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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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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早早到辦公室,機械地打開電腦、點開系統、更新郵箱郵件、檢查有沒有新投訴……查完起身倒杯水,拿出蛋糕吃早飯。她一邊啃一邊思索:剛系統裏看了,大師姐名字下掛的投訴最多。會不會等會都推給我?看來今天必須得在晟陽或者車間躲一天了。

吃了沒兩口,呂美瑤黑著眼圈一搖一晃進了辦公室,一看就是周末嗨過頭極度缺眠。莉莉想打招呼,但又礙於上周末被拒絕自己顏面盡失,也就胡亂拿出包裏的書假裝翻看。她休息天在家深思過,覺得一個新人要在公司裏脫穎而出,除了業務水平要硬之外,逼格也得提升。雖然她在一群小姑娘裏逼格已經算高的,但是不外露就等於沒用。最重要的,露!最好裸!於是她決定上下班帶一本做舊脂本紅樓夢,沒有投訴的時候就看,最好配合各種高端表情震一震那些把新人當屎的老員工。

沒勻速翻個幾頁,辦公室員工陸陸續續來了。領導也匆匆夾著公文包走進辦公室,大家紛紛三兩口咽下早飯點擊鼠標,皺起眉凝重宛如構建社會主義新發展觀。周實秋也青著臉一步三晃地來了。那臉色,那眼圈,那嘴唇……莉莉覺得她在玩植物大戰僵屍,自己是那個向日葵。得,還是先別打招呼吧。她放下書,握上鼠標開始重覆起每天的工作流程。

“潘莉莉,你來一下。”領導走出來敲敲莉莉的桌子,莉莉心裏一慌,在眾人的目光下尾隨領導進了那個玻璃房間。

“坐。”

莉莉乖乖坐下。

領導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清清嗓子開始發話:“潘莉莉,你來我們部門也挺久了吧?”

“是。我學到了很多,周師傅跟其他前輩教了我許多技巧,每天過得很充實。”莉莉搞不清楚路數,開始閉牢眼睛瞎說。

“看得出來,確實比較充實。”領導放下水杯,開始用一種莉莉聽不懂的腔調講話,“是不是已經交了很多朋友了?”

“嗯……”

領導笑笑:“還全是其他部門的。潘莉莉啊,這幾天一直比較忙,你來這裏那麽久我都沒工夫關心你。”

“嗯。”莉莉後背的汗已經全下來了。

“我馬上要去開個會,也就長話短說。年輕人有朝氣、做事有創新是好的,但不要太標新立異。你禮拜五給上海廠發的信我們已經知道了,人事部經理Yilin也知道了。本來是跟我講要記個過,因為你這個行為是嚴重擾亂公司秩序。但是鑒於發信內容沒有什麽不良影響,我跟上面求情,說觀察兩天,再給個機會……”

領導之後說的一堆拉拉雜雜的廢話莉莉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她整個人傻在那裏,腦子只有一個聲音:誰洩的密?誰洩的密?誰洩的密?家教良好的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抖動雙腿,皮鞋底擊打地面的聲音在密閉的辦公室裏驚顫回蕩。

“潘莉莉,這次是質量部保了你,如果還有下次,你給我直接走人。”

“是……謝謝謝領導。”

“等會Frank也會找你談話,你做好準備。”

“好。”她的聲帶似乎幹涸了。

“你別以為自己聰明就可以耍耍小聰明,也不要自以為是,逢人就稱兄道弟萬事相信別人。做事情不要太想當然!”

“是是……是,我……咳。”她的聲音徹底喑啞。

領導開始罵她了。莉莉很想為自己申訴,但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喉嚨被人攥著,身體被恐嚇的語言拋來摔去。她突然想起早上自己翻書翻到的那一回目,晴雯撕扇。書還攤開在桌上,來來往往的人隨便瞄一眼都能看到三兩判詞。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我做錯什麽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腳抖得嚇人的時候,自尊心令她窘迫不堪、進而產生一股憤怒:我到底做錯什麽了?!

領導一楞,同一時間潘莉莉也錯愕地擡起頭。她將心裏的疑問不經意大聲說出來了。

呂美瑤跟周實秋同時皺眉。領導突然發火,隔著玻璃都仿佛能聽見他罵人的聲音。莉莉到底做了什麽?呂美瑤點開她名下的投訴,發現幾個投訴進度都快完成了,沒出什麽大紕漏。刷新了一下抄送領導的紅旗郵件,也沒有看到莉莉跟其他部門的糾纏。怎麽了?周實秋刷新郵箱。幾天沒上班郵件積累了能有上百封,他狐疑地點開一封沒任何署名的,看完又瞅瞅領導辦公室,心下了然。

活該。作吧她就。

照這位領導的性子,小徒弟這樣自由散漫就是撞到了槍口。這人還打算今年年底爬上經理擠走frank,現在手下一個新人弄出這種事情,她不被辭就已經是謝天謝地。果不其然,領導找她談話談了能有半個多小時,一直到有人來催投訴科開會。莉莉推開門紅著臉回到座位,象征性幹活五分鐘。周實秋剛想踢踢她凳子,她又起身撈起安全帽從後門匆匆出去了。

