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能先不喘嗎◎

翌日。

天光明暢, 惠風習習。

高聳入雲的登仙階之下，意氣風發的少年男女抱劍而立，身著仙府統一的霜白銀紋袍服, 腳蹬織絲雲靴，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

他們都是庚辰仙府年輕一代的佼佼者, 面對即將開始的秘境試煉, 顯然心懷期待, 躍躍欲試。

元空秘境歸庚辰仙府私有，其內天材地寶無窮無盡，與之相對的，當然也會險境疊生。

但對於這群剛剛步入仙途，還未領略過修真界大道三千的恢宏與磅礴，神采飛揚的少年少女們而言, 這樣的秘境顯然魅力無限。

言越站在人群之前, 擡頭悄悄打量了一眼登仙階。

頂端之上，雲霧濃郁，隱約能看得到殿宇宏闊壯大, 朝陽中, 琉璃瓦片熠熠生輝，神聖莊嚴。

他壓低聲音，對站在不遠處的衛淮道:“師兄, 今日秘境開啟, 等了許久，怎麽還不見掌門和長老們出來？”

衛淮身為仙府大師兄，向來分理宗門庶務, 秘境開啟在即, 他自然也要負責統轄這群師弟師妹。

彼時他立於六層玉階之上, 氣質冷淡，和覽月臺上的弟子分割鮮明。

聽到言越的聲音，他豎起食指，微微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秘境開啟充做弟子試煉場所，這是仙府傳承已久的習慣，算不上什麽尤為重要的事，八位尊者不會出席，負責組織和宣讀規則的是掌門及幾位長老。

此次要來的帶隊長老中，按察司的常長老尤為嚴厲，即使是掌門，在這位資歷不小的長老面前也只能微笑勸告。

在常長老活躍或即將活躍的範圍內，少說少做，自然不會有什麽錯。

言越見衛淮如此，聽話的閉上了嘴。

此刻的登仙階頂部的殿宇前，確實如衛淮所想，常長老正雙手負在身後，瞇著眼打量著長階之下的這群弟子。

年輕，朝氣，也浮躁。

說話聲嗡嗡的，聽得人腦瓜子疼。

常長老名常杉，容貌老態，須發皆白，目光卻格外銳利矍鑠。

他指著其中幾個嘰喳聲最大的弟子，心平氣和的對身側的葉息馳道:

“掌門看看，不過是多等了半刻，這幾個人就忘了身處何地，探頭探腦到眼珠子恨不得拋上天，我看不慣，待會兒小小的告誡一番，掌門不會嫌我多事吧？”

葉息弛淡笑:“當然不會，不過這些弟子馬上要啟程赴往秘境試煉，長老可別苛責，以免影響他們。”

“這是自然。”

常杉捋了捋胡須，感慨自己近些年修身養性，脾氣確實好了許多，如果放在以前，在這種嚴肅場合看到幾個交頭接耳的臭小子，他指定會上前給他們的耳朵來給旋轉按摩。

嗐，現在老啦，人也沒以前有活力咯。

常杉自詡和藹可親，正要邁下長階，忽然瞥見什麽，停下腳步，嘴角慈祥的弧度瞬間耷拉下來。

他望著覽月臺上的那個移動的黑點，深吸一口氣，費勁忍了忍，又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

他掄了掄手臂，試了試力氣。

葉息馳奇怪，問:“常長老在做什麽？”

常杉吹了吹胡子，獰笑:“看見個刺兒頭，還是個奇裝異服，花裏胡哨的刺兒頭，好興奮吶。”

而現在的登仙階下，刺兒頭燕回踩著遲到的時間到來，一條腿剛邁上這塊寬闊平坦的覽月臺，就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在這種還算嚴肅的場合中，好像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混子。

放眼望去，人人宗服白凈，皎然如月。

就連腳下這塊覽月臺，也是由一方一方漢白玉鋪就，澄明的晨光中，白得一塵不染。

唯獨她一個人穿著圓領玄服，全身上下烏漆嘛黑，一眼就能捕捉到。

燕回不太喜歡這種特立獨行的感覺。

尤其是她這名額本來就是傀儡絲操縱葉息弛臨時加上去的，得來的不正當，在這種場合下，還是盡量怎麽不紮眼怎麽來。

於是她沿著覽月臺邊緣，低調的找了個角落，拿出帕子開始擦拭劍鞘。

擦著擦著，一片陰影突然罩籠住她，來人站在她跟前，緩聲道:“喲，擦劍吶，好玩嗎？”

