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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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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拍手笑道:“悶坐飲酒無趣,玉娘子這個主意倒好,只是要了我這土包子的短兒了!我下去給你們斟酒罷!”說著就要離席,心硯把他推了回去,道:“斟酒有我呢,七爺平時那麽多的心眼,行個令還難為死你了?”李可秀一直緘口不語,見他們輕松說笑,似乎毫無敵意,也鬧不清這場宴飲究竟有什麽目的,這時便插言道:“我是個帶兵的粗人,行酒令不在行,不如跟徐老兄一起豁免了吧。”

陳家洛見隆海極有興致,微一顧盼,便道:“詩文上頭我也有限的,何況當著曉嵐先生這‘天下第一才子’,寧可藏拙的好。不如就行個雅俗共賞的令,以我為先,依席輪下去,每到一人不拘詩詞曲賦唱上一段,實在不能的也不勉強,自飲三杯銷酒。”眾人都無異議,隆海便看著玉如意笑道:“既這樣,玉娘子少不得也要入席才是。”紀昀本來坐在他左首,聞言起身,將玉如意讓了過來,自己挨著福康安坐了。

那玉如意早見到隆海看自己的眼神,又是屬意,又要矜持,心裏暗笑,這時也不一味貼上去,只過片刻向他微微一瞟,右手卻悄無聲息垂到桌下。果然過不多時,手指上被輕輕觸了一下,跟著便被一只寬大的手掌包覆住了。她暗中側目,見隆海與自己對視微笑,也一翹嘴角,遞過一個會心的眼神去。見那邊陳家洛飲了門杯,便笑道:“陳公子是世家子弟,今日倒該一展芳才,叫我們也見識一下的。若不嫌奴家手拙,奴家就為你掃上琵琶著。”

“我這也是頭一回下海,做主人的總不好掃了大家興致。若有玉娘子幫襯,倒少出些醜。”陳家洛爽然一笑,隨即伸手在桌上擊著節拍唱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沈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唱罷自飲了一杯。隆海聽他唱的又是納蘭詞,註視著他微微頷首,卻沒說話。

次後該徐天宏,便道:“早說過我沒讀過書,這些是不行的,有個討飯的玩意兒胡亂應個景兒吧。”也不要琵琶,拿筷子敲著酒杯,打了個蓮花落道,“看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別人。三年侞哺成何用,娶了媳婦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爺娘餓斷筋。生前不曾見碗米,死後誰人來上墳?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親,三窩兩塊說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爭多爭少要理論。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辭了朱買臣。墻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還嫁人。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親,吃酒吃肉亂紛紛。口裏說話甜如蜜,騙了錢去不上門。一朝沒有錢和勢,反面無情就變心。孫龐鬥智刳了足,那有桃園結義人?蓮花落,蓮花落。”

心硯不待他唱完已經笑噴了出來,問道:“七爺,都不是親,就讓人光棍兒著過一輩子不成?”徐天宏一哂,自端了杯道:“這是叫花子唱的,但凡有個三分親的肯拉一把,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隆四爺跟大人們想必沒這煩惱,聽個樂子罷了。”

徐天宏右首輪到福康安,仍是滿臉傲色,飲了門杯,便抱臂唱道:“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聲口雖不脫少年稚氣,卻也是一派豪邁。隆海先讚了一聲“好”,道:“倒真個是年少周郎,英風豪氣不肯讓人的。”陳家洛也笑道:“蔣子翼到東吳軍中,周郎設‘群英會’相待,又對他說‘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因此決不會動心歸降。福統領自比周公瑾,確也恰當得緊。”

福康安聽出他諷刺自己得居高位,不過仗著皇帝是自己姑父,有“骨肉之恩”的緣故,忍不住哼了一聲,雙唇卻閉得緊緊地,似不屑與他交談。紀昀在旁看出尷尬,忙打了個哈哈,道:“糟糕!老紀這副嗓子,唱起來非要了人命不可!我就認了罰罷!”說著端杯欲飲。

“曉嵐先生是當世才子,哪能這麽輕易放過你去!”陳家洛笑道,“聽說先生有部著述,記的是天下奇聞秩事,就請講一段也好。”

“老紀那算是什麽著述!閑錄的些稗官小說、街談巷議罷了,雖不傷詩禮法度,總沒有什麽大好處,難為秋山兄聽說過,豈不叫我汗顏麽。——罷了,今日難得大家同樂,就獻醜說個故事,為諸君解悶。”紀昀微一思忖,便開口道,“這是聽先師何勵庵先生講的,說他有位姓聶的朋友,一日到西山深處上墳,那時節天寒日短,回返途中已經是暮色四沈。聶先生獨自一人身處山中,不免心驚膽戰,只怕有虎出沒,不得不勉力前行,遠遠望見山間一座破廟,忙跑了進去。向晚時廟中一片黑漆漆的,忽聽墻角有人說道:‘這裏並非人境,檀越請速速離去。’聶先生聽他這般稱呼,心知必是廟內僧人,便問道:‘我師為何在此暗坐?’僧人答道:‘佛家不打誑語。我實乃縊鬼——’”

“什麽是縊鬼?”李沅芷在旁聽得入神,忽然問道。

“就是——吊死鬼!”紀昀一擠眼,沖他吐了吐舌頭,“那僧人道:‘我乃縊鬼,正在此等人相替。’聶先生聽得毛骨悚然,但想了半天,又不願出去,便道:‘與其遇虎而死,還不如遇鬼而死。我今日便豁出去跟你同宿罷了!’那鬼也沒奈何,道:‘你不去便不去罷。只是你我幽明異路,你受不得陰氣,我也受不得你的陽氣,還是不要彼此靠近的好。’當下一人一鬼便各自占了一墻角,遙遙相對。

