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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浮臺統治者的崇敬與憧憬,“娘娘,我和兄弟們已按照慣例驗查了他們的令牌,是東商君的人無疑。”

她張著口,好半天才恢覆往昔神態,“東商君送、送了青梅……給我,嗯?”

“回娘娘的話,正是這樣。”小仙恭敬行了一禮,“人還沒走呢,娘娘還是去見一面罷。”

“玄蒼。”她低低一喚,眉眼間流轉著別樣的情愫,“將我去年祭天求雨時穿得那套描金鳳紋袞服拿出來,我要見要客。”

當姻姒一襲華裳跨坐天狡神獸出現在浮臺城門時,著實驚艷了很多人。

莫說是來自海澤的使者,就是守著浮臺城門百餘載的兵將們,也鮮有見到西參娘娘如此盛裝展露人前。不過是個小小的使者便有此禮待……眾人雖心生疑慮,然想到浮臺與海澤這些年因為詔德泉的積怨與摩擦,還是將困惑吞咽回了肚中。

層疊華裳紅黑交錯,繁覆數層,金鳳紋案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熏風吹拂,瀲灩數裏,姻姒紅唇輕啟,將一方領主該有的驕傲與風範展露得淋漓盡致,“海澤使者不辭辛苦來我浮臺,有失遠迎,還望多多包涵。”

“西參娘娘言重了。”為首的年輕男子拱手行禮,語氣不卑不亢,風度非凡,半邊臉上紋著的圖騰彰顯出他異族身份,“在下章哲,能親眼見到傳聞中的西參娘娘已是榮幸之至。”

他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姻姒都沒有聽進去,只是趁著說話間隙偷偷打量這支自海澤而來的隊伍。說是隊伍,事實上只有六人,除卻每人所騎馬匹,剩下五十匹依馬具斷定應皆為戰馬,或許前不久還參加過爭奪詔德泉的戰役……馬身左右皆攜著一只大竹筐,用白色麻布包裹得嚴實,裝的應該是青梅不假,一共一百筐。

“這些……”她故作驚訝,“東商君這是要做什麽?”

“浮臺臨近沙海,眼下天氣漸熱,東商君命我將新摘的百筐青梅送至浮臺,希望讓浮臺子民嘗嘗。”章哲笑了一笑,拱手又道,“長途跋涉運水不易,這些梅子由海澤最好的小妖栽種而出,多汁飽滿,腌制泡酒都乃良品,娘娘就莫要辜負我主一番心意了。”

姻姒瞇起眼睛,“那我唯有恭敬不如從命,替我謝過東商君。”

青梅的香氣彌漫四周,一群人中已經響起了清晰的吞咽口水聲。浮臺之中梅子倒也有所栽種,只是因天氣原因,每每收獲都算不得佳品;海澤地大物博,盛產瓜果,更是以青梅聞名於扶桑。但然多年來從未有所表示的東商君怎麽就突然腦袋一熱送來百筐青梅,熟絡得就像是自己人,這點著實叫人費解。

“對了,這一罐已腌制好的脆梅,是東商君特意囑咐給西參娘娘嘗鮮的。”章哲從身旁馬匹箱囊中取出包裹嚴實的一罐東西,交至姻姒身邊的侍從,“東商君還說,青梅雖解渴,多食卻易傷身,希望娘娘莫為浮臺之事操勞傷神。”

誒?她發出輕呼聲,整個人怔在原地,失神重覆道,“他、他真這麽說?”

章哲點頭。

姻姒略略沈思,繼而盛情邀約,“時辰還早,你們一路想必也乏了,不如今晚便留在浮臺,我設宴為你們接風洗塵……”

“多謝西參娘娘美意。只是臨行前東商君有叮囑,需的速去速回。”他委婉推脫,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娘娘也見得,這些梅子都是清晨剛摘下,新鮮得很,為盡快送達浮臺,我主調動了軍中最快的五十匹戰馬,才得以穿越沙海……戰馬不宜久留他城,還望娘娘諒解。”

姻姒攏著耳側的垂發,暗忖著心思縝密如殷肆,恐怕已經囑咐過使者要如何應對她的各種為難和挽留。今日定然難以如願,勉強不過徒勞。

揮動流雲廣袖示意也罷,紅黑交錯的色澤令她整個人顯得尊貴且不可親近。

不過半個時辰,百筐青梅已分發交至浮臺各處首領。姻姒從侍從手中接過那罐脆梅,緊緊抱在懷中,屏退左右,執意要走回浮臺宮。

她只是想靜一靜。

緩緩走在自己的城中,無人來叨擾。

巨大的白色猛獸緊隨其後。它四肢修長,姿態優雅,雙目狹長而清亮,長及地面的灰白色皮毛間隱隱看得出呈現流雲狀的銀色紋案,在夕陽餘暉下被沾染成胭脂紅,十分漂亮。似狼非狼,似豹非豹,尾長而蓬松,相傳一日可行數千裏,是天下間速度最快的生靈——這正是傳說中的神獸天狡,西參君的坐騎。

