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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錦衾遺洛浦 同袍與我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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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菲青一驚,忙道:“他是右肋中了一槍,子彈沒能取出來。姑娘可有法兒治麽?”他這時已七十有餘,在眾人中是最長者,面對程靈素這年方及笄的小女孩,竟不自主地帶了幾分敬意。旁人也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等待程靈素的回答。

程靈素卻淡然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按理說只有開胸取出子彈,才能除得了病根。但一來這子彈的位置不好確定,二來陳叔叔的身子也怕經不住,我不敢輕舉妄動。”

眾人聽她說得天經地義一樣,又是一陣愕然。陸菲青等讀過些書的人忍不住想到三國時華佗為曹操治頭風,說是要打開頭顱方能醫治,沒想到這小女孩也是這般口風,雖然說不定醫術通神者當真有如此本事,但常人仍是覺得駭人聽聞。只蘇卿的神色還多了幾分坦然,望著程靈素道:“別的不提,若是靈兒你當真來做這手術,能有幾成把握?”

程靈素思忖一陣,道:“若是當年陳叔叔剛一中彈就做,大約有七成可能痊愈。如今相隔時日太久,就算我勉力為之,成功機率也只有三成。”

“那……那還是不做的好。”袁不邪看了陳家洛一眼,“這人好歹保住一條命,再為了治傷搭進去,未免不值。”

陳家洛呵呵一笑:“我倒沒覺得不值,只是眼前大事臨近,我哪有工夫糾纏這些!等掌門人大會結束之後,我再來找靈姑娘求醫。”

眾人都沒想到他這麽想得開,聽上去幾近剖腹剜心的事也敢親身嘗試。正驚詫得不知說什麽好,卻見程靈素又搖頭道:“這子彈在肺裏不時游走,一旦進了血管就當真不治了。要我說越早做越好,這是性命攸關,天大的事也得放下。”

這一回眾人更加無言,陸菲青和趙半山多年來都跟陳家洛在一起,更加知道他傷勢嚴重,心想照程靈素所說,竟是做不做這手術都未必有好結果,不免憂心忡忡。陳家洛卻始終含笑望著程靈素,忽然轉頭對蘇卿道:“蘇娘子說的沒錯,靈姑娘確是一派醫者風範,將來必成國手。”

“你別打岔!”蘇卿白了他一眼,“靈兒把利害都跟你說了,你倒是怎麽個打算?那掌門人大會的事,打沖鋒的有小胡和你師弟,道長他們、連上範幫主和我當家的也都能接應,又不是非你不可——”

“蘇娘子,咱們也認識十幾年了,”陳家洛擡起頭來,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現今這情形,你覺得我能安心置身事外?”

蘇卿被他頂得一窒,怔了怔才恨恨地一跺腳:“犟得跟驢一樣!活該,沒人管你!”說罷轉身坐了,氣哼哼的也不看他。苗人鳳卻知道妻子的心思,瞥了她一眼,笑道:“正是九娘說的,如今沖鋒陷陣的事就先偏勞小胡和袁兄弟了,各位前輩不便出面,怎麽也要叨擾範兄弟在這裏暫作盤桓的。秋山若是不棄,就住到我們那裏去,也好讓靈兒幫你調養調養。”

“苗兄既這麽說了,我倒沒什麽。”陳家洛慢悠悠地笑著,“只怕蘇娘子一看見我就生氣。”眾人多是當年在杭州跟蘇卿會過的,也都知道她跟陳家洛見了面就吵,這時見她啐了一口,卻沒還言,便同發一笑。

隨即眾人便商議搶掌門人的具體事宜。當世的武林門派,領頭的自然是少林和武當,這兩家一直對朝廷是個中立的態度,倒不便刻意引起爭端,把他們推到了朝廷那邊去,全武林也就都跟著過去了。另有些門派跟丐幫類似,雖然免不了對朝廷虛與委蛇,其實是抱定了不買賬的,就得了名帖也未必赴會,更不需上門聒噪。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舉了二十多家中小門派,都是些平素在江湖上惹事生非、要麽仗著在地方上有些勢力盤剝欺壓百姓、正巴不得朝廷一聲就把自家納入了官中、從此有了靠山的。袁不邪便笑道:“小胡,咱們怎麽分法?”

“一人一半!”胡斐不假思索道,“完事了的幫另一人。”

袁不邪一拍桌子:“好小子!你跟我打擂臺!成,都完事了還回開封會齊,倒要看看誰威風!”

陸菲青等人見他倆把這事當比武鬥勇一般,都不禁莞爾。蘇卿卻一心只看著程靈素,見她一言不發,低垂著目光像是十分平靜,卻在胡斐開口的時候就神色更動,手指不斷撚著衣角,便暗中嘆了口氣。想了想道:“你們都是剛到,總要養養精神,住一兩天再出發。——小胡難道不跟你苗伯伯說說話?”