“那聶先生這時心驚盡去,倒好奇起來,便問道:‘人之生死自有輪回,你怎麽成鬼還要等人相替,方才投生?’鬼道:‘上帝好生,是以不願人自戕其命。若有自盡者,是忠臣死節,烈婦完貞,乃為全禮義,仍為正命;或者是情勢所迫,再無求生之路的,憐憫他事非得已,亦可入輪回往生。只有那因一時小忿,或者欲牽累他人,逞一時意氣而自縊投繯的,分明有可生之機,乃是違背天地生物之心,故而不得歸輪回,必要待替,以示懲罰。因此像我們這班自縊之鬼,在冥冥之中徘徊,動輒百年無法往生……’”

眾人聽他講得聲情並茂,不禁都有些動容,玉如意便忍不住道:“這……這也太可憐了!”紀昀點點頭,續道:“那聶先生也是心生同情,突然心念一動,問道:‘我聽說吊死鬼往往誘人上吊,就可以之相代。你怎麽不效之而為?’那鬼嘆道:‘一回想起自縊之時,全身血脈倒流,肌膚欲裂,種種苦楚不堪,我至今仍覺得太過慘酷,便於心不忍了。每見到自縊之人,只肯極力勸阻,哪還能引誘別人呢!’聶先生也感嘆道:‘我師既然心存善念,必然為天地神明所察,終有返生之日。’一人一鬼這般相談,不覺間天色已蒙蒙亮了起來,聶先生再問話時,卻聽不到回音,廟內遍處看過,什麽也找不見了。”

“阿彌陀佛!這和尚倒真是個好人——不,好鬼!”李沅芷一直睜大了眼睛聽他講,這時不禁嘆了一聲,又忙著問道,“後來怎樣?”

“後來嘛,聶先生每逢上墓之時,也都攜了飲食紙錢,專程來廟中相祭,祭拜之時,總有旋風盤繞左右,就知道是鬼僧到了。終有一年,久等旋風不至,料想是那鬼僧終得解脫,轉生去了。”紀昀說罷,輕輕呼了口氣,又道,“可見一念之仁,終得善果,無論人間鬼域,皆循天地之正理也。”

在座眾人正默默品味他話中之義,玉如意“噗哧”一聲笑道:“紀先生又掉書袋子了!講個故事,也扯上這麽多大道理!奴家卻想問先生,這世上當真有鬼魂麽?紀先生可曾見過?”

“哈哈!娘子這個問題倒難住老紀了!傳說鬼魂無形無影,我又沒有通靈之術,不過一介凡人,哪裏能得見?”

“唉,聽先生說得繪聲繪色,奴家還以為——”玉如意剛嘆了口氣,忽聽李沅芷在旁點頭道:“鬼魂當然是有的,不然怎麽到處都有人說?”跟著向紀昀一望,像是等他肯定。紀昀見眾人都盯著自己,也是一哂:“怎麽倒興起這麽一篇題目來了?鬼魂之說本來虛無飄緲,有人信誓旦旦說親眼得見,也有人說都是‘疑心生暗鬼’,見鬼的人自己嚇唬自己罷了。我倒還聽說這麽件事:說胡文伯胡中丞的弟媳婦,死了一天之後,突然又活過來了——”

“是、是詐屍?”李沅芷被他的語氣嚇得一抖。隆海卻不以為意地笑道:“病人死而覆蘇,也不是什麽奇事。”紀昀咧嘴一笑:“主子說的是。但奇的是這女人醒來之後,竟變得誰也不認識了,就連她丈夫也不容近前。”

徐天宏聽他說到這裏,眼光一閃,插嘴道:“這叫……離魂癥?我之前仿佛聽說過。”說著似乎有意無意地向玉如意一瞥。聽紀昀續道:“家裏人也都這麽以為,誰知那女人卻另說出一番話來:她本是別家之女,意外病死,再醒過來的時候不知為何就到了這裏。家人總以為她久病之後說的昏話,她卻把原來所居之處、家人親眷、屋內陳設都說得一清二楚,也不像是隨口捏造的。胡家人這才詫異起來,聽她說的那家人住處不過幾十裏之遙,忙派人去打聽,果見那家人剛死了女兒。因辦喪事,親屬俱在,聽了事情始末也不勝驚奇,趕著來到胡家。那女人見了這些人,上前稱姑認嫂,一絲不爽,眾人這才相信她所言是實。”

“這麽說來,竟是借屍還魂了。”隆海笑道,“她人是胡家之婦,心卻是別家之女,這事倒也難辦。”

“可不是!那女人當場便要回家,胡家卻哪裏肯!她丈夫——哦,就是胡家媳婦的丈夫,拿了鏡子來對她說:‘你自己照照。’那女人一照之下,才知道容貌皆非,以身而論,自己已是胡家的媳婦了。她娘家自然也無可奈何,只得就把女兒嫁給胡家,才算了結這樁公案。”

“這……”玉如意正想說話,猛聽李沅芷搶著道:“這事斷得不公平!那女子要是不願意嫁給胡家,亦或自己別有意中人怎麽辦?”玉如意聽他竟和自己想法相同,不由得註目微笑。李沅芷終究年輕,見她笑靨如花,嬌美可人,忍不住臉上一熱,眨了眨眼,低下頭去咳嗽一聲。只聽紀昀道:“不過‘借屍還魂’這說法本來就荒誕不經,這個例子開了,往後誰都能以這個借口逃責避難,左右是無憑無據,律法又管不到,豈不都亂套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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