它的步子很輕,一直保持著與姻姒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擡頭可以看見浮臺宮的屋頂,才張開巨口呼了一聲,再熟識不過的空靈男聲響起,“娘娘好像並非很高興。”

正是玄蒼真身無疑。

“我倒是想高興,有梅子吃,當然應該高興,只是……”姻姒眸光輕瞥,幽幽道一句,“玄蒼,我問你,以你最快的速度,從浮臺穿越沙海去到海澤,要多久?”

“估摸著兩個時辰。”天狡眨一下眼睛。

“海澤的輕甲戰馬,穿越沙海的屏障,從海澤到浮臺也不過大半日的時間。”女子停下腳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仰面望著空中的染做通紅的雲朵,“我只是在想,倘若有一天,東商君送來的不是梅子,而是災難……又會怎樣?”

巨獸怔了一怔,正想上前說幾句安慰的話,未曾料到擡手卻是鋒利而尖銳的爪子,不由尷尬退了小步,斟酌片刻才言,“娘娘擔心此番東商君送青梅是假,出兵試探才是真?”

“我與東商君對峙數年,僅僅是視作對手,從未將他視作敵人,想必,他也與我有同樣想法。我在屏星道與他說話,他繼而贈我青梅,浮臺與海澤兩地關系稍有好轉,從此之後絕不能再有戰爭……你所說‘試探’倒也算不上,更多的恐怕是警告。”她深深望了玄蒼一眼,口氣遇冷,“警告我不要再打詔德泉的主意,海澤若想出兵征伐浮臺,不過是大半日的時間。”

懷裏還抱著對她來說那麽重要的人送來的青梅,卻不得不說出近乎於絕情的話語,玄蒼重重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看著刻意逞強的女子,無力地安慰一句,“娘娘莫要多想了,不過是送個吃食而已,東商君或許當真是想與浮臺交好呢?”

頓了頓,巨獸又像想起什麽來,接連呼了好幾聲,“娘娘當務之急,難道不該想想怎麽回禮嗎?”刻意壓低了聲音,“這些脆梅,可是東商君特意送給娘娘嘗鮮的喔。”

一語驚醒夢中人。姻姒的雙頰浮出淡淡紅暈。

她對殷肆的感情很覆雜,既厭惡又渴望去接近,人前佯裝輕蔑不在意,又發自內心地尊敬和崇拜。

這種心情,至少比單純地憎恨一個人要覆雜很多。與如今的姻姒而言,唯有“周自橫”三個字才是不堪回首的記憶,盡管這個名字曾經如同陽光般驅散她心頭的陰霾,將她從關於東商君的夢魘中解救出來……她也無比慶幸自己終究沒有淪陷於這份孽緣,否則上神魔快報娛樂版頭條的就該是那個混蛋了。

因為她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周自橫更優秀的男人,無聲地扮演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

“回禮自然是要回的,可我不知道東商君他喜歡什麽,中意什麽,浮臺也沒有什麽特產……隨便送出去的話,終歸太敷衍,也不能顯得太寒磣……”不自在地將臉轉過去,雙手卻將懷中物件抱得更緊,英明神武的西參娘娘也唯有在熟識的人面前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我沒有別的意思,稍微有點糾結也是為了與海澤交好,僅此而已。”

“如果這樣的話,為什麽不去問問勾陳帝君呢?畢竟是兄弟,應該會知道東商君的喜好罷?”玄蒼目光溫柔,張口卻是狠狠一補刀,語氣中帶著調侃,“往昔想問,卻苦於沒有正當理由;眼下娘娘倒是可以借口回禮,向帝君多多打聽一些關於東商君的事情。”

“玄蒼,你是不是就認定了我很在意殷肆的事?”姻姒擡眼。

“難道不是嗎?”

“是啊,我就是非常在意他,至始至終就在意他一個人。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猜對了一件事情:我真的是很仰慕他,即便他處處棋高一著惹的我顏面盡失……我不想輸,也不想被他無視,所以才會無比努力,想要變得與他一般優秀。”姻姒笑了起來,坦然說出這番情話,重新邁開步子,“有些人一輩子不見,就是讓人有個念想;有些人萍水相逢,卻從不曾將你上心,最後還要消失不見,你說,男女間的感情,是不是很奇怪?”