潘莉莉快步走出質量辦公室,低著頭掩飾哭泣。領導罵她的話她不願多想,每回想一句她就覺得自己能老去一歲。眼淚大顆大顆止不住地往下,她覺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錯事,可能自己真的是所謂九零後太任性太狂妄。但淚珠濺到地上的灰塵時,她又生起了憤怒: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她為自由發聲有錯麽?她為少數派發聲有錯麽?她放慢腳步整理思路,又發現自己的說話內容根本不是領導關心的。他們那些人不會關心底層員工說什麽,他們只關心姿態。她哪怕為自由發聲,也得低下頭顱擺出溫馴的姿態。

淚水漸止,莉莉走進咖啡室給自己做了杯咖啡。三平米的隔間,25塊一大袋的豆子,499塊的廉價機器,但莉莉覺得自己在這歌地方得到了短暫的救贖。

“你哭過了?”

“?!”一回頭,看到呂美瑤。

“領導罵你了?他神經病一早上發那麽大的火……”呂美瑤放下安全帽,“幫我也做一杯。”

莉莉不聲不響摸紙杯,點完按鈕覺得不對勁:我憑什麽要給她做?上禮拜還甩了我。“你為什麽拒絕跟我去吃飯?”

呂美瑤看了她一眼,那種習慣性驚慌猶疑的表情又露在臉上,隨後轉瞬即逝。這種表情甚至令莉莉感到尷尬。少女佝僂的背跟毫無自信的拘束令任何人都可以淩駕於她之上,呼來喝去。她覺得自己又能原諒呂美瑤了,畢竟她顯得如此可憐。

呂美瑤拿起一次性紙杯,抿了一口:“我看到你的匿名信,覺得你很厲害。跟你單獨聊天會有壓迫感。”

“天……你怎麽曉得是我寫的?怎麽人人都曉得?”潘莉莉要抓狂。

樓下隱隱傳來車間操作的巨大噪音,呂美瑤沒有說話,她沒有挪動半步,她甚至沒有直視潘莉莉的眼神。潘莉莉覺得這個空間被扭曲、被遺忘,她透過這個咖啡室窺視著整個上海廠,上海廠所有人又從這裏窺視著她。

“社會人沒有秘密可言。”呂美瑤想故弄玄虛,想把話說得老神在在玄之又玄,“你身邊都是告密的。”

“你告的密。”

“不是我。”

“哦。”

“你以後不要去隨便相信別人。朋友也別信。”

“那我要不要信你?”

“隨你便,總之人際交往上你要學的還有很多。”

一個大專沒畢業就出去上班,同樣年紀已經被職場歷練了兩年卻依舊卑微的少女,輕而易舉地說著這些話。一頭大象緩緩在房間踱步,穿過呂美瑤卑微顫抖的身體,穿過她連喝個咖啡都只是小口啜飲膽戰心驚的身體。穿過頤指氣使的領導、故作老練的呂美瑤、事不關己的周實秋、混吃等死的翟浩……潘莉莉有些恍惚,這個世界是怎麽了?就她一個人不正常麽?還是所有人都瘋了?她被領導訓斥洗腦的時候甚至想大喊:夠了,夠了,世界是你們的,我給你們讓路。

“計劃科新來那個是交大的,每天被領導罵。你知道為什麽麽?領導就是想挫挫他銳氣……”

“我信你。”

“什麽?”

“我信你,我也信其他人。”

“哦……”呂美瑤低下頭,她的身體更佝僂了,她決定在潘莉莉面前說這些可能永遠顯得不合時宜,哪怕她剛大哭過一場。

“是傻逼領導的錯,不是底下人的錯。告就告吧,告的人心裏應該也不好受。”

“那如果是為了邀功告的呢?”

“呂美瑤,你到底在怕什麽?做自己真的那麽困難麽?”莉莉說完就立刻後悔了。困難,就如自己早上被領導痛罵、當著全質量部出醜那樣困難,困難得她立刻想要退縮。她正通過質疑呂美瑤而向自己證明,自己的價值體系依舊完好無損,她信奉那麽多年的真善美怎麽可能因為半個小時的批評就毀於一旦。她也不自覺裝得老神在在,把話說得沒頭沒尾,掩飾心中的恐慌與尷尬。這句話一說,她明白自己已經完了。

她現在和呂美瑤是一模一樣的驚弓之鳥了。

“困難麽?”呂美瑤沒有回答,她也疑惑地回望著莉莉。

無數叉車來回開了一次又一次,鋼筋水泥翻滾著灰塵前行。他們前言不搭後語的、甚至是沒有任何邏輯的談話在空氣中震蕩。那是屬於同齡少女獨有的困惑與默。甜美的、清新的、懵懂的少女。跳脫的邏輯隱藏在同為底層員工的隱秘心情中。他們彼此都不確定對方有沒有懂,但又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

“走吧,該幹活了。”

“哦。”

兩人拿起亮黃色安全帽,走出三平米房間。

周實秋回完郵件決定起身去找小徒弟,又好奇王拓穿越階級的愛戀進行地怎麽樣了,於是拐了個彎走進了晟陽。一看見翟浩,他別轉屁股就跑。糟,忘了這個人!大意了!

