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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思還故裏閭 欲歸道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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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獨自在房思忖了一陣,料想此事再無枝蔓,便信步踱出門去,一眼見眾隨從還都在外侍立,便揮手道:“都回去歇著,明天——”正說著一擡頭,見天邊已開始退去了夜色,露出微微的白光,頓了一頓笑道,“等中午吧,中午再啟程。都忙了一夜了,好歹回去睡一覺。”

“福三爺,那您……”

“錯過困頭了,睡不著。我就在院子裏走走,你們不用管。”福康安說罷就往外走。眾隨從都知道他脾氣,無奈各自回房去了。

福康安走了兩重院落,忽見前面回廊上有個身影,看樣子倒有幾分熟悉,剛上前去,那身影猛地背轉過去,訥訥道:“福……福三爺,你怎麽在這兒?”正是馬春花的口音。

“那你又怎麽在這兒?”福康安順口反問,卻不見馬春花回答,這才覺得她剛才說話間似乎有些哽咽,輕聲道,“你不開心?”

馬春花搖了搖頭,強笑道:“哪有?我就是睡不著,出來轉轉。——福三爺,阿蘭……南娘子怎麽樣了?你別聽那田……田歸農胡說,他不是好人,凈欺負南娘子!”

“你這丫頭操心的事還挺多!你待別人倒是熱心,你自己的事就沒人管了。”

“你怎麽知道我沒人管!”

福康安一笑:“要有人哄著你,能偷偷地跑到這裏來哭麽?”

“誰、誰哭了!”馬春花兀自嘴硬,一擡頭便和福康安目光對視。誰知一見他眼中除了笑意,更充滿了關懷和撫慰,突然覺得這人像個溫柔的大哥哥一般,心頭一熱,眼淚就奪眶而出。“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去……”

“好好,我不說,我自然不說。”福康安其實從沒見過這樣陣仗,也不知道如何勸,“嘖”了一聲,摸出手絹來遞過去,“到底什麽事,能讓你這麽不高興?你要是擔心九娘,我保證她安全就是了。”

馬春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手絹來:“謝、謝謝你,你是好人。不像他們,就只知道罵我!”

“他們?你爹還是你師哥?”

“先是我爹,說什麽……我不知避嫌,沒事去招惹商公子,叫他娘看笑話。我師哥非但不幫著我,也說我輕狂,要不然……要不然商公子也不會對我說那些話……”馬春花一想起父親和師哥的斥責,又委屈起來,抽噎得越來越厲害,幾乎要放聲大哭。福康安也沒聽明白她說的什麽,呆了半天,索性一把將她攬到懷裏,拍著她後背道:“好了,好了,不哭了……”

馬春花抽泣了一陣,猛然醒悟,忙從他懷裏退了出來,抹著眼淚道:“你怎麽跟哄小孩子似的!”

“哈,說哭就哭,你還不是小孩子麽?”

“我過了年就十九了!”

福康安一笑,拿過手絹來幫她擦了擦臉:“我比你大十歲呢。——好了沒有?你說那商公子,就是商劍鳴的兒子麽?你跟他……”

“我跟他什麽也沒有!他……他說要照顧我一輩子,可是我也沒答應啊!而且他……明知道他爹和我爹爹有仇,還……他們都不是好人!”

“這事原也稀松平常。你要是覺得那姓商的還不錯,我去幫你跟他家裏說說也使得。不過我聽說他家老太太還在,你怕不怕看婆婆臉色?”

“你……”馬春花怔怔地看著福康安,覺得他話雖然隨便,卻著實在替自己打算,不由低聲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也不知道。”福康安笑著往廊柱上一靠,“不過我生平見不得人受委屈,你這丫頭又這麽傻,忍不住要替你打算打算。怎麽樣,你答應不答應?”

“答應什麽?”

“咦?方才不是說好的,幫你找商家提親麽!”

“提、提親?……我……”

福康安“噗哧”一樂:“你是不明白,還是不願意?不是說那姓商的對你挺好?你呢,你覺得他好不好?”