“他那是正事,我沒什麽可叮囑的。就是胡大哥在這裏,也只會放手叫他去。”苗人鳳擺手道。蘇卿看他不解自己意思,偷偷剜了他一眼。胡斐自從與苗人鳳誤會消除後,知道他對自己期許頗深,倒是主動答應了下來。程靈素在旁邊目光亮了一下,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當下範淳就招呼眾人,苗人鳳夫婦則帶著陳家洛和胡斐回了自己住處。胡斐一心還想著方才無塵跟陳家洛的那場比武,跟苗人鳳談論個不住,到興起時兩人都找了兵刃,一招一式覆起盤來。陳家洛剛要上前,就被蘇卿狠狠瞪了一眼,自知理虧,只得住了腳步,站在一旁觀戰,心癢時就出言提醒。蘇卿耐著性子等他們過足了癮,便像轟雞一樣把幾個人都轟回屋裏,又是斟茶遞水,又是絞熱手巾忙個不住。陳家洛看得不禁發笑:“九娘,你這是把苗兄當賈寶玉了麽!”

蘇卿靜靜轉回身來,坐到程靈素身邊:“我看你是忘了,雨詩當年在你房裏,不也是伺候著個賈寶玉?”見陳家洛神色微動,並沒回答,便續道,“你們這些人,一個一個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飄泊江湖,操那些皇帝老子都操不到的心。我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也不能幹看著。——你這些年,只怕過得很苦。”

“談不上。”陳家洛坦然道,“窮困饑寒,也都是百姓的日子。大清的天下如此,我若還像過去那樣做世家公子,錦衣玉食,風花雪月,不知民間疾苦,才會心中不安。”蘇卿仔細看了看他,就輕輕嘆了口氣。

胡斐念著掌門人大會的事,又兼是跟袁不邪卯上了勁的,只待了三天,向苗人鳳和陳家洛請教些武功,就匆匆啟程而去。蘇卿滿心想撮合了他跟程靈素,但見他的樣子,對程靈素當真只是兄妹之情,別無他意,也就沒奈何。

如此忽忽三月便過,苗人鳳等人在丐幫總舵,漸漸聽說江湖上新近出了個年輕刀客,專一到各門派踢山門、砸場子,逼著人家把掌門之位讓與他,好到京師去大大出一番風頭,知道是胡斐行事順利,心裏十分欣慰。又想這事既然傳到開封,那麽京師不久也會得到消息。但如今已進了八月,掌門人大會再有半個多月就要舉行,料想福康安那邊也沒什麽可應對的了。

而在京師之中,福康安確是日夜都為這掌門人大會掛心,不敢有一絲怠慢。他目的便如當日蘇卿和陳家洛等人的推測,是以早在一年之前就已放出風聲去,心想雖然明面上的反清勢力都已剿滅,想來還有不甘寂寞之徒,倒要趁這個機會清理一番。後來袁不邪在長江一線攔截名帖,福康安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不知袁不邪的底細,但這人阻撓大會的意圖甚明,當下就想出應付的策略,改由飛馬鏢局護送名帖。其實在福康安心裏,未始不盼著袁不邪或者其背後之人對鏢局動手,這一來就有了把柄,並不難攛掇得江湖中人內鬥起來。但不過一個多月,飛馬鏢局分派到各地的人手陸續回來覆命,竟順利地把這差使辦了下來。福康安猜著沒這麽安靜作罷,但對鏢局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笑臉。他平時並不善與人的,這一回要收買人心,也做到十成十,非但著力嘉獎一番,更遣人給總鏢頭徐錚下了請帖,要他帶同鏢局上下所有人手前來,就在自己府中設宴慶功。

徐錚雖然當了總鏢頭五六年,仍是個暴躁直白的性子,飛馬鏢局又不同於京師鎮遠鏢局——一來當年總鏢頭王維揚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高手,有名的“威震河朔”,二來早早攀附上了朝廷權貴,算是見過大世面的——所以自徐錚以下,懂得的不過是江湖中人一些來往之道,只知福康安是當朝第一親貴,卻不知這一席酒宴,平時連京中低點等級的官員都摸不到。俗話說無知無畏,他自忖也算是給朝廷立了功的,便不客套,召集了眾鏢師趟子手,連妻子馬春花和一對雙胞胎兒子都一同帶上,浩浩蕩蕩地進了帥府。

福康安這日像是心情很好,見了他們就微笑道:“這一次多多偏勞徐總鏢頭,總算是功德圓滿。今日只為一聚,表表我自己的心意,稍後朝廷必然還有封賞的。”徐錚等人哪曉得這些官場寒暄,亂哄哄地客氣一陣,便隨引領入了座。馬春花帶著兩個五歲的孩子,本覺得不便,就不想來,卻是被徐錚硬拉來了,這時只瞟了福康安一眼,就退到下首去回避。福康安仿佛跟她是初次見面一般,隔著桌子叫道:“徐太太怎不跟徐總鏢頭坐一起?聽說徐太太武功很好,我還想見識見識呢!”

馬春花心裏一抖,只好慢慢轉身回來,挨著徐錚坐下。徐錚瞪了她一眼,低聲道:“真是上不得臺面!”

