想到這,令嘉松了嘴,恨恨道:“你當年就不能別這麽多事嘛?”

“確實是多此一舉,但我不後悔。”蕭徹迎著令嘉憤憤的目光,笑了笑:“若非如此,善善又怎會是我的?”

令嘉看著他,簡直是又氣又恨,但在氣恨之餘,又存著同樣的愛意,既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又想去吻他。

這番糾結下來,她最後揪著蕭徹衣領,將人拽下來,仰起頭,咬住了他的唇。

一舉兩得了。

最後還是見了血——蕭徹嘴上的血,令嘉的氣惱方才洩盡。

此時,她已然被抱離了地面,蕭徹嫌一直維系低頭的姿勢太累,就把人抱了起來,用的是嬰兒抱的抱法。

令嘉回過神來,本應感到羞赧,但無奈意志實在消沈,生不出掙紮的心思,反自暴自棄地把頭埋到了蕭徹的肩上。

蕭徹幹脆把人一氣抱到榻上,思索著是先進膳,還是先親熱一番。

這倒怪不得他太禽獸,實在是方才令嘉洩憤的法子太過暧昧,由不得他不受影響。

一直不說話的人忽然幽幽問道:“徹郎,你當年知曉信郎的存在時,是不是覺得我家很可笑?”

很好,現在進膳也好,親熱也罷,都得放在安慰後面了。

令嘉語聲幽冷道:“伯平公立家訓時,本是秉著大義的名分,這大義到了後人身上早就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自前吳靈帝起,傅家早已是割據一方,聽宣不聽調,忠字早已不存。高祖為了自保,遲疑用兵,以至於坐視渤海、北狄起勢。事已至此,本當一以貫之,只他又放不下家訓,最後還是出兵塞外,至於兵敗身亡,傅氏徹底失卻時機……至於曾祖父就更是可笑,分明都做到為了那點野心,手弒長子。偏偏在北狄兵臨城下,願同他結盟時,他又寧可坐守孤城,他分明知道不可能有援軍的……還有我爹,四哥犯下如此彌天大錯,他既已選擇了徇私隱瞞,又何必再推五哥、六哥和四哥一道去戰場——那時六哥都沒加冠……他們總是這樣,在這種大事上首鼠兩端、優柔寡斷,結果哪頭都落不著好。”

令嘉本是不該同蕭徹說這些話的。

她的高祖為什麽對著渤海、北狄猶猶豫豫,因為殷太.祖在山東虎視眈眈。為什麽她的曾祖父會生出野心,因為殷太.祖分封諸子,藩王野心勃勃叫他瞧見了機會……毫無疑問,這一代一代的下來,蕭氏始終是贏家,真正的傅氏早就在範陽破城那日輸了個幹凈,如今延續的傅家不過是匍匐在蕭家面前的臣子。一個輸家的後代同贏家的後代抱怨自己先輩的失敗,豈不可笑?

這些心思在她讀史時就開始萌發,但她不能同爹說,說了連她娘都救不了她,也不能同家裏的其他人說,以傅氏為榮的他們會訓斥她——哪怕是她那個最不排斥家族束縛的六哥在心底也是為祖輩的功績驕傲的。

在最後,她竟然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傾訴——哪怕他姓蕭。

蕭徹安靜地聽著令嘉的怨言,哪怕她話裏許多地方堪稱大不逆。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利為天性所逐,義為性偽所合。善善,你的先祖雖稱不上道德完人,都有利己之行,小節有損,但至少他們都守住了大義,只這點已是勝過世上無數人。”

“你說攘夷?”令嘉嘲諷道:“現下夷人歸化方為正例,何談大義?”

“前吳亂象起自靈帝,此後百餘年,藩鎮四處割據,朝廷法度盡喪,丁壯被擄為兵,空餘農田荒蕪,婦弱相食,其中又以北方戰爭為最頻最烈,劉開平過關中、河東,嘆生靈無餘,題書‘春燕築巢於野’。”

令嘉默然。

這一句嘆,她也曾在書上看到過,彼時不知其解,還覺得挺有詩意,待明白過來後,方覺毛骨悚然。

春燕多愛築巢於屋檐、木梁之上,因有人煙的地方,總比野外安全。若非房屋被燒盡,人也死絕,叫春燕無處築巢,它又怎會築巢於也。

“善善,歷朝歷代每逢亂世多見胡亂,但在這樣大亂的百年裏,胡人卻始終不得南下,而在傅家的庇護下的河北,不曾遭過大亂。太.祖平定天下時,戶部清算戶口,河北得七十萬戶,占天下七一之數,只範陽一城就有十萬戶的人。傅家歸降,太.祖百般忌憚,還是要破例封其昌黎王,顧忌的就是這七十萬戶的民心。”蕭徹的語氣平淡,不見慷慨,不見激昂,只以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去評述。

令嘉有些恍惚。

昌黎王,大殷唯一的異姓王,這是一個被塵封太久太久的名詞。

本朝無史,前塵往事被封存在史館發灰,許多事只能靠代代人的口口相傳。有些事若無人去傳,那麽不過兩三代,就要湮滅在時光歲月裏。

若非蕭徹提起,令嘉幾乎都忘了她爹最初的爵位不是信國公,而是昌黎王世子,一個在德宗時就被削去的名位。

令嘉低落道:“縱有百年安穩,二十年日削月割後,所謂的民心也只剩得範陽一城,而範陽這一城的人最後也在城破那日盡付之一炬,所謂的大義也不過如此罷了。”

“所謂的日削月割是朝堂上的手段,這些手段固然有效,但也不過一時,而大義卻比你想得更有力量。傅公初回燕州募兵時,整個河北都踴躍相從,悍不畏死,這是你祖輩大義的遺留。你道傅公對你兄長心狠,卻不知你四哥他們奮不顧身,麾下兵士死戰不退,在雁門關耗盡了耶律昌的親兵,方叫他回北狄後,空有聲望,卻無實力,不得不向耶律曠獻妻俯首。這也是你父親對大義的堅守。”

蕭徹把她的頭掰正過來,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善善,我祖父曾拿傅公的例子教誨我,人可欺,大義不可欺。”

對傅家的肯定,從傅家的滅族兇手的口中說來,免不得有些荒唐。

令嘉對著蕭徹認真的目光,終是一點一點地去了那股子喪氣,露出底下的哀傷。

她捂著臉,既是憤怒,又是哀痛:“我不要那什麽勞什子的大義……我想要我四哥、五哥回來……憑什麽總是傅家……”

這是罵聲,也是哀聲。

傅家在吳朝用英勇和無畏鑄就了一個家族的輝煌,但在吳末起,又陷入了野心的折磨。可若說當年範陽城破,尚能說是來自野心的報應。那她父親的傅家,已然失去野心,安心俯首為臣,憑什麽還要遭受命運的無情?

蕭徹知道,無論是哭還是罵都已是餘韻,拍著她的背,低聲哄道:“善善,莫哭了……那孩子的事,我會替你解決的……”

令嘉看著目光溫柔的他,哽咽難言,心中卻忍不住去想,在她嫁與蕭徹後,傅家已然再一次站到了命運的賭桌前,而他們的輸贏無疑是同這個人綁在一起的,他存則傅家存,他亡則傅家亡。

這原本是件叫令嘉氣憤的事,可在今日去看,竟是莫名地叫她安心。

“你會一直同我在一起嘛?”從來不信誓言的人開始索取誓言,借以汲取叫自己安心的力量。

“我會。”蕭徹擁抱住她,在她耳邊許諾道:“我會保護你的。”

她是命運對他最慷慨的饋贈,他怎會不保護好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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