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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盛衰各有時 立身苦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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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虹辭別王琰之後便獨自繼續東行。他自幼習武,又是在回疆大漠長大,身子壯健,精力充沛,是以雖是步行,倒比王琰一行還要走在前頭,幾天之後就出回疆,到了甘肅境內。他早打定主意這次決不回家,走得更快了,似乎擔心家人前來尋找一般。又過了十數日,已到玉門,便找客棧宿下。

他初踏江湖,就幫助了王琰一行,雖知道他們必與官府朝廷有著密切的聯系,但回想與新月教那些人交手的過程,仍不免心中得意,自認為是鋤強扶弱之舉,等到見了胡斐的時候,要好好講上一番。正想得高興之時,忽聽窗外篤篤敲了兩下,跟著有人冷笑一聲。

他吃了一驚,忙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卻聽那人在外面陰惻惻地道:“出來。”

霍虹只覺得心裏砰砰地跳了起來,除了緊張之外,竟也有些莫名的興奮。想了想就推開另一扇窗,直接跳出屋外。

雙腳剛剛落地的瞬間,登時覺得勁風撲面,對方已攻了上來,連忙抽劍相還。這時已近半夜,對方的兵器卻在黯淡的月色下閃出點點亮光,而且招招帶著淩厲的呼嘯聲,仿佛兵器上綁著個哨子似的。霍虹離家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般兇險,一下子手忙腳亂,幾乎招架不住,連連後退。猛地後背撞在什麽東西上,頭頂便沙沙地落下樹葉來。他靠著樹幹,一邊勉強揮舞短劍,一邊告誡自己平定心神。深深呼吸兩次,覺得胸中穩了一些,也漸漸分辨出對方的兵器是根短棒,驀地想起之前攔截王琰的眾人中那假扮的婆子來。再註意看那人武功,果然就是那假婆子,便有了主意,不再和對方搶攻,改為半路攔截,強要與對方兵器相交。那人知道他短劍鋒利無匹,果然有所忌憚,又攻了幾招,見去路都被短劍封住,嘿嘿一笑,向後躍出。

霍虹看他像是要停手罷鬥的意思,剛要收劍,猛聽黑暗中嗤嗤聲響,及至辨清暗器來路,那數支小箭離自己身前已不過三尺!

他心中雖驚,手上卻自然而然有所反應,身形轉動間劍尖迅捷無比地向前點出,正是一招“雪中奇蓮”,眨眼間連擊四次,四支暗器盡數擊落。他兀自防備著對方再發射暗器,但這一次那人當真垂下手來站定,冷冷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還想問你呢!”霍虹哼了一聲,“你明明是漢人,為什麽要跟那些愚蠢地違背真主意願的回人在一起,找漢人的麻煩?”

“哈哈哈!”那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中卻充滿了怨恨,然後用那支已剝落了外層的純金短棒指著霍虹,“你這個年少無知的回人!別人占據了你的家園,奴役著你的族人,迫使你們年年納貢、歲歲征丁,還擄走你們族中的聖女充作後宮,你居然是非不分,去幫助這些侵犯你們的人!”

“你、你說什麽?”霍虹楞了一下,聽他話中直指清廷,不禁心生疑惑。果然那人續道:“諒你也不曉得,你前日保護的那個年輕人並不是漢人,更不是什麽客商,他是滿清乾隆皇帝的十五皇子,名叫永琰!”

“真的?”霍虹脫口而出。他倒是猜到那青年“王琰”頗有來歷,看樣貌也不像尋常商人,舉手投足間都有些舉重若輕的氣度,但再怎麽也沒料到竟是皇家血脈,千金之體。怔忡了半天,喃喃道,“那……那他要是皇子,怎麽會就帶了兩三個隨從出來?也沒有前呼後擁、官軍保護?”

那人聽出霍虹的驚訝,有些得意地點點頭,放下那金棒踱了兩步:“你這小子年輕識淺,又遠居邊陲,沒見過乾隆皇帝下江南。——老子就是這個脾氣,成天喜歡微服出游,美其名曰‘體察民情’,所以兒子也學了個十足十。近年來有傳說乾隆內定了這十五阿哥繼位,這是派他出來混些個功績,要不是你從中阻攔,哼,我們豈非顛覆了滿清大統麽!”

“你要造反?”霍虹的眉梢高高挑了起來,“為什麽?”