燕回咬了顆糖，擡頭看了面前須發皆白的老者一眼，道:

“不好玩，打發時間罷了，長老要是覺得好玩，帕子和劍都借給您，我劍鞘底層蹭上了一些墨漬，您記得幫我擦幹凈就好。”

“……”

身後傳來騷動聲時，言越正無聊到發呆，聽聞聲動，他轉頭望去，就見熙攘人群中，掌門正費勁拽著努力撲騰的常長老。

“放開我，我就見不得有人這麽囂張！”這是常長老。

“秘境即將開啟，別和小輩一般見識。”這是掌門。

言越好奇，踮起腳尖努力越過人群往裏看了一眼，意外的掃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燕師妹？

許久不見燕師妹，沒想到她也來參加秘境試煉了，看來道君近些時日身體應該好了一些，不需要時時刻刻照料了。

不過……常長老恨不得沖上去教訓的好像也是她吧？！

言越想到按察司這位常長老的光輝歷史，心中一凜，當即要跑過去搭救，剛走兩步，就被衛淮抓住了肩膀。

“師兄別攔我，”他有些傷心:“再晚一些燕師妹就要沒了！”

……常長老倒也沒那麽誇張。

衛淮淡淡掃過去一眼，開口道:“我最近協理掌門，發現他對清竹峰的態度轉變頗大，此次燕回能不經比試而獲取秘境名額，也是他在前天晚上臨時做的決定。”

“既然有掌門在，你不必擔心。”

言越試圖掙紮:“那我既然看到她了，上前邀請她組個隊不過分吧？”

“過分，”衛淮口吻平靜:“秘境最考驗心境，她入宗時煉心一關表現不錯，你會拖累她。”