莫名想起周自橫,她的眼神黯了一黯。

一切都說出口,心中那份沈重消失不少。

如果東商君知道娘娘的心思便好了。玄蒼闔目一嘆,愈發覺得裹在華貴袞衣下的女子纖細而脆弱。

作者有話要說: _(:3」∠)_最近比較忙,耽誤了更新,8號之後隔日更一段時間,希望大家支持

此文成績有點差,但不會棄坑的大家放心,也希望看文的親們給個收藏留言什麽的,給點動力

————悲痛欲絕的二二留

19金風玉露一相逢上

屏星道上也並非日日夜夜都有那堵鏤花冰墻,阻絕西參東商視線——神魔皆會的小小術法,只在需要它出現的時候被築起。

今日的屏星道,無端顯得寬闊。

囑咐玄蒼在宮門外候著,姻姒獨自一人緩緩走在通往勾陳帝君寢宮的回廊上。未有通報,不請自來,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像自己作風;然怎麽樣才是對的,才是像的,她也說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希望從殷澤口中了解更多關於東商君的事情。

按照這個目的,來到這裏約莫就已經是對的了。

臨行前特意吃了幾顆海澤送來的脆梅,口中還留著絲絲甘甜,垂目思量,心中莫名也多了縷覆雜情愫:傳聞中的東商君,從小念到大的東商君,精明強幹巧捷萬端的東商君……盡管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讓這份仰慕變成厭惡,他也一定是個頂頂優秀的人,一定有許多旁人不了解的喜好。

她想知道。非常非常想。

此番造訪勾陳帝君寢殿固然有些唐突,轉念那一百筐青梅又何嘗不是出乎意料呢?殷肆認為無礙的事情,自己當然也可以做。她也很感謝東商君殷肆這份始料未及的禮物,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拋出一絲絲希望的光亮:關於浮臺瀕臨的災難,關於她與周自橫無疾而終的感情——盡管兩點細細思量都飄渺如若雲煙,但至少,她的腦袋裏索性又有事情可想了。

“不知西參娘娘在此,小仙有失遠迎。”正立在回廊外雲海中的百花仙子見她不由有些驚愕,慌忙收了修剪園中奇珍異草枝葉的金色剪子恭恭敬敬欠身行禮。

姻姒望著紛飛花瓣沈思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接話,“不必多禮,我只是忽然有些急事要問勾陳帝君,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起了罷。”

“是。已經起了。”仙子點點頭,又言,“那我去通報。”

“不用勞煩仙子。此事甚急,我自個兒與他說去。”她與殷澤在先任帝君葬禮上相識,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幼時一包松子糖騙得這家夥幾萬年來推心置腹和“苦苦相逼”;即便殷澤成了扶桑千萬神魔之上的帝君,她的頂頭上司,二人交好關系卻從未改變,自然而然也帶來了很多所謂“特權”——每每回憶至此,姻姒就會覺得當年的決定還真是在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惜殷澤不並知道松子糖是因為姻姒沒有機會送出去給他哥哥才隨手給了自己……年幼的男孩子本能地又將糖果分了一半給九天娘娘家的小女兒,於是之後的很多年,勾陳帝君的私人生活過得一直不怎麽太平。

“西參娘娘……您莫要去……在裏面吶。”

仙子的聲音從身後遠遠傳來,姻姒只想著自己的心思並未聽得清晰:見到勾陳帝君之後究竟要問什麽呢?雖說“不知道送些什麽回禮”是個絕好的理由,但問得不得體,恐怕也免不了叫他調侃一番罷——問殷肆平日喜歡吃什麽小食嗎?還是問他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什麽料子?又或者喜歡的顏色?平日裏有什麽愛看的書?是喜歡豐滿型還是纖細柔型的女人?嗯,或許生辰八字也該問一下,以後有機會偷偷去找月老給算一卦……

隔扇門,屋裏稍稍有些動靜,姻姒沒在意。

時辰略尷尬,即便殷澤起了,約莫也是在洗漱早茶。若不是她心急火燎,也不會選在這個時辰來——索性也不會有別人來就是。

門外未有侍候的仙童仙娥,她輕手輕腳扣了扣門,喚了聲勾陳帝君;然而遲遲無人來應,姻姒不由有些惱怒,大著膽子一腳踹在門上。

木料斷裂的聲響,房門大敞。

她三步並作兩步冒然走進去,口中還不忘數落,“你到底在做什麽?敲了半天也不開……啊,小神不知帝君這裏有客人,失禮,失禮了……”卻驚覺屋中還有另一人,兩人一左一右分坐桌案兩側,正在下棋,桌上擱著的茶盞還幽幽冒著熱氣。

未料到自己魯莽行徑竟叨擾到了勾陳帝君會客,她尷尬後退幾步,垂下眉眼沖勾陳帝君行了一禮,不忘偷偷用餘光打量著與坐於殷澤對面的家夥:這個時辰,誰會得到允許入內殿?

