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窮奇掌管的地界上生活, 秋夜白即便想什麽都不做，一個人安安靜靜不吃不喝打坐個一百年，恐怕也不會被這個怪物允許。他輕聲嘆息, 睜開雙眼, 站起身來。周遭的景象幾乎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流放到寸草不生的西北荒了。

窮奇又幻化成了那個俊俏郎君的模樣，身上穿著一襲淡褐色長袍, 長發高高束起。他握住秋夜白的手腕，拉著他向前走去：“讓你瞧瞧我這西北荒中的鎮子是不是要比人世間那些亂七八糟的鎮子好上許多。”

秋夜白忍著背脊上的疼, 隨窮奇穿過一處結界, 濃厚的酒香之氣撲鼻而來。鎮子裏, 男男女女們在酒池旁載歌載舞。秋夜白和窮奇剛剛走近，便有少女跑上前來拉著他們加入到跳舞的隊伍中去。窮奇變了一只酒樽出來，俯身在那酒池中舀了一樽酒, 遞給秋夜白，道：“嘗一嘗我這酒如何？這一池酒是我父君賜下的，不僅僅是香醇，取一樽, 覆一樽。”

秋夜白抿了抿幹白的口唇，將那樽酒接了過來，喝下一口。他微低下頭, 看著樽中酒，道：“澄澈甘美，果然是好酒。可惜，比之人世間的佳釀, 少了些許味道。”

窮奇只當沒聽到秋夜白後一句話。他手中也握了一只古藤杯，看著酒池旁邊的男男女女，道：“這一眾俊男美女們，不老不死，你那地府中從不曾收過我西北荒的鬼魂，我治的這鎮子可好？”

秋夜白順著窮奇的目光看過去，輕哼了一聲，道：“他們雖然不老不死，卻也無情無愛。你可曾認認真真看過他們的眼睛？”秋夜白拽住一個姑娘的手腕，好讓窮奇看個清楚，那雙眼睛裏全是空洞，沒有絲毫的情感。他放開那姑娘的手腕，又道：“不生不死、與天同壽對於一個人來說真的是幸運麽？”

“男子無需為生計奔走，女子不必受分娩之苦，他們永遠不用擔心幾時疾病會找上門來，永遠不用擔心會老會死，這還不夠幸運麽？”窮奇死死盯著秋夜白的眼睛，他需要秋葉白說是，璟珩的兒子應當承認他治下的西北荒要好過外面的花花世界。

“情之一物，既苦又甜。這世上最美妙的毒酒他們都不曾嘗過，何談幸運！”秋夜白眼中透著不屑：“少昊帝的兒子不會沒有感受過情愛吧？”他撩袍坐到地上，背脊火辣辣地疼。

窮奇冷冷哼了一聲：“本君是這西北荒之主，男女之情早已看淡了。”

秋夜白瞟了窮奇一眼，他看得出窮奇眼中一閃即逝的寒光，緩緩說道：“我之所以會被流放到這西北荒來，全因一個姑娘。如果現在再讓我選，我仍舊不願做地府閻君，不願做天界太子，只想做她相公。哪怕最終的結局依舊是受雷刑，被流放。”

窮奇饒有興味瞧著秋夜白，道：“想不到璟珩的兒子竟然這樣專情。為了一個姑娘，竟連這三界之主都不願去做。”他眼珠兒一轉，又道：“你不做，又何必占著這太子的位子，讓給我可好？”

“讓給你去治理出一個無情無愛、不生不死的天下麽？”秋夜白又看著酒池旁的男男女女，深深感到‘醉生夢死’這四個字的可怕。

窮奇翻了個白眼：“你不是他們，又哪裏會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快樂。”他手中古藤杯變成了一柄折扇，展了開來，緩緩扇著。

秋夜白一時竟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也許真的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窮奇又道：“我已與天同壽，至於你麽，壽命自然也不會短，看不透情緣就會永為情緣所累。”他俯身盯著秋夜白的雙眼，道：“這一句話，我發自肺腑。”

秋夜白瞧著這雙神獸的眼睛，心底毫無懼意，只是問道：“你被封作這西北荒之主，不會也是因為‘情’吧？”

“放肆！”窮奇竟被惹怒了，他掌心裏多了一團火，許久許久，那火焰才滅：“你信不信，我能讓你在這西北荒永遠消失。”