“滿清韃子占了我華夏江山,我們自然要反抗!你——就像你們回人,難道甘心為異族統治?”

霍虹慢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我在回疆住到十二歲,我們的伯克、汗王,雖然說是朝廷任命,但都是我們回人,該哪族管轄的,就由哪族的族長擔任。族裏的長老和阿訇也都是有名望的、大家信任的人。至於我們的錢糧賦稅,遠遠比被準噶爾統治時要輕得多,朝貢的都是回疆土產,也沒有額外的無理盤剝。你說這就叫做統治、奴役……我們回疆的老人們都說,要是當初小和卓霍集占自立為汗王,統治回疆,我們受的苦還不知道要多多少倍!”

“你這個小子,簡直是冥頑不靈!呵呵,看來就是霍卓部族聖女香香公主入宮為妃,你也覺得是光榮的事了?”那人惡毒地笑著,又向前走了幾步,“當年霍卓部首領木卓倫、副首領阿爾斯蘭在征剿和卓軍的時候遇刺,木卓倫之女阿依帕夏不得不下嫁親衛隊長艾尼瓦爾,好令他繼承族長之位——這些事,你也認為和清廷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什麽?你說什麽?”霍虹身子突然抖了抖,似乎要伸手抓住那人手臂,卻被那人躲開了,“你的意思是……木、木卓倫和他的兒子……都是……”

“木卓倫雖然在和卓叛亂時歸順清廷,但皇帝還是忌憚他,因此暗遣武林高手刺殺。現在霍卓部族由個普普通通只會騎馬射箭的漢子當首領,香香公主又入京為質,怎麽還會違背朝廷的意願?”

霍虹終於不顧一切地抓住了那人,手指死死地嵌進他肩膀當中去。那人就像沒有知覺一般靜靜看著他,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霍虹耳語般的聲音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事?”

“哼,看你這個年紀,怕是不知道紅花會吧?”那人淡淡說了這麽一句。霍虹卻有些發楞,不自覺地放開手來,看著那人負手走了幾步,仰面望著慘淡的月光。這時候霍虹才發現,那人的相貌十分秀氣,盡管額頭眼角都有些細密的皺紋,仍能看出年輕時必定是個美男子。“我姓餘,當年在紅花會中坐第十四把交椅,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金笛秀才’。”

霍虹沒有回答,似乎在記憶中搜尋著“紅花會”和“金笛秀才”這兩個詞的隱約印象。那金笛秀才只道他沒有聽過,也不以為意,續道:“乾隆十五年,紅花會十四位兄弟聚義於姑蘇太湖,在老舵主於萬亭率領下,在全國十八省發展會眾,伺機起義。到乾隆二十四年正式舉事,可說得上振臂一呼,天下英雄雲集響應……只是回疆霍卓部翠羽黃衫背盟,新任總舵主陳家洛又調度失當,致使義軍幾乎全軍覆沒……天下仁人志士,空有驅逐韃虜之心,卻再也沒能恢覆元氣,重振聲威……”

他越說語聲越是沈重,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時刻裏,目光也穿透空中,望到遙遠的天幕。霍虹怔怔地聽著他講述,過了一陣才意識到他口中的“翠羽黃衫”指的正是霍卓部族的阿依帕夏,立刻大聲道:“不對!你剛才說霍卓部木卓倫父子在追剿和卓的時候遇刺,不正是乾隆二十四年嗎?翠羽黃衫為了保全族人,不與你們漢人反叛清廷的爭鬥響應,有什麽不對?你口口聲聲說我族人為清人奴役,卻又想讓我們幫助你們搶奪政權,你——你還利用我們的信仰,挑起我們和漢族之間的爭端!你的居心,難道比清人好到哪裏去?你們那個什麽紅花會,都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嗎!”

“你這個——”金笛秀才頓了一頓,臉上就又浮現起陰冷的神情來,“你既然這麽糊塗,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麽可多說的了!”

“不錯!我跟你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我也沒有什麽話要對你說了!”

霍虹少年氣性,還在惱他說了自己族人壞話,驀地一陣尖銳寒氣撲面襲來,眼角中掃到烏油油的箭身,忙仰身相避,手中短劍一立,斜斜上指,正是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聽玎玎幾聲,那金笛秀才再次發射的暗器就被他撥打落地。

“苗家劍法!”