“我、我不知道……我怕得很……”馬春花說著就垂下頭去,像禁不住寒冷似的抱著雙臂,“他……他什麽都瞞著我,只說他想說的話。——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田掌門和南娘子是天生一對,可是他們……我不曉得,是不是男人都會騙人,我又這麽傻……不會騙我的,只有爹爹和師哥吧,但師哥又……我第一次聽他對我那麽大聲說話……要是成了親,他天天那樣對我,我、我怎麽辦?”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搖著頭,仿佛又想哭,卻哭不出來,“我怎麽辦?你說,我怎麽辦啊?”

“別說了!”福康安低低地叫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再次把她拉進懷裏來。馬春花就沒有再躲避,而是把整個身子都依偎上去,急促地喘著氣。福康安低下頭,準確地銜住了她的嘴唇……

直到天際變成明亮的金紅色時,兩人才站起身來整理衣物。馬春花用力垂著頭,像是不敢和對面的人直視,卻被福康安輕輕地托起下頦來。

“別擔心,等我辦完了事就去接你。”

“嗯,我等著你。”

馬春花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跑開,像是怕回一下頭,就再也無法離去似的。福康安看著她背影消失在院子盡頭,便轉身回房。

及至正午,福康安等人如時啟程,跟田歸農和九娘一同離開了商家堡。向北行了幾十裏,就到了惠民城內,直接找驛站落腳。福康安依照之前跟九娘的約定,向田歸農索取解藥。田歸農就是一楞:“福大人,這……”

“怎麽,你還怕她出爾反爾?”

“那女人的確非同尋常,福大人切莫聽她巧言蠱惑。”

“放屁!”福康安瞪了田歸農一眼,“就你這點出息,對付個女人也花這麽多心思,能幹得了大事不能?少廢話,解藥!”

“這……大人……”田歸農咽了口唾沫,無可奈何道,“解藥……我這裏沒有。”

“你說什麽!”福康安的聲音猛地高了起來,幾乎要上前抽他兩個耳光,好容易忍住了,仍覺得胸中一口氣出不來,轉身抓起桌上一個茶杯就扔了出去,“嘩啦”一聲摔了個粉碎,茶水也濺了一地。田歸農還是第一次見這年輕貴公子如此發怒,也不敢躲,更不敢應聲,跟著見他手指指著自己鼻子罵道,“你也算是一派掌門,江湖上有名號的人!行事這般齷齪,比爺家裏的下人還不如!”

“是,是!”田歸農忍著氣應道,“這事是小人辦得欠妥,難怪福大人教訓。不過福大人,現在解藥的事小,寶藏的事大……”

“你還有臉提寶藏!那女人跟你也有些瓜葛的,你不知道她什麽性子?你就能兩手空空地誆出她的圖來?”

田歸農暗中擡眼打量著福康安,見他臉上通紅,目光卻有些游移,猜他是在九娘跟前說了滿話,如今覺得食言丟人。想了想笑道:“這倒不妨。那碧蠶蠱不同於普通毒藥,不到期限不會發作,隨便給她什麽藥說是解藥,只要在重陽之前叫她畫出圖來,便再無可慮了。”

“哼!”福康安想想也別無他法,喘了口氣,悶悶地在桌旁坐下,“這種事你一個人去!爺不陪你睜眼說瞎話!——你就不怕她給你的地圖也是假的?”

“這要福大人做主。得到地圖後還是帶著她一同前往尋找寶藏,要是真能尋著,再放了她也不遲。”

福康安明知這事辦得大違本性,但事已至此,又著實對那闖王寶藏有些好奇,沈吟片刻就微微點頭,揮了揮手,也懶得說話。田歸農看他意思是默許了,忙一躬身,退出門去,自行找九娘交涉。

九娘倒像是很信得過福康安,也不多加思索,便將地圖畫了出來。田歸農早把自己那一半地圖背得爛熟於心,自忖若是她做假也能看得出來,接過那圖,見上面文字寫的是“東”、“筆”、“夆”,不禁大喜,也忘了之前還在福康安那裏碰了一鼻子灰,便興沖沖地拿著那圖回去。

福康安看他得手,倒也沒再說話,只盯著他把兩張圖仔細疊在一起,才轉頭向自己笑道:“福大人請看。”福康安走到跟前,見先前半張地圖上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斷線已和另外半張準確地吻合在了一起,就現出山川的模樣。再看那一行文字時,恰是寫的“遼東玉筆峰”,不禁也笑道:“你不就住在遼東?這東西在你家門口,這些年來竟也沒找見?”

