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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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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百收拾行囊,離開了小院。這一刻,歧離淵會不會有事來找他已經不太重要了,因為他隱約有種預感:但凡他離開了這裏,就再也回不來了。

就像多年以前晴娘子死都不會放清譎離開一樣,現在的晴娘子多半也不會放他離開。

不過易百並不確定晴娘子能不能認出自己來,自己的這張臉和以前可是一點都不一樣。這張真實的面孔,晴娘子從未見過。

到了臨罕城門之下,易百仰頭看著這座巍峨的城門。記憶中的那個城門被蒙上了風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這座城墻變得黯淡了不少。

在即將走進臨罕的那一刻,易百突然怯了。他在人群中停住了腳步,最後回頭,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給自己進行了易容——沒有改變面容,只改變了體型。

準備好一切之後,易百才匯入人流,走入臨罕。

臨罕的街道上有不少打著紅色油紙傘的身影。易百楞在原地,心措不及防一抽。

對於晴娘子而言,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日可能就是被掉在城墻上的那一日。那一日,她仿佛流盡了全身的血液,額上的傷口疼得麻木了,鮮血像是小溪流一樣,順著她的面頰上留下來,沈沈地掛在她的睫毛上。那一天,晴娘子的眼前只有紅色,世界裏只剩紅色。

所以,她是不喜歡紅色的。

易百知道,卻裝作一副無知的模樣,在晴娘子問他,“你覺得我該打什麽顏色的傘?”的時候說了一句,“紅色。”

晴娘子的目光一暗,沈默地看了他半晌,又問了一遍,“紅色嗎?”

易百知道她是想從自己的神情中辨別自己真實的想法。晴娘子很喜歡這樣凝視著他,但易百同樣清楚,自己是天生的騙子,她怎麽都看不透來他一張面皮之下藏起來的是一顆怎麽樣怪異不可理喻的骯臟心臟。

易百抿著唇笑道,“娘子,叫你打紅色的傘是我的一點私心罷了。若是娘子不喜歡,就算了。”他像是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之中,眼睛裏的星光一閃一閃,“我的娘最喜歡打傘,喜歡打一把紅色的傘,”母親早八百年就死透了,她不喜歡打傘,更不喜歡打紅色的傘。

易百說到這裏,偷偷看了晴娘子一眼。果然,晴娘子那張漂亮的面容因為那一句“我的娘”而變得古怪。

易百眨了眨眼睛,眼眶瞬間濕潤,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下。那時候,窗外僅有一抹金色的斜陽,易百心想,斜陽會照在自己那滴純凈的淚水之上,為其綴上一束耀眼的流光,而他,臉色蒼白,楚楚可憐。

晴娘子果然無法拒絕他,最後拿著一把紅傘,違心道,“我也覺得紅色好看呢。”

易百天真地笑了起來,隱藏住心裏的一點小得意:看,她多麽順著我啊!

從此晴娘子就開始打紅傘。

其實她並不需要用傘來遮陽,因為她的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面皮,足夠保護她的皮膚不被太陽灼傷。那層面皮是他精心做出來的,那張臉也是他一筆一筆畫出來的。哪怕是一根眉毛的走勢都是他了然於心的最勾人的模樣。

晴娘子從來都不知道,早在那個小小少年面色惶恐地捧著一卷畫卷遞到她的面前的時候,他就安排好了她的模樣。

到底誰才是誰命運的主宰,從來都說不清楚。

易百選擇了一個普通的客棧住下。

他聽說隔壁的巷尾死了人,綴著人群的尾巴,跟去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那個人的臉鮮紅一片,周遭的人指指點點,都為這個慘劇心驚不已。易百卻笑了出來。他抹了抹自己的臉頰,心想:是不是,當他來到晴娘子面前的時候,晴娘子也會認不出他來,然後親手揭了這張面皮?

揭了這張面皮的話,清譎能回來嗎?

答案是否定的。

那張清譎的臉在他離開臨罕的時候就毀了。他那時候背上有兩個血洞,揭下那張面皮的手使不上力氣,不斷地顫抖。他舉著那張面皮在陽光下看了看,冷笑一聲,將它揉成團梗脖子生生將其咽了下去。