***

好不容易把常長老給勸導回去，葉息弛返身回到登仙階之上，目光瞥向燕回，不禁擰眉，總覺得有很重要的情緒和記憶被掩埋在了腦海深處。

他好像本該對清竹峰那個弟子抱有惡意，而絕非善良。

這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迫使他把這段記憶忘了。

葉息弛揉著眉心，心中微跳，慢慢上溯自己如今的記憶，最近這段時日忙於宗門事務，一切正常，不過，大半個月之前，他莫名其妙的從禁地醒來時，好像受了傷……

腦中猛然刺痛起來，葉息馳瞳孔一木，再回過神時，已經徹底將剛才那點疑慮拋之腦後。

他思緒控制不住的拐了個大彎，心想，就算是殷懷的弟子，也需要公平相待，否則怎麽對得起自己這顆良善的心。

遲到就遲到，沒穿宗服就沒穿，算不上什麽大事，常杉長老一把年紀，也太斤斤計較了，真是沒肚量。

改天送他一罐靈茶，敗敗火。

巳時一到，秘境洞開。

天雲乍洩，水波沆蕩。

秘境入口浮在半空，周遭雲氣卷繞，翻湧滾動，宛若一張慢慢張開的天地巨獸之口。

其內席卷而來的風吹得衣袍獵獵作響，方才還在悄悄打量燕回的弟子們總算收回視線，躊躇滿志，鬥志昂揚。

十日之內，不被秘境淘汰者，在秘境內所得的天材地寶皆歸個人所有。

而不被淘汰的條件，就是每隔兩日，務必尋找到一朵瓊珠花。

瓊珠花數量有限，這就意味著，除了少部分組隊的弟子外，所有人都存在競爭關系。

在這場競爭中，除了不準傷及同門性命的硬性要求外，手段不限。

割破手指，將血液印在秘境前的透明屏障上，弟子身份認證通過後，方才能正式進入秘境。

燕回割破了手指，浪費了兩滴血，覺得有些心疼。

這些東西以後都該在燕及身上找補回來。

元空秘境空間時常折疊挪移，對於進入試煉的弟子，會被隨機投放到任意角落。

再睜開眼時，周圍木葉森森，青翠欲滴。

此處森林格外高大，樹木參天，五人合抱不及，單單是一片普通的樹葉，都比她半個身子還大。

疏朗的陽光從中灑落，淡金色，幽靜沈寂，並不溫暖，仿佛獨自流轉了千萬年的光陰，早已在悠悠歲月中消磨掉了原本的印跡。

身處其間，方能察覺人族之渺小。

燕回經歷過不少秘境，對流程還算熟悉，但她這次進來屬實是劃水，目的只有找人，其他的一概不想管。

秘境中白天黑夜依舊輪替，但時間流速基本上都會加速或放緩，外界十天，尚且不知道等於秘境內的多少天。

她自己大概掐算了時辰，依照隱隱約約的血脈感知，大概能判斷出牽連自己的方向。

在她右前方，百裏之距。

前路未知，此處空間更是會隨時變換，短時間內想要順利去往感知到的方向，必然會遭遇諸多不測。

燕回也不逞能，識相的拿出玉牌，點亮上面的通訊陣紋。

很快，安靜的玉牌內便響起了一點聲動，窸窸窣窣，像是躺於被褥中，身體微微翻動的動靜。

一點殘留纏綿啞澀的嗓音響起，像是剛剛睡醒，略帶綿長舒緩的呼吸聲:“阿回已經到了？”

燕回回憶起自己晨起離開時，伏於淩亂的被褥間、蒼白脊背遍布紅痕的疲憊青年，舌尖好像又能感受到屬於蜜漿的味道。

確實很甜。

“嗯，”她點頭，拋棄雜念:“此處古樹參天，枝幹壯碩，師尊可有了解？”

另一端，躺在榻上的江辭稍微側身，身上薄被滑落，露出有些腫脹的胸膛。

布料摩擦過，他輕輕的吸了一口氣。

擡起酸軟的手指，坐起身體，將柔軟的巾帶覆在胸膛上，一圈一圈纏好。

“是荒原古域，”他道:“那裏蟲蛇泛濫，晝伏夜出，註意避開枝幹有輕微裂隙的樹木，至少五丈遠。”

江辭低頭察看，發覺巾帶裹覆之後仍然顯眼，便拆下捆結，勒緊一些後，重新束起。

燕回依言，踏過地面上腐朽的落葉，輕輕一躍掠至枝杈，扶著枝幹半蹲下來，目光環視，逡巡一周。

左二，右三。

她安靜避開，輕捷越過，很快便見眼前林蔭稀疏，陽光沈寂。

相隔很遠，依舊能聽到流水湍急，空曠遼遠的原始古域內，瑩彩的透明氣團在空中緩慢游弋，一張一翕，宛若某種柔軟的海葵。

鼻尖充斥著一股潮腥的水味。

附近似乎有條河。

玉牌內的聲音被流水聲覆蓋，燕回擡指落下隔音結界，再凝神去聽時，耳邊傳來的便是他低迷的呼吸。

“師尊？”她輕喚。

對面傳來一點沈悶的聲動，伴隨著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音，仿佛有人撐立不穩，跌回了蓬松柔軟的床褥間。

事實也確實如此。

燕回靜靜的等了一會兒。

片刻後，男人低啞的喉音斷斷續續傳來，含著一絲壓抑的腔調:“無礙，只是體力不支，衣服沒穿上，又倒了下來而已。”

他聲音很輕，經由玉牌傳送，簡直就像吹在耳邊。

燕回能想象得到他現在的模樣，大概側身蜷縮於被褥下，薄唇微啟，色澤嫣紅。

她將玉牌拿遠了一些，不解風情的道:“師尊能先不喘嗎，我現在不想聽。”

“……”

對面連帶著呼吸聲也一起消失，安靜片刻，忽然響起一陣低咳。

“不行，我控制不住。”

江辭低喘著，擡起眼簾輕笑一聲:

“天亮的時候才被阿回放過，如今我身體疲憊，餘韻猶在，怎麽可能不喘。既然不想聽，以後什麽都不給你了。”

蒼茫的森林邊緣，似乎有什麽東西涉水而出，氣息腥黏濕重。

燕回瞳孔烏沈，手掌覆於腰間劍柄之上，指尖微推，洩出一寸劍氣寒光。

沒關系，她還有閑心想，就算師尊真的不給，那也還可以強搶。

作者有話說：

阿回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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