眾人自不去理會他夫妻間的私語,見福康安率先舉了酒杯,也都跟著亂紛紛地祝了一遍,一同幹了。福康安興致頗高,又是吩咐著人斟酒布菜、“照顧著徐總鏢頭兩位令郎”,又是跟身邊徐錚等人談天說地。他少年時就隨軍在金川前線作戰打熬,並不是婦人之手養出來的土財主少爺,這時候拿出三分丘八勁頭來,跟這幫江湖漢子有說有笑,不時開個葷腔、罵兩句粗話,徐錚等人登時引為知己。

馬春花見他招呼完自己,就沒再正眼往這邊看過,倒覺得輕松了些,只是找近前可口的菜餵給孩子,那些男人們吆五喝六的都不去聽。又過了一陣,一瞥眼看見徐錚已經滿臉通紅,兀自舉杯往下硬灌,忍不住扯了下他衣襟:“少喝點,看在大人面前出醜。”

“滾!你這娘們懂得什麽!”徐錚猛地把她手撂開,瞪著她道,“就不該把你和這兩個小雜種帶來,凈給我丟人現眼!”

“你……”馬春花張了張口,想要反唇相譏,強行忍住了,低頭把孩子攬在懷裏,只覺得羞憤難捱,又不敢就走。鏢局眾人多知道他夫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不以為異,只是徐錚公然罵自己兒子“小雜種”,實在不倫不類,都打圓場道:“總鏢頭醉了!太太也是為你好。”

“放屁!要……要不是我在外頭動刀子拼命,她能到得了這裏?”

眼見徐錚真是醉得不聽人勸,眾人便都有些尷尬,過來幾個素和他親厚的死命拉著他坐下,還要替他告罪兩句時,忽聽“哢嚓”一聲,福康安手中一只酒杯已經被捏得粉碎。

“六年前,我派人去過直隸宣化府。”

就在大家都以為福康安要當場發作之時,他卻冷丁冒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誰也聽不懂,滿席都是一片尷尬的寂靜。

福康安也不理別人,目光自相會以來第一次直視了馬春花:“分手時候我叫你等我接你,可是我的人到了飛馬鏢局才知道,你跟你師兄已經成親了。”他臉上漸漸浮現起嘲諷般的神情,馬春花卻被他越發淩厲的目光盯視得不敢擡頭,只能聽到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耳中,“爺只道你當初是逢場作戲,終究還是對你師兄有情。爺是不缺女人的,犯不上跟你糾纏不清。誰知道——你就跟了他媽的這麽個混帳東西!”說著伸手“砰”地一拍,那破碎的酒杯瓷片竟被他生生拍進桌面中去。

在席眾人連徐錚在內都驚得目瞪口呆。徐錚雖知道馬春花嫁給自己之前跟別人有過一段因緣,總也沒想到就是面前這個位高權重的天潢貴胄。眾人聽他公然自陳私情,顯然是有恃無恐,也覺得徐錚確實不敢把他怎麽樣,就都把目光投向了馬春花。馬春花已經羞得擡不起頭來,眼中含著淚,死死咬住了嘴唇。

福康安忽然輕蔑地一笑,站起身來盯著徐錚。他身形比徐錚高出了半個頭,又氣勢奪人,就像俯視一般,語氣也變得森冷,卻仿佛只對著馬春花一人開口:“你當年跟爺也算是有情分,你要是過得好,爺什麽話都沒有,如今既然這樣,什麽鏢局你也不要管了,立馬搬到爺府裏來!”身旁跟的人剛叫了一聲“福三爺”,就被他揮手制止,冷冷地掃了一遍全席,“哪個有閑話的叫他當面跟爺來說,就算皇上問起來也有爺去回話!——倒要看看是誰仗了誰能來這裏!跟外人連根骨頭都沒有,專一會拿自家老婆孩子撒氣,這等貨色給爺當看門狗爺都不要!”

他這一番話駭人聽聞,竟是要強搶有夫之婦的意思,席間眾人都張大了口,再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種局面,也不知如何收場。徐錚被這一通臭罵酒早醒了,又羞又恨,又是心中惴惴,巴不得拔腳就走,身子卻像被釘在地上似的一動不動。

馬春花情知眾人多還是死死盯著自己,忽然間揚起頭來,臉上還留著兩行淚痕,神色卻出奇的沈著堅毅:“福三爺,你是有酒了。今日是福三爺的家宴,這話哪兒說哪兒了。我們鏢局雖小,我當家的也沒什麽本事,但總是大清子民,不是福三爺的奴才,今兒的事我們不計較,還望福三爺貴人自重。”說完再也不看福康安一眼,只拉了兩個孩子的小手,又叫人“攙著點總鏢頭”,徑自出門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晚了一天……

跟大家商量商量啊,第二卷還有四章就要完結了,基本也可以算是書劍飛狐故事的一個收尾。既然闖王寶藏出世了,小胡和苗大俠也解釋清楚了,後面就不會再有雪山飛狐的情節。為此我第三卷一直沒有個完整大綱。

話說你們不知道,傾杯發的時候有20萬字的存稿,這篇文則是存了前三章就發了,現在寫一章更一章,三次元遇到點什麽事就會推遲一下。然後第三卷連大綱都沒有……

所以就是說,我盡量隔日更把第二卷完結了,然後停一段時間再更第三卷你們能接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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