面皮不好吃,咽的時候,他憋出了眼淚,心裏也在抽痛。那個時候,他心想:既然晴娘子很快就要死了,那他不如早一步到地府去等她。

在奈何橋邊,他一定要把她的那杯孟婆湯給灑了,然後一口悶掉自己的那一碗,拉著晴娘子投生。

他們一定要投做青梅竹馬,那個時候,他不記得她了,但是她得全部記得。

就要她獨自一人記著。

就得她記著。

然後他愛上別人,讓她心痛去吧。

誰叫她在他的面前和別的男人顛鸞倒鳳呢?她又哭又笑,像個瘋子,而他背上的傷口生生地疼,眼眶發紅,看起來像是林間嗜血的猛獸。最後晴娘子彎下腰的時候拿出來一把刀狠狠戳穿了那個陌生男人的胸口,她光裸美麗的脊背在清冷的月光下散發著熒潤的光。

鮮血一下子就將整個床鋪浸濕了,那種濕膩的感覺蹭在他的皮膚上,一路惡心到心裏。

晴娘子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看向他。那雙漂亮的眼中溢滿了傷痛。晴娘子雙臂攀了上來,用沾著血的指尖描摹他的眉眼,問他,“清譎,你怎麽哭了?”

哭了嗎?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想:得殺了她。

易百覺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一樣,險些喪了命,好不容易上了岸。渾身濕漉漉,喘不過氣,感覺要死了。

在都城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的感情全部寄存在了臨罕,在走進臨罕的那一瞬間,他取出了它們。他要溺死在回憶裏了。真是可笑,若是溺死了,晴娘子不得白忙活一場了?

易百在人群中看見了歧離淵和殿春的身影,連忙低下頭讓在了一側。幸好歧離淵和殿春並沒有把心思放在圍觀人群身上,沒有看見他。

易百回到客棧,恍惚對坐下,那天晚上,歧離淵果然找了過來。

歧離淵看見他的時候一點都不驚訝,這樣什麽事情都了然於心的樣子真的很令人討厭。但是他並沒有能力反抗,因為歧離淵是掌握著他這條新生生命的人。

歧離淵說,“我記得當時我撿到你的地方離臨罕不遠。”

這是叫他承認了。

歧離淵又說,“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那個晴娘子在尋找的少年。”

“是又如何?”易百沒有否認。

一道拂塵纏在了他的身上,歧離淵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冷,是那種看死人的目光。易百定定看了他兩眼,忽然笑了,歧離淵啊歧離淵,那雙眼睛和記憶中最熟悉的那一雙多麽相似,眼前這人並不是世人所見的那麽溫和善良。

易百覺得有些諷刺。

歧離淵說,“你既然來了,那就說明你已經打定主意要見晴娘子了。如此,我用你去換了殿春回來也不算逼迫你。”

“那你呢?”易百問,“你來臨罕是為了做什麽?”

歧離淵笑了一下,將一把刀刃只薄成一線的利刃放在易百的手心,“我當然是來殺她的。”

易百的手心一涼,全身血液都凝滯了。

下一句話才真正將他拋入了地獄之中,歧離淵說,“你也不必有心理負擔,她早就死了,你是除妖,叫做為民除害。”

什麽意思?

易百睜大了眼睛。

什麽叫做……她早就死了?

歧離淵離開的時候易百還沒有回過神來,窗外的冷色的明月似乎都在無聲的嘲諷他。

易百最後還是將那把刀收進了袖子中。跟著歧離淵去了城主府。

時隔多年,再回到故地。易百心中不是沒有感覺,眼前的場景過於荒涼了,總叫他決定恍惚。

歧離淵將他收入包羅萬象之中。易百一下子墜入一片黑暗,四周什麽都看不見,耳邊什麽聲音都沒有。

易百知道,在交換人質之前,雙方總要談判一番。

於是他耐心地等待了起來。

忽然,包羅萬象被傾倒了過來,易百向腳下的一點光亮飛快地落去,隨後落地。擡眼,他看見了晴娘子。

五年多的時間,足以讓他褪去少年的青澀,可是眼前的女子,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根本不像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應該說,她本來就沒有四十多歲。歧離淵說晴娘子早就死了,那她的年齡應該固定在了三十六。

永遠的三十六,永遠的美艷少婦。

可是他會逐漸變老。

晴娘子的眼中出現了迷茫。易百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知道她果然是認不出自己來。明明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易百卻有些生氣。

於是易百在晴娘子襲上來的時候告訴她,“這才是真的臉。”

看見晴娘子的臉色臉色一白,頹然地垂下了手。易百的心中有一種報覆的快感。他覺得,此時晴娘子和他之間公平了:你騙了我,我也騙回了你。

正如他所說的那句話,“恩恩怨怨都已經抵消了。”

但是恩怨抵消總讓人想到一別兩寬這四個字,易百並不喜歡這個成語,所以他將刀送進了晴娘子的胸口,心想:不過這一回,我又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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