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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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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清茴趕到的兩刻鐘前。

垂拱殿側門被一眾大臣堵得水洩不通, 紫紅綠三色交雜,個個拿著笏板喋喋不休,而被他們圍在正中間承受著語言攻擊的, 就是沈硯。

“陛下!臣等就此事與您庭議已有七日, 您次次都以‘知道了’‘會考慮’回覆臣等,可七日過去了, 阮相公仍好好的在翰林院待著。陛下若是拒不納諫,那便是臣等的失職, 還請陛下革除臣等官位, 以彰朝廷公正!”

說話的是一位紫衣老臣, 他說完便手持笏板躬身拘禮, 身後一眾朝臣也緊跟如此,齊刷刷地彎下腰來。

沈硯頗為頭疼, 臉上卻仍保持著微笑,試圖說服他們:“朕已經同你們解釋過了,欽定阮澤明為狀元並非朕私心, 當日殿試上他的文采你們有目共睹,若是只因避嫌而故意埋沒人才, 這才是不公吧。”

“阮相公的文采臣等的確有目共睹, 深感佩服, 狀元也的確是實至名歸, 這一點臣不否認。”

紫衣老臣擡起頭來, 義正言辭道:“但錯就錯在他姓阮, 是皇後的娘家人。太.宗皇帝最是忌諱外戚幹政, 為防漢唐那般結局,因此定下內廷婦人之戚裏,不可任兩府之職的規定。”

“如今陛下要讓皇後親弟入兩府, 任宰執,便是公然違背太.宗聖令,臣等怎能坐視不理?難道陛下,非要讓大夏重現楊妃之禍嗎?!”

“放肆!”沈硯當即一聲呵斥,怒不可遏的指著他,“你!你!”

手指抖了半晌,看著那身紫衣與那張年老的面龐,罵人的話在嘴邊逛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還是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收回了手,“皇後既然是你們為朕選的,她的品行如何你們自當知曉,萬不可能是楊妃之流,李相慎言!”

話音剛落,紫衣老臣倏爾向前大跨一步,舉著的笏板就差戳到沈硯臉上了。

“臣等當初選定皇後人選,一是因皇後的祖父安定侯,對大夏有不可磨滅的功勞,且阮家家風嚴苛守禮,想來皇後也是賢德良善之人。二是因阮家在朝中並無權勢,如此便避免了外戚幹政的可能。”

“但如今陛下讓不可能變為了可能,那皇後的品行自然也可能會改變,人心對權力的追逐往往是不可小覷的,還請陛下撤回殿試結果!”

說完,身後一眾大臣也跟著齊聲道:“還請陛下撤回殿試結果!”

沈硯氣得鼻孔微張,青筋直跳,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覆下來,“殿試已經過去了七日,朕現在再撤銷結果,那朕豈不是成了出爾反爾,言而無信之人?”

“陛下的誠信固然重要,但外戚幹政乃是影響社稷之事,若是非要在兩者之間抉擇,恕臣不能顧及陛下顏面!”

說罷,紫衣老臣擡手取下頭頂的官帽,放置沈硯腳邊,後退一步彎下膝蓋,身後眾臣隨之一起跪了下來。

“臣食朝廷之俸祿,享萬民之奉養,若不能盡臣之責規勸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臣愧對頭頂烏紗帽,更愧對百姓對為官之人的信任,今,陛下若拒不納諫,臣也只能以碎首明志,無愧朝廷,無愧百姓。”

話畢,他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站起身來,緩緩轉過去,目光落在身後的朱紅大柱上。

周圍的朝臣也跟著紛紛起身,緊張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卻並未有任何一人打算阻止。

於他們而言,若是能讓陛下回歸“正途”,犧牲一兩條命也是在所難免的。

沈硯看著他緩緩後退的腳步,只覺一陣頭疼,回首朝周全安使了個眼神。

後者心領神會,沖把守在一旁的侍衛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們做好隨時去攔的準備。

紫衣老臣的確是抱著必死的心情的,他這把歲數了,本就活不了幾年了,如今陛下始終不聽規勸,還不如把自己這條命用在職責上,至少還能死得其所。

於是下定決心的他拔足便要往柱子上撞,只是剛邁出兩步,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沈穩的女聲——

“邱相。”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皇後娘娘鎮定自若地出現在人群外,於是齊齊拘禮道:“參見皇後娘娘。”

朝臣讓出一條路來,阮清茴一步一步走到沈硯面前,在他驚詫的目光中緩緩蹲下身子,拿起那頂烏紗帽又行至邱相面前,眸光始終沈著冷靜,與剛得知消息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她將手中的烏紗帽遞與邱相,淺淺一笑,“本宮時下正有身孕,見血不吉,邱相不為陛下考慮,也應當為皇子考慮,不是嗎?”