金笛秀才吃了一驚,竟忘記上前搶攻。霍虹便向後躍出數步,指著他道:“我說你是卑鄙小人!竟然暗施偷襲!”

“你既不為我所用,總不能留著你,又去壞我大事!”金笛秀才冷然道,手中金笛一擺,已連環攻出十餘招。他對敵經驗遠比霍虹豐富,又狠了心連下殺手,要不是顧忌短劍鋒利,早已盡占上風。看著霍虹氣喘籲籲地應對,心下不免得意,輕聲笑道,“小子,你又是什麽人,怎麽會使苗家劍法?你是苗人鳳的後人麽?”

“你……管不著!”霍虹回了一句,便閉緊了嘴,手中短劍舞得更加急了。他情知這次與前日打鬥不同,已是到了生死關頭,稍有不慎就會被面前這人滅口,是以全神貫註地應對。這緊要之際,多年來學過的武功全都在腦海裏清清楚楚地映出,仿佛從沒有過這般心地澄明,見招拆招不假思索,到後來純然是信手揮灑,宛如奏樂者沈浸在自己的演奏當中一般。他也沒有看到金笛秀才越來越吃力的神情,和望向他的無比詫異的目光,只是像平日裏練功一樣,把對方攻過來的招式一一精心拆解,乘隙反擊。

又過了十數招,忽聽“錚”的一聲,竟是短劍劍身平平與金笛相交。霍虹想也沒想地一轉劍鋒,當即又將金笛削斷,跟著竟是一招刀法中的“沙僧拜佛”,斜斜劈下。他以劍作刀,本來失之雄渾沈穩,但他的短劍乃是劍中一等一的利器,這一劍劈過空中,竟帶著尖厲的呼嘯聲。金笛秀才硬接了一招,手中半截金笛再斷之際,轉身跳出圈外,跟著發足急奔。

霍虹心裏痛恨這人對自己回人同胞的利用和汙蔑,雖不追擊,手中再發銅錢暗器,分打上中下三路。金笛秀才上次吃過他這銅錢的虧,聽到風聲便躍起避讓,但落地之時還是一晃,隨即繼續跑了出去。霍虹嘆了口氣,不再追趕,想了想就彎腰拾起地上被削斷的金笛,徑自回房。

王琰一行人則又過了數日才到玉門。果如那金笛秀才所言,他本來的身份是乾隆皇帝第十五子永琰,而跟隨他的兩個少年曉初、曉遲則是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福康安之子。那福康安是先孝賢皇後富察氏內侄,倍受乾隆寵愛,簡直是當作自己親生兒子一般看待。永琰則出自令皇貴妃魏佳氏,母親原是漢軍正皇旗人,後來才擡旗入滿洲鑲皇旗,又母以子貴,如今儼然是六宮統率。是以永琰對那毫無血緣關系、又建功頗著的表兄很是有些“那個”,卻莫名地跟他這對雙胞胎兒子極為投緣。三個正值青春的少年加上一個心思靈巧、又因朝廷查處鹽茶虧空案受到牽連、發配邊疆、兩年磨礪得老成持重的紀昀,一行人談談說說,議定而後動,路上也倒妥當。

自之前遭遇新月教,紀昀深覺危機隨時在側,死活請示永琰亮明身份,到附近衙門調了十數名護衛,這才稍覺放心。永琰心裏不快,卻也無可奈何。到了玉門已近嘉峪關,進關之後下一站便是張掖,不知是不是懼怕了這一行人的聲勢,新月教始終沒再露面。

永琰還是第一次獨自奉旨出門,又到了關外異族居處,覺得風土人情都與京城大大不同,真是眼界為之一寬,恨不得就這麽單人獨騎,悠然而行。然而一靜下來,又想到乾隆給自己的旨意僅僅是“觀風”,卻沒有任何具體差使。就連為修四庫全書召回紀昀,赦免的聖旨也顯然要留到京城由乾隆親自來下,這個加恩於臣子的機會都不給自己,難道是之前內廷傳出來的風聲有誤,乾隆密定的太子人選並不是自己?可是當真如此,又為什麽不派別人,獨獨派自己走這一趟西域?……這些話是沒法跟紀昀這個漢臣、又是乾隆皇帝的親信臣子議論的,曉初曉遲兩人雖和自己親密,畢竟是福康安的兒子,無法真正交心……想起福康安來又是一陣踟躕。眼前這雙胞胎明明誰都知道是他跟個漢家女子、還是吃鏢局子飯的亂搞生的,私行如此不謹,竟也沒人敢在皇上面前提只字片語。按說這事皇上也不會一點風聞沒有的,依舊把福康安當作親信甚至子侄一般,近年來榮寵日盛,連自己在內這些兒子倒要靠後了,真是令人不忿……

