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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今日良宴會 歡樂難具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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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飛馬鏢局眾人都出了府去,福康安還是怔怔的,像是聽了馬春花那一番話後就再沒變過姿勢。他身邊從人都是跟老了的,就認實了馬春花那句“福三爺有酒了”,作好作歹,亂哄哄地把他撮弄到後堂歇下,才偷偷抹了一把汗。眾人都知道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在馬春花而言,是不守婦道,與人有染,但既然她“奸夫”是這個在朝廷中炙手可熱的親貴王公,徐錚又多半是借她的身份當了這飛馬鏢局的總鏢頭,想來不敢一紙休書就跟她做個了斷。但在福康安而言,往輕裏說是少年風流,真要被對頭拿到了,那就是始亂終棄,又兼著強霸有夫之婦,喪德背行。他自己逞氣說去稟明皇上,其實萬一捅到乾隆那裏,才是他最大的不利。想明白這一節,眾人就都打定了個緘口不提的主意。

誰知當晚就出了婁子。福康安其實是借酒遮臉發了一頓少爺脾氣,本來也沒醉,轉頭就接著去辦正事,半天忙個不休。向晚回來剛進門,便聽屋裏下人說是“太太過來”,情知事情不妙,硬著頭皮走進堂上,果然見自己母親低眉斂目坐在黃花梨木太師椅上,只得上前請安,然後垂手侍立在旁,靜等著母親發話。

他母親是先大學士傅恒的正室夫人,滿洲瓜爾佳一族出名的美人,打他出世起就盡有人傳言他母親跟乾隆有“那個”,他自己就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所以倍得寵幸。福康安生就個驕傲好強的性子,這種傳言既不便駁斥,就卯足了勁一心辦事,從十幾歲起大小軍功不斷,這才勉強壓服了眾人口聲。對母親,他不願也不敢懷疑,好在這時瓜爾佳氏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往日流言漸漸都淡了下去,但福康安偶然想起,偷眼看母親時,見她凝神靜氣,端莊溫雅,便如一尊寶相莊嚴的觀世音菩薩一般,心裏也不禁讚嘆一聲。

瓜爾佳氏自然不知道他想到了遠處去,沈了一陣便緩緩開口道:“你人大了,主意正了,再加上進了軍機處,額娘的話你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福康安立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額娘別這麽說,兒子當不得。兒子做錯了什麽事,還請額娘教訓。”

“你哪有做錯的事!不是到了皇上面前,你也有話說麽!”

這一回福康安就聽出來還是白天那段公案,想了想便賠笑道:“那是兒子酒後失言。我……我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瓜爾佳氏恨恨地一拍椅子扶手,隨即又靜下來,正色道,“我不因為你是我兒子開脫,但男人嘛,總有年少風流的那一陣,在外頭拈個花惹個草,也是免不了的事,額娘本不為這個怪你。但你這隔了好幾年的事,還沒斷個幹凈,別人不提,你叫你媳婦兒怎麽想?不是我就咬著牙做了主,把她接進府來,明公正道開了臉——誰叫你有這心呢!可那女人是有丈夫的!你還吵吵什麽到皇上面前去說,皇上要知道了,不一腳踢死你才怪!皇上素來有多疼你,你還不知道?這個時候給皇上丟臉,使得使不得?”

“是,是,”福康安連聲答應著,“母親教訓得都是。不過那馬……馬姑娘,當年跟了兒子的時候,是正正經經的好姑娘,兒子原想就接她回來的。誰知道當時事忙,一混就過了好幾個月,趕到去的時候她已經嫁人了,我……我也就息了這個念頭。直到今日偶然見著了,還是為公事,她那男人不成人,直是個混帳東西!——兒子一時忍不住,就發作了兩句罷了。”

“嗯,”瓜爾佳氏的神色稍稍平和了些,向福康安看了一眼,“我也想我兒子不會是那種勾三搭四渾不吝的人。既然這樣,是你兩個沒緣分,一個漢家女子,又不是什麽好出身,撂開手就算了。叫人說你堂堂朝廷大臣,跟個什麽江湖上保鏢的搶女人,有什麽好聽的?”

福康安神色僵了下,卻還是開口道:“兒子……正想請額娘做主,就把馬姑娘接進來。”

“小畜生,你說什麽!”瓜爾佳氏怒道,“你這是存心毀了咱們家的名聲嗎!你要娶側室,從你媳婦兒那裏就沒有個不字,多少宗室親貴家的格格小姐隨著你挑,就是納妾也有的是正經體面人家的閨女,你怎麽就認準了別人老婆不放呢!”