“周禿!哎,周禿!跟你說個事情!”翟浩大步往前追上人,“你跑什麽?”

“你放開。”周禿眼皮一跳。

“走,我們兄弟兩去切杯咖啡,好好聊聊。”

“不跟你聊。”

“不要鬧,有要緊事體同你講。”翟老板滿面風光,仿佛已經掌握了上海廠的經濟命脈。

兩人推推搡搡擠進咖啡室,翟浩一邊端茶遞水一邊眉飛色舞:“禿,我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告訴你。我可能要談一次柏拉圖戀愛。”

“……”

“真的。你說我們現在,什麽女人沒睡過,哦,不好意思。”翟浩翻翻砂糖包,晃兩下拆開,“就單說我,什麽女人沒睡過?也就搞一搞,有意思伐?沒什麽意思。現在人不缺生理刺激,缺的就是愛,是安全感。”

你缺的是德。你神經受刺激。

“我覺得我不能再這麽行將就木下去。”

哦,還曉得行將就木。

“我覺得我要像小王小潘那樣,活力一點,朝氣一點,畢竟我也只有三十幾,是吧。”按下停止鍵,往黑咖啡裏滿上一半純凈水,喝一口,心情好爛豆子也變得香了,“所以我打算談朋友了。”

“跟誰談?”

“一個女的,你不認識。”

“……”不要冊那就是我。

“美女,大波浪,高得不得了,要跟你一樣高了。唱歌實在是好聽。才女。”

就冊那是我!“跟我一樣高?你確定是女的伐?”周實秋裝得不痛不癢雲淡風輕,果不其然,翟浩聽到這句話就跟偷東西被當場捉牢一樣,滿面困窘。但是小老板就小老板,被捉牢還是實力裝腔:“哪能不是女的?我都摸過了。”

你連我手指甲蓋都沒碰過!周實秋一下子氣結。這個翟浩,為了一個女人竟然跟自己吹牛皮了!他原來從不說謊的!那天晚上周實秋打完字就逃開了,高跟鞋都差點跑掉一個。他不曉得睡過一覺之後為什麽翟浩依然執迷不悟要個一個偽娘談朋友。

“隨便你,你要玩我也管不了。”

“不是玩,我是認真的。”

“怎麽,要跟她結婚生孩子的那種?帶給你爸媽看?把晟陽分她一半?”他不知道自己女裝的樣子有什麽迷人的地方,人還是這個人,眼睛還是這雙眼睛,為什麽換了一下包裝每個人都不認得他了?翟浩想玩弄自己麽?他說謊,是怕自己曉得他不僅玩女人,現在也打算玩男人了麽?

翟浩被周實秋問住。

“不是玩是什麽?”

他張張嘴,說不出反駁的話。周實秋抓起咖啡大口喝下,那種酸澀寡淡的口感仿佛刮走了他體內所有抒情的的期望。

又有幾輛叉車開過來,他們同時望向窗外。秋日雲低樹,掛在寂寥枝頭被西風卷動。這個窗口的這個景色,兩人看了很多年。翟浩覺得他應該重新開始去熱愛,他的生活不能只有周實秋,無論那位海魂周是男是女,他都要松開周實秋這根桅桿縱身跳入腥鹹海中。不然,他就得爛了。

“實秋,我想戀愛。”

“嗯。”

“我現在需要愛。”

還有沒有處理完的投訴,沒有回覆的郵件,沒有加工好的零件,沒有完成的報表……他們得趕回去,喝完這杯在領導回來之前趕回去。

周實秋對翟浩少見的坦白不為所動。他很忙,他累得不行。這個自己偷偷喜歡了多年的翟浩也和來往的行人沒什麽區別。有時候也沒那麽喜歡他。周實秋昨夜入睡時跟自己說:也沒有那麽喜歡他。他刺棱著的頭發,他對自己莽撞的友善,他似笑非笑的嘴角,他自說自話把車開到自己家門口的習慣。現在他說他需要愛。

“嗯。”

“嘿嘿……”翟浩傻乎乎笑了起來,“你支持我的哦”

“支持。”

“不要告訴老頭子,老崔王拓都不要告訴。”

翟浩笑得從沒有那麽輕松過。在一個初高中生都恥於將愛掛在嘴邊的時代,他終於羞怯地將自己暴露在周實秋面前,向他一件件展示自己沒有填滿的情緒,沒有完成的對話,沒有傾訴的愛意:“實秋,我真的很喜歡她。”

“嗯。”

“你不要老是‘嗯’,我認真的。”

“……好。”原來這就是翟浩戀愛的樣子,周實秋仰頭看著他溫柔的笑容,仿佛被時光拉近又拋遠。他可以在名為翟浩的時光中靜靜呆著,一百年。他決定滿足這個男人。他要一個來自女人的愛,他就給他。“好。”周實秋又重覆了一遍。

叉車來來往往,師傅的工作服被汗水浸濕。他們要著急著換班,趕在第一批去食堂吃飯,不然好菜就被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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