他就這麽胡思亂想著,早忘了自己是軟磨硬泡說動了紀昀,要“獨自在城裏走走便回”,不覺間已是日暮時分,金紅色的晚霞滿天,身後則拖了一道長長的影子。出神間只覺得有人往腰上一碰,力道卻不大,他回頭看時,見個十來歲的娃子轉身撒腿就跑。永琰情知不妙,在身上摸了一遍,果然荷包汗巾等隨身之物全都被撈了去。他出來沒帶錢,這時心裏不急,只是好氣好笑,想了想還是跟著那娃子追了過去。

還沒追到近前,忽見路邊閃出一個身影攔住了那娃子。那娃子身形極為滑溜,正連扭帶鉆地想逃,卻被那人一把攥住兩只手,登時動彈不得。這時永琰也已趕到,見霞光亮亮地照著那人面上,竟是個絕色無雙的少女,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嘴角邊還帶著一絲隱約的笑意。

“你敢叫一聲,我掀了你的毛蓋兒去,信不信?”那娃子剛要咧嘴叫嚷不依,少女便用單手捏著他手腕,另一只手指定了他,似笑非笑地道。那娃子瞪了瞪眼,少女立刻在他鼻子上一刮,“還不老實!”

那娃子死活掙紮不脫,又讓少女罵得不敢哭叫,扁著嘴低下頭去,隨即被她全身上下搜過,把零碎之物都拿了出來,遞到永琰跟前。

“這位公子,你看看少些什麽沒有。”

永琰走了一回西域,知道這西北邊地的女孩子向來活潑,不大受禮法約束,也漸漸習慣了,只是看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少女如此幹脆利落,毫無扭捏羞怯之意,仍是楞了半天,才接過那些東西。跟著報之一笑:“其實也不值什麽。這孩子必是受了大人指使的,若空手回去,反而不好交待。”

“哎喲,你這人心腸倒好,他偷你還偷出理來了?”少女噗哧一笑,歪頭想了想,便從自己身邊取了一串小錢出來,放在那娃子手裏,然後松了手。“看在這公子的面上,我就日行一善,免了你今兒的打。”

那娃子仿佛不可置信地輪流看了看兩人,忽然“嗚”地哭了出來,撲地向兩人磕了個頭,就一溜煙地跑了。永琰緩緩嘆了口氣:“這也不是辦法。這些偷兒想是成夥的,專一派這些小孩子來下手,咱們總不能一味助紂為虐。”

少女就像是才見到這個人似的,瞪著他看了半天,冷笑道:“你是官府的捕快?”

“我?當然不是。”永琰楞了一下,莫名其妙道,“姑娘何出此言?”

“嗯,看你這點子身手也不像,還沒跑兩步就喘了。”少女促狹地一翹嘴角,跟著白了他一眼,“我幫你捉賊,又聽你的勸放那小孩一條生路,倒被你啰啰嗦嗦教訓了一套!我又不認識你,還稱起‘咱們’來了呢,真真好笑!——我跟你說,你要是捕快呢,趁早把這個什麽盜夥打了,免得禍害百姓。要就是個路人呢,給我道聲謝,各走各的。我沒空聽你的大道理!”

這一串話說得清脆爽利,配著少女一口純正京腔,便如鋼刀削蘿蔔一般,毫不拖泥帶水。永琰一時聽得怔了,緩了半天才明白話中之意,立時紅了臉。他本不是怕見人的人,在這少女面前不知為何竟有些抹不開,訥訥的要說什麽時,少女早笑著走了開去。

永琰心裏頓時湧起一陣失落,望著那少女背影也不好叫,只得默默收拾失物。誰知眨眼間一只纖纖小手便伸到跟前,從自己掌中搶過一物,少女那清脆的嗓音也隨之響起:“咦?你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年齡和歷史事件時序已經徹底架空了,考據黨勿拍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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