“額娘……”福康安頓了頓,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深深地叩首下去,“請額娘成全。”

瓜爾佳氏更是慍怒。當娘的心裏不會真覺得是自己兒子的不是,就把這罪名一古腦全扣到了素未謀面的馬春花頭上,暗想不知道什麽樣的狐媚子,讓這向來精明強幹的兒子如此神魂顛倒,連聲名前程都不顧了。這時也懶得再廢話,站起身來就走。福康安怔了一下,就起來跟在後面,一路上卻一言不發。一直跟到瓜爾佳氏自己房中,還要再開口時,瓜爾佳氏卻淡淡道:“我乏了,沒精神聽你磨煩。”

“額娘——”

瓜爾佳氏不再說話,也不理會他,徑自進了自己臥房。她料想福康安必不會就此作罷,果然剛躺在床上,身邊一個大丫頭進來道:“太太,三爺——”

“他怎麽著?還沒結沒完的?”

“三爺……跪在門外頭呢。”

“叫他跪!”瓜爾佳氏恨恨地翻了個身,“左右這天氣不涼不熱的,跪不出毛病來!”

她知道福康安這是性子上來,非要得個結果,但這事斷不能應了他,否則後患無窮。而且這個時候就搭理他,未免受了他的要挾,索性就橫了心不去管他,自己合上眼——卻哪裏睡得著!傅恒四個兒子,只這一個是她親生,又最受聖眷,向來當作掌上明珠一樣,誰知道竟會為了個普普通通的漢家女子,母子間起了齟齬。瓜爾佳氏這一夜又是心酸,又是擔憂,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幾次想遣人把福康安叫進來,再仔細分證一番,想了想又忍下了,只盼著他自己挺不住,服軟走了便罷。

誰知天剛蒙蒙亮,瓜爾佳氏耐不得便起了身,跟著就聽丫頭道“三爺還在外邊兒”,心裏咯噔一下,再也顧不得其他,也不及梳洗,披了件衣裳匆匆走到門外。福康安果然端端正正地跪在階下,雖然一夜沒睡,眼下有些青黯的顏色,但還是死死挺直了腰紋風不動。瓜爾佳氏就長長了嘆了口氣。

“小冤家……跟我進來吧。”

“額娘?”福康安沙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似乎還有些不敢置信。瓜爾佳氏斜了他一眼:“怎麽,不想起來?算了,你就跪著吧,待會兒我一個人進宮去。”

福康安噌的站了起來,但馬上腿一軟差點摔倒,一邊揉著膝蓋一邊蹭到瓜爾佳氏身邊來,嘻皮笑臉道:“額娘,你進宮做什麽?”

“做什麽?不是為你這小冤家嗎?你要強娶人家有夫之婦,就算那頭兒答應了,你將來落個什麽名聲?說不得額娘替你擔著點兒,去求求皇後,也先在皇上那兒墊句話,對景兒發作起來也不至於有個好歹!”

“嘻……還是額娘最疼兒子了!”

“少給我灌迷湯!”瓜爾佳氏一眼也不再看他,自顧走進房裏,叫丫頭們服侍著洗漱梳頭更衣,又吩咐“給三爺投把熱手巾,看他那眼圈青的”,忙了一通,才都收拾完畢。福康安知道這正是獻殷勤的時候,忙親自攙著瓜爾佳氏出門。

瓜爾佳氏口中說得漂亮,心裏卻是另一番盤算。她想這個兒子自幼嬌寵慣了,真要使起脾氣來,還不知道幹出什麽事,倒不如就順著他的意把那什麽馬姑娘接進府來,放在他身邊,也好盯著些個。福康安這人是個好新鮮的,左不過一年半載,對這鏢局子出身、只會舞刀弄劍、規矩禮數一概不懂的女人就厭了,到時自己怎麽擺布,相信他也沒有二話。眼見福康安還一派興頭,也不對他多說,就邊往外走邊吩咐備車。

剛走到門口,見平日跟福康安的一個從人忙忙地跑過來,沖著瓜爾佳氏跟福康安打個千兒,就湊到福康安身邊,低聲道:“三爺……”

“嘀嘀咕咕的搞什麽鬼!大聲說!”