秋夜白緩緩站了起來，舉起酒樽，又喝了一口，眼中沒有絲毫懼意。也許是因為他知道，窮奇無論如何也不會與當今天帝為敵。即便他身上帶著罪，他也終究是璟珩唯一的兒子。

窮奇左手在秋夜白面前輕輕一揮，秋夜白又回到了那個只剩下枯樹的荒地上，手中的酒樽也不見了。他苦澀一笑，慢慢走到一棵枯樹前，緩緩靠著樹幹坐了下去。真希望窮奇再也不會突然出現，就讓他在這兒再坐上幾十年，刑期一滿，他便能沖出西北荒，去找他的小妖精了。

窮奇變走了秋夜白，卻也被他攪亂了心。這群不生不死的男男女女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如果他們可以選擇，他們真的寧願娶妻生子，不停入輪回，不停轉世麽？他雙手負在身後，朝著遠處那間冰宮走了過去。

這世間最荒涼的西北荒成為自己的封地，是因為當年的自己墜入了情網麽？父君是三界第一任天帝，作為少昊帝最喜愛的兒子，如果沒有當年的意外，他會不會是現而今的三界之主？替代璟珩執掌三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清清楚楚記得，當年的自己跪在父君面前，說：“兒臣願做西北荒之主，永不後悔，只求父君不要讓輕衣灰飛煙滅。”

那桃色的紗帳裏躺著這世間最漂亮的姑娘。窮奇撩開紗帳，坐在床畔，將那身穿青色紗衣的姑娘摟進懷裏：“真想讓你喝上一口酒池裏的酒，又怕你醒來後，再也記不得我。”當年父君賜下了能讓人不生不死的酒池，就是希望自己有一日會餵輕衣喝上一口吧。

窮奇扶著輕衣靠在床頭，手中變出了一把梳子，輕輕梳著她的長發，道：“我告訴那些姑娘，喝了酒，就能長生不老，卻再也不能和她們心儀的男子在一起。你猜她們是怎麽選的？她們全都選了長生不老。輕衣，終有一日我一定能找到一個讓你醒來的辦法。你醒來後，我們兩個就在這西北荒生活。那些惡人，我全讓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這裏就只剩我們兩個，你一定會歡喜，是不是？”

烈日高照，秋夜白擡頭看著天上那輪太陽，心裏都是柳小妖的影子。那個小妖精已經入了輪回，現在恐怕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吧？她忘了自己，嫁給旁人……秋夜白重重嘆了口氣，想起這件事，他這後背就更疼了。

千秋鎮裏，柳桃夭在長生和艾大米的陪伴下，竟漸漸有了些過往的記憶，大抵是孟婆那碗湯的緣故。她記起了剛化為人形時，自己給自己起了柳小妖這樣一個名字。記起了長生幾百歲時，賴在她背上，央求著要和她一起回千秋鎮生活。記起了艾大米那個神棍當初是如何被她救活，跟著她來到千秋鎮，從此給鎮子裏的妖精們算卦，樂此不疲。

“我放著好好的妖精不做，為什麽會轉世為人？”她托腮問艾大米，顯然已經接受了自己是這千秋鎮主人的事實。

艾大米猶豫了一下，笑著道：“你妖精做太久了，想嘗嘗做人的滋味。”

柳小妖看得出艾大米眼中的躲閃，低垂了眼瞼，又道：“既是如此，你們又為何要找我回來？”

“因為長生見不得你受苦啊。”艾大米將一碗參須湯放到柳小妖身前的桌上，道：“他那個摳門兒的家夥，難得拔幾根頭發下來。人的壽命實在太短，你湊合喝一些，活得稍微長一些。”

柳小妖端起參湯喝了一口，又問：“那我是怎麽做的人？”

“我的姑奶奶，你就別問了！”艾大米實在有些頭大，第一次恨自己不像長生一樣，有遁地的本事。

長生敲了敲門，道：“柳姐姐，你醒了麽？我進來了？”

艾大米匆匆走到門前給長生開了門，心道：救火的終於來了。

長生懷裏抱了一堆竹簡，坐到柳小妖身邊，將那堆竹簡放到桌上，道：“姐姐你還是跟著我們一起做妖精吧，再不要去招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咱們從這堆書裏面找個好一些的法子？”

艾大米狠狠瞪了長生一眼，只希望柳小妖投胎做人後，腦子沒有當初那麽靈光，聽不出長生話語中那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可惜很快她便聽到柳小妖問：“我之前招惹過神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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