“呵!福大人說的是。要是沒有這地圖,我恐怕一百年也想不到這寶藏就在遼東。”

福康安又再端詳那地圖,見上面山峰、河流、道路都畫得十分詳細,卻並沒有標明寶藏具體位置,疑惑道:“這要怎麽找?叫人把整個玉筆峰翻過來麽?”

“大人請看——”田歸農在旁指點道,“這裏、還有這裏,這幾個地方應該是山洞。按說山上洞穴絕對不止這麽幾處,特意畫出來的想必另有內情。就算圖上沒別的指示,循著這幾個地方去找,應當也不會錯的。”

主意既定,眾人次日又再啟程前往遼東。九娘雖然隨行,只是冷眼看著他們商議如何尋寶,也不發一言。路上不止一日,已經到了鳳凰城。這裏是田氏老宅所在,田歸農自然熟悉,因城北就是長白山餘脈,玉筆峰正在其中,便張羅著收拾進山行裝。忽然想起一事,忙請福康安叫了九娘過來。

九娘看他們臉上都有些掩不住的躍躍欲試之色,冷笑一聲,垂下眼去:“我還當福大人不在乎什麽寶藏的,原來也會動心。”

福康安目光一跳,隨即淡淡道:“爺怎麽樣還輪不到你管。倒是我聽說,你那男人也盯著這寶藏呢?”

“我男人?”九娘瞟了田歸農一眼,“你問的是哪個?眼前這個,還是——”

“少說廢話!”田歸農不由得臉上一紅,“你跟苗人鳳每年臘月都要去玉筆山莊盤桓半月,你不知道他為的是什麽?”

“是啊,玉筆山莊的杜莊主是他好朋友,他不該去麽?”

“哼,好朋友!他們就沒商議過進山找寶藏什麽的?”

“那我倒沒聽說。”九娘眨了眨眼,“只不過你也知道苗人鳳那人,他本來就對胡一刀很是看重,胡一刀死了,他每年臘月都要往滄州祭墳。杜莊主為人豪邁,又是胡一刀的大舅,有了這層關系,苗人鳳自然另眼相待。苗家的老人都沒有了,他幾個弟弟妹妹又早歿,他嫌在家過年冷清,所以祭墳完了就直接到玉筆山莊去,跟杜莊主夫婦談談講講,也不寂寞些。——你自己行動就要使心眼,出幺蛾子,以為別人也都這樣麽?”

她這一串話說得清脆爽利,連田歸農在旁一個字也插不進,聽了半晌,臉上更加紅了。福康安便哈哈一笑:“你這口齒不減當年!聽你話裏意思,對那苗人鳳倒著實有些情意啊。”

“情意談不上,我反正也是沒臉見他了。”九娘神色一暗,就重新垂下目光去,“要是論為人,他自是比這田掌門強上百倍。”

“你!”田歸農咬了咬牙,礙著福康安的面子沒敢動,見福康安只是揮手讓九娘離去,思忖片刻便道,“福大人,話是這麽說,但既然那玉筆山莊主人杜希孟跟胡一刀有這個淵源,說不定對寶藏的事也知曉一二,要不然他能把莊子建在這人跡罕至的山裏?”