“是,太太。”那從人一躬身,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來,“今兒個一大早,就有人送了這封信來,說是飛馬鏢局的馬春花姑娘給福三爺的。”

瓜爾佳氏立時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想這女人果然耐不得,竟然就這麽傳遞上門來了。福康安卻一楞,伸手接過了信來:“那她人在哪兒?”

“回爺的話,奴才沒見著馬姑娘,這信是個小廝送來的。”

福康安看了一眼自己母親,心裏突然隱隱不安起來,隨手拆開信封看時,裏面一張毛邊信箋,字跡也有些毛糙,像是哪個雞毛小店的禿筆勉強寫出來的:

“妾馬氏字呈福大人臺前:

“前日承蒙大人為妾身出頭,妾感激不近(盡)。但徐師哥再不好,總是我對不起他在先,如今許多事也說不得了。我不便再跟著他,叫他被人笑帶(戴)了綠帽子,可是大人說要接我進府,我也不敢答應。妾出身寒微,又是嫁過人的,跟大人原本不陪(配)。大人待妾身的一片心意,我牢牢記著,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敢忘懷。又及:兩個孩兒今年五歲,生辰是乾隆三十一年丙戌五月十四。妾不敢有負大人,只是為了孩兒不得不負。望大人明見(鑒)。妾頓首遙祝大人金安。”

“她……不,那送信的人還說什麽來著?”福康安手一抖,急著揪住了那從人,“飛馬鏢局的人呢?”

“哦,那人說,寫信的姑娘吩咐,要是大人問起,就說城西有家會賓客棧,不問就算了。飛馬鏢局的那什麽徐總鏢頭昨兒就帶著人出城了。”

福康安再不說一句話,拔腳就往外走,被瓜爾佳氏一把拉住:“你幹什麽去?”

“額娘,你……你看看……”福康安胡亂把那信箋塞在瓜爾佳氏手裏,就一溜煙出了門,聽母親在身後叫了幾聲,只是不理。剛到門口見套好的車在那裏,揮手道:“把套卸了,爺要用馬!”

“三爺,這……這馬不受鞍子。您稍待一會兒,小的去給您牽一匹。”

福康安並不回答,邁開腿往外飛奔。府裏上下人等從沒見過他這般慌張的,都不知出了什麽事,眨眼間人已去遠了。

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其實就連馬春花信末說的孩兒生辰,這時才漸漸緩過神來,想自己和她初會是乾隆三十年七月底,算日子那兩個孩子分明是自己的骨肉。這才明白為什麽當年馬春花幾個月都等不得,草草跟徐錚完婚。又想起她當初活潑嬌憨、明媚可人,昨日一見卻清瘦隱忍,不知道她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只盼能立時和她相會,從今往後好好彌補於她。但看她信中意思,是要孤身遠引,再不相見,不免更加急起來,左右望望才知道走錯了路,駐足辨清方向,轉頭仍是奔個不停。

好容易看見那“會賓客棧”的招牌,便一腳踏進去,第一眼已看到堂上一張桌旁坐著兩個四五歲的男孩,生得一模一樣,穿戴也都毫無二致,正是昨日見到馬春花帶來的那對雙胞胎。那兩個孩子像是也認得福康安,見了他就招手示意,笑得甚是開心。福康安卻不及多想,迅速地四顧找尋著那個已變得有些陌生的女子的身影。但他店內店外全都找遍了,又強逼著人跟他跑了三條街,也再沒見到馬春花。一直到他過完了後半生,也都沒有見到。

福康安心裏自管郁郁,但掌門人大會在即,也容不得他一味兒女情長。這幾日便去看那會場的情況。因算著發下名帖的門派少說也有四五十家,這一幫會武功的江湖人聚在一起,會中又安排了比武切磋,地點非寬敞些不可,最後就選在了城南錦秋墩下。此地清靜荒僻,土山頂上有座亭子名曰“陶然”,是康熙年間工部郎中江藻修建,取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之意。亭畔又有一座花神廟,四周白茫茫的都是蘆葦,一陣風過,蘆絮如雪紛紛揚揚,更添了幾分出塵超世的氣氛。福康安來看時,已搭起了碩大的帳子,四周青幔圍合,外面又臨時築了土墻,屆時有專門調派的官軍把守。上頭也是帆布頂,既遮蔽了風雨,又不顯得太過沈悶。工程已竣,離大會也不過十天之遙。