聞言,他臉色一僵,若這肚子裏懷的真是皇子,那便是未來的國之儲君,未出生時見血是大不吉,宮中忌諱,尤其這還是第一胎,更是重中之重。

他倒無所謂自己的命,可若是因自己而讓皇子未出生便沾染了晦氣,動搖社稷之根本,那他便是大夏的罪人。

士人的一生,可以無權無名無功績,但絕不能做有愧於國之事。

思索之下,邱相伸手接過了那頂烏紗帽,而後又道:“皇後娘娘一向明白事理,想必臣等方才所諫之事娘娘也已知曉。既如此,還請娘娘自行勸說陛下,撤回殿試結果。”

“夠了!”沈硯一聲怒吼,走過來將阮清茴護在身後,“邱卿,朕敬你兩朝宰執,為大夏鞠躬盡瘁,因而你多次冒犯聖顏大不敬,朕都不與你計較。”

“但你實在是得寸進尺,變本加厲,竟妄圖以性命要挾朕納諫,朕看你是在這位子上待久了迷了雙眼,想學曹操不成?”

話音剛落,邱相瞬間睜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陛下!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鑒!若不是為了大夏為了百姓,臣怎會走到今日這一步?陛下不體諒臣的良苦用心也就罷了,怎能拿曹操來懷疑臣的用心?!”

“很生氣嗎?那方才你拿楊妃懷疑皇後時,可曾想過皇後的心情?”

邱相頓時語噎,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反駁,索性氣呼呼地閉了嘴,不再同他言語。

劍拔弩張的氣氛陷入了冰點,其餘朝臣也不知是該散去還是該繼續勸諫,全都楞楞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此時,阮清茴從沈硯身後站了出來,對邱相道:“邱相,陛下性子再是溫和,卻也是不喜旁人強迫於他的,想必在座各位皆是如此。那不如大家將心比心,各退一步如何?”

大臣們面面相覷,邱相垂眸思忖須臾,又問:“敢問皇後娘娘的意思是?”

“本宮的意思是,陛下患有頭疾,各位將他圍困在此只會加劇陛下的病情,這個罪責你們承擔不起,因此還請你們立刻散去。”

“另外...”她默了一瞬,勉強牽出一個微笑來,“各位大臣說得有理,本宮也理解你們拳拳為國之心,身後中宮皇後更應以長孫皇後為表率,盈滿為誡,抑制外戚,因此本宮會勸諫陛下撤回殿試結果的。”

此話一出,紛亂嘈雜的竊竊私語聲霎時響起。

沈硯扯了扯她的袖子,“阿茴,你怎麽...”

話音未落,邱相生怕她反悔似的,連忙拘禮道:“皇後娘娘深明大義,既如此,那臣等就先行告退了。”

眾臣領會他意,立即齊齊拱手作揖,同邱相一起退了出去。

耳朵終於清靜了,沈硯長舒了口氣,這群人一走連空氣都變得新鮮了。

“阿茴,你不會真要勸諫我吧?”

他看著阮清茴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著:“我反正是不會答應的,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夾帶任何私心,澤明真的是靠他自己的實力考上的!”

“陛下。”

面前的人突然開口,他下意識“嗯”了聲,卻並未得到接下去的回應。

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一手捂著自己的腹部,一手抓住他的袖子,臉色紙一樣煞白,豆大的汗珠遍布額頭,看著虛弱無比。

“阿茴!你怎麽了?!”他轉頭對周全安厲聲道:“快去叫太醫!”

“是!”

周全安前腳剛走,阮清茴後腳就身子一軟倒在了沈硯懷裏。

臨閉上眼前,耳邊是一聲比一聲急切的“阿茴”,而眼前,則是沈硯孩子一般驚慌失措的臉。

阮清茴做了一個夢,夢裏她不是皇後,沈硯也不是皇帝,他們只是一對以釀酒為生的平凡的夫妻。

他們還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是個女兒。

夫妻二人每日勞作卻並不覺得辛苦,反而因每日都能坐在一起吃飯,每晚都能一起相擁而眠,而覺得非常幸福。

閑暇之餘,他會給她綰發描眉,會講搜羅來的話本子給她聽,還會將自己獨特的畫畫風格教給女兒,甚至教兩套拳腳功夫,讓她打跑要牽她手手的小男孩兒。

他們肩上的責任,只有如何維護好自己的家庭,讓家人覺得幸福快樂。

至於國家、朝政、百姓,這些壓得人喘不過來氣的東西,從來都與他們不相幹。

在這個夢裏,他們不需要做別人眼裏的自己,他們只需要做自己眼裏的自己。他們可以自私、可以犯錯、可以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情,因為他們只是普通人。

多麽美好的生活啊,旁人覺得普通平凡又枯燥乏味的人生,對他們來說卻如此遙不可及,虛無到只能在夢裏實現他們的心中所求。

若是出身可以選擇,身在皇城之內的人又有幾個人願意被困在這裏?真是城內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拼了命的想進來。

阮清茴睜開雙眼時,首先看見的便是坐在床邊,十指交叉置於額前,正閉眼為她祈禱的沈硯。

腦中稍清醒了一分,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肚子,“陛下,孩子怎麽樣了?”