“嗯,這話也有理。”福康安摩挲著下巴點了點頭,“不過這人一直住在玉筆峰,顯然還沒有找到寶藏,要找到早走了。不用擔心他,防著點就是了。”

田歸農唯唯應著,自回去操持進山事宜。眾人行裝齊備,便即出發,進了長白山麓。這時正是七月中旬,論天氣剛剛入秋,但山裏已經冷了下來,而且越向高處走,氣候越是寒冷。走了不幾日,眾人已將防寒衣物都穿了起來。遙望玉筆峰時,見那山峰高聳入雲,頂上白茫茫的一片,是終年不化的積雪,更覺得眼下已到了嚴冬時節。田歸農看那地圖指示的幾處山洞都在山峰高處,就在峰下租下了一處獵人小屋,以作落腳之地。接下來幾天眾人都按著地圖所指上峰尋找寶藏所在,卻一無所獲。

福康安這人是個執拗的性子,原本還對這江湖傳言的寶藏不屑一顧,只是好奇心起,才依了田歸農來尋寶,這時倒興致上來,非要找到這寶藏不可。誰知地圖上幾處明顯標記出來的地方都尋過一遍,仍然沒有絲毫蹤跡,恨得敲著巖壁道:“爺偏不信這個邪!就是當真把玉筆峰翻個底兒朝天,也要看看這寶藏的真面目!”

田歸農在旁捧著那地圖端詳半天,忽然皺眉道:“福大人,你說這地圖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那要問你了!這圖可是你弄來的,有沒有問題你不敢保麽?”

“我家裏那半張我自然敢保,”田歸農沈吟道,“就只怕九娘……”

福康安眉梢一跳:“你疑心她?照你說苗家那半張圖只有她見過,這倒也未必沒有可能。”

“我也是這麽說。而且這兩張圖必得疊在一起看,她要是哪裏少畫一筆,於我們就大有影響。”

“呵呵!”福康安陰沈地一笑,“還是我們小看了她!你這人雖然小心眼,這時倒派了用場。既然帶了她來,還要著落在她身上取回真圖才罷!”

說完就召集眾人下山,還回到落腳木屋。誰知剛一進門,便見奉命在九娘房外看守的兩個隨從一橫一豎倒在地上,眾人都吃了一驚。田歸農上前察看片刻,便道:“是被點了穴。性命無礙,只是這獨門點穴手法沒人能解,要等兩個時辰之後自行解開。”

“哼,說得倒玄!”王劍英一路上見田歸農抓尖要強,緊著出風頭,早看他不順眼,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去,在那兩名隨從身上推拿。他是八卦門高手,內功頗有造詣,本以為這下必然能將被封的穴道解開的,誰知過了半晌,那兩人仍然動彈不得。王劍傑見兄長窘得滿臉通紅,也上前去幫忙。田歸農看著兩人越來越是手忙腳亂,便冷笑了一聲:“那苗人鳳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功夫自然非比尋常。兩位也不要太在意了。”

“你說這是苗人鳳幹的?”福康安神情一冷,猛地伸手推開房門,果然見裏面已空無一人,“這人好大膽子,居然跟到這裏!”

“我跟這人相交十幾年,他的點穴手法我不會認錯。他要不是跟隨我們到此,就是早在這裏等候。”田歸農的目光也變得凜冽起來,轉身向福康安一躬,“福大人,為保萬全,我們不宜在此久留,還是先出山去為上。”

“怎麽,你就這麽怕他!”

“他要是獨自一人當然沒什麽可怕,就只怕他和九娘是早定下的一計,說不定連玉筆山莊的杜希孟也跟他們聯手,就可慮了。”

“哼!”福康安斜了他一眼,“當初在爺面前說得天花亂墜,如今頭一個打退堂鼓!爺跟你丟不起這個人!劍英,你這就去鳳凰城裏調兵,把這玉筆峰整個圍了!我看是誰落在誰手裏!”

“福三爺,”王劍英想了想,便躬身道,“田……田掌門說的也沒錯,如今我們在明,那苗人鳳在暗,他既然能從我們這裏把人劫走,未必就不會再來騷擾。爺是千金之體,犯不上冒這個險。要圍山搜山,也等爺回了城裏再說。”

福康安左右看看,心知他們誰也不肯擔這個責任,喘了兩口氣,悶聲道:“罷了,就是這麽辦。劍傑帶幾個人,去那什麽玉筆山莊看看動靜,剩下的人跟我回城!——一個個平日裏都自稱天下第一高手,碰上個苗人鳳就嚇成這樣,以後看誰還敢說嘴!”

眾人見他犯了公子哥兒脾氣,也不敢說話,匆匆收拾了東西,便即回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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