轉眼就到了八月十八,正是掌門人大會召開之期。福康安早早到了會場,但他是主,又是代表朝廷,總要擺個譜,就坐在單設的一間小帳內,聽著外面一聲聲唱名。其實這些天他也知道了個大概,當初名帖發下去六十三份,而到得京城的掌門人,據報上來只有二十多位,連半數都不到。他情知武林中人有些自命清高,不買朝廷的賬,另外就是諸如天地會、紅花會之流從中作梗,也就不是很沮喪,只盤算著下一步如何動作。

等到從人回稟確實探得來京的掌門人都已到齊,福康安就站起身來,不疾不徐走入場中。眾人自然都在等待著這一刻,一聽“福大人到”紛紛起立,向福康安施了一禮。因事先沒商量過,作揖的打千的磕頭下拜的什麽樣都有,亂了半天才完事。福康安心裏很是瞧不起這些江湖土包子,臉上卻帶著三分笑容,一邊擺了擺手示意,一邊就在正位上坐了,慢慢環視四周。

這場中設了左右兩排座位,每座前面單放了一張條案,上面擺著些瓜果酒水之類,倒也好看。只是這時候福康安一到,眾人已在他目光下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誰也沒敢再吃喝,都靜靜盯著前面。這兩排最前頭是少林、武當兩派掌門,福康安往右一瞥就看見李沅芷在座,便輕笑一聲:“李掌門,多年不見了。”

李沅芷不想他先挑中了自己說話,忙離席打了個稽首:“福大人玉體安康。”

“李掌門跟我客氣什麽!”福康安的語氣很是平和親切,“當年萬歲南巡,咱們還是一同伴駕的交情呢。”

在場的眾位掌門多半不知道李沅芷底細,這時就吃了一驚,想起武當派近年來頗受朝廷眷顧,不少人臉上就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李沅芷心知福康安這一句話,就把武當全派拉到了朝廷一方,也沒奈何,只是一躬身,就坐回原位。那福康安卻記心甚好,這段日子已把這二十多位掌門的門派、姓名、江湖外號、有名事跡背得爛熟,就一一點著名叫人談上幾句,甚或開個玩笑。眾人想到在這朝廷高官心裏掛上了號,都覺得又是驕傲,又是欣慰。

寒暄一陣,福康安便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場中頓時安靜下來。他正要開口,只聽腳步聲響,從帳外轉了進來,後面跟隨的都是他自己親衛士兵,為首的卻是個清臒的老者,六十來歲年紀,穿著象牙白錦緞長袍,湖色腰帶下面露著一截金表鏈,手中一把湘妃竹素面紙扇輕搖,貴重之餘甚為風雅。福康安怔了怔,忙下座去,近前先打了個千,正作勢要跪拜,那老者折扇在他肩上一擡,笑道:“這什麽地方兒——免了吧!今兒個你可是東道主,我來叨擾,不會有妨礙吧?”

“這……哦,四爺,”福康安定了定神,就直起腰來引他入座,“四爺說哪裏話!奴才……我得了四爺撐腰,高興還來不及呢!”跟著轉身向底下眾掌門道,“這位是——隆四貝勒爺!代表皇上來參加掌門人大會的!足見皇恩浩蕩,也是各位的光彩!”

眾人聽說這老者是王公貴族,又見福康安也如此恭敬,更不猶疑,紛紛起身行下禮去,倒比方才齊整得多了。李沅芷在近前,看到那老者容貌時就是一楞,但也不敢說破。眼見眾掌門還渾渾噩噩,也不懂得連福康安在他面前都要自稱“奴才”的人是什麽來頭,心裏暗暗發笑。

福康安再三讓那老者坐了主位,自己另搬把椅子,告了罪便坐在下首,剛要接著方才話頭開口,猛聽外邊有人喧嘩起來。他兩次想說話都被打斷,這時候神氣就很是不好,偷偷瞥了一眼那老者,便皺眉道:“怎麽回事!”

守門的衛兵並沒回答,門外卻傳來一個女孩清脆的嗓音,帶著跟人吵架鬥嘴的聲氣:“我跟我師父一起來的,憑什麽不讓我進?這算哪家子規矩!剛才那老頭兒怎麽就進去了!”

話音一落,不光福康安,連眾位掌門人的臉上都變了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

馬姑涼信裏的錯別字挺傷腦筋,我一直用五筆打字,還得特意想哪些字容易錯,會錯成什麽樣……

總之大家領會精神就好。

以及,我這也算是給傅恒夫人找了個場子吧?

終於把皇桑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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