“阿茴你醒了!”

緊皺已久的眉間終於舒展開來,他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孩子穩住了,只是你今後須得註意著些。王醫官方才都同我說了,這孩子先天不穩,你今日又經歷了這番打擊,孩子是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今後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我來處理就好。”

聽見孩子沒事,她這才放下心來長舒了一口氣。不過提及今日之事,心中又湧上些許思緒。

“陛下…”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沈硯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安撫:“我方才說過了,這些事情你無需再想,我自會處理的。澤明是靠他自己的實力考上的,並非是因為我愛屋及烏,存有私心。既如此,我便不會讓他遭受不公。”

“我知道,陛下沒有私心,殿試結果是公平的,我都知道。”

她笑了笑,在他的攙扶下撐著身子坐起來,靠著軟墊,將柔和的目光投向他,“我記得,陛下的抱負是想做一位明君,對嗎?”

不知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他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都說明君賢後,明君賢後,陛下既想做明君,我又怎能不做賢後呢?”

“阿茴…”

他本想說什麽打消她的念頭,卻被她一聲懇切的“陛下”給堵住了話頭。

“我知道陛下不願讓任何人遭受不公,哪怕那個人不是澤明,陛下依然會堅持己見。可這件事情歸根結底,就是因為狀元郎是澤明啊!”

說罷,她閉上雙眼吐出一口氣,盡量保持自己的心情平緩,才接著道:“今日聽見大臣們因澤明一事將你堵在垂拱殿時,我先是心裏猛地一驚,而後第一想法便是,我做了錯事。”

話音剛落,沈硯立刻蹙起眉頭,“這怎麽能是你的錯?你何錯之有?”

“我錯在身為中宮皇後,理應匡正自己的丈夫,維護朝中一心為國為民的忠臣,但我沒有。我放任陛下給予胞弟重職,以及將來入兩府的絕大可能,公然違背太.宗皇帝之聖令,這如何不是錯?”

“再者,我因自己的過失導致陛下陷入兩難之境,群臣將矛頭對準陛下,以性命要挾陛下納諫,致使丈夫被逼到如此地步,我難道真的無錯嗎?”

“去垂拱殿之前,我想了又想,怎麽都想不到自己無錯的理由。難道我已經坐在這個位子上了,卻還要求天下百姓,朝中眾臣待我如待普通人那樣嗎?”

“拋卻皇後身份,我的確只是個一心盼望弟弟考取功名的姐姐罷了。可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所用的,所穿的,還有這座宮殿,每一樣都是民脂民膏,每一樣都來自於百姓對我們的奉養,所以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忽略自己身上的責任而只顧私心,今日邱相所為也是如此,他大可以順撫聖意,對此事只字不提,繼續享受他的功名利祿,可他也做不到,為的不過是“無愧”二字。”

“臣子尚如此,我作為一國之母又怎能只重自己的私心呢?”

“唐朝長孫皇後為抑制外戚,屢次勸說唐太宗不要給予胞兄高官,無果,她便又去勸說胞兄讓他自行辭官。我雖及不上長孫皇後萬一,卻也應當以她為楷模,如此才能無愧於心,無愧於民。”

沈硯一直低垂著頭,面色沈重無比,一番話說完,蹙起的眉間就不曾平坦過。

阮清茴緩緩坐直身子,拉過他的手輕輕握著,語氣溫柔卻又不乏力量,“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桿秤,這桿秤永遠不可能做到平衡,陛下稱一稱自己心裏那桿,到底……是什麽更重呢?”

氣氛陷入了長久的緘默,沈硯一直不曾言語,垂下的眸子裏也看不大清他的情緒,但想必,此時的心裏一定有兩個小人在打得不可開交。

她靜靜等了半晌,眼前之人終於開了口:“阿茴…”

沈硯擡起眸來,望著她的眼神裏平淡無波,卻又似乎暗藏著洶湧湍急的驚濤駭浪。

他張了張口,沈聲問道:“你心裏的那桿秤,到底是責任更重,還是我更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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