是個男人。一襲紫黑色華服顯得整個人尊貴無比,窄瘦長袍及地,允文允武,金線繡出的大朵木槿花暗紋隱隱浮光;男子烏發未有束冠,松散散披在右肩,綁以黑羽青玉墜飾;一柄折扇擱在桌上,一只玉笛懸在腰間。

那人唇角浮著笑,似乎也正在看著她。

而彎起的兩瓣薄唇似乎有些熟悉……三個字始終在腦海中縈繞。

呼吸停滯,猛然擡眼,姻姒一下子驚退幾步,顧不得殷澤驚愕神色,只是見鬼般擡袖指著黑衣男子的臉斷斷續續吐著句子:你、你……你……周自橫!仿佛有巨大的黃色閃電從腦袋後面橫著劈過去,意識到撞見了何等人物後,有著琥珀色雙瞳的女子頓時失去了語言能力。

殷肆微微笑,坐在位置上動也不動,只是淡淡喚了一聲西參娘娘好啊。

她又是一怔,細細打量男子半晌,張口已然是篤定語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對啊,我為什麽在這裏呢?”殷肆佯裝百思不得其解,苦惱地用手中折扇抵著腦門佯裝為難——不同於在塵世行走時的裝扮,一身墨黑色仙家華氅更顯得他身形修長,氣質淩冽。

殷澤未料到兩人相識,一時間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麽。

姻姒沒再說話,緊抿雙唇徑直掄起身旁的紅木雕花靠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笑意盈盈的男子,殷肆身影倏然挪至一邊,輕而易舉躲過。可惜了一張白玉棋盤,好端端被砸成兩半,黑白棋子嘩啦啦落了一地,蹦跳著滾落到她的腳邊。

她低頭看著棋子,黑白二色漸漸融合,再擡眼時,那個男人的輪廓也變得模糊起來。

強忍著眼睛的幹澀,姻姒故意將頭扭開,快步走過去推開呆若木雞的勾陳帝君,拾起折斷一腳的靠椅,反身又往黑衣男子身上狠狠擲去……

殷肆蹙眉,飛快解下腰間玉笛橫在面前阻擋。然而到底對手是她,莫名間底氣就少了三分,動作也遲緩起來。他擡起右手臂重重吃下一擊,隨即揚笛將靠椅從正中一破為二,碎片和木屑四下飛去,一番躁動之後才得以站穩身子,卻不想擡眼就被姻姒沖過來扇了一巴掌。

臉頰火辣辣地疼。他立在原地,有些不能釋懷地凝視著面前怒容未消的女子。

姻姒亦回望,模樣倔強且不屑。

“哥,哥你沒事吧?”勾陳帝君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檢查他的傷勢。

聲音刺耳。姻姒怔神,不確定地重覆了一遍,“勾陳帝君,你方才說……說了什麽?你叫他……你叫他哥?殷澤,你管他叫哥?”

隱隱覺察兩人之間有著不小的過節,殷澤尷尬陪著笑,將黑著臉的殷肆攬到身後,小心翼翼探著話,“啊啊,是啊。那個阿姻,我來介紹下,這位就是我哥東商君殷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有多大仇需的在我這裏大打出手?還有,你們、你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面……吧?”

殷肆。東商君殷肆。他是東商君殷肆。

他又是周自橫:不是什麽長相相似,那面孔,那身段,那聲音,那語氣,那眼神,那對她的惡劣態度……他們分明就是同一個人,至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她終於明白屏星道上他為何不回她的話,為何要發出那樣的笑聲,又為何從海澤送來青梅,囑咐她對沙海一事寬心。

可是她哪裏能寬心?哪裏能釋然?是他將她一人丟在拱橋之上,是他將她贈的折扇丟進河岸淤泥之中,是他主動對自己示好又無情地讓這個故事無疾而終……是他讓她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破滅成絕望。

現在的他,又碾碎了她從小到大的另一個念想。

她想東商君殷肆真是她此生的劫難。猶如整個人墜入冰窟,連手心都開始沁出冷汗,姻姒渾渾噩噩幾欲暈厥,若不是及時扶住一旁靠椅,只怕當下就會癱坐在地上……

想見一個人,卻無法相見;想愛一個人,卻不敢去愛;想怨一個人,卻難以忍心;想忘一個人,卻不舍遺忘——姻姒忽而覺得有點可笑,此生所有跌宕的感情,全浪費在了同一個男人身上。

她所怨恨無比的,她所在意至極的,原來都是他。

殷肆仍在望著她,欲言又止。他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此刻的西參娘娘,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海面,任何一顆小石塊,都有可能激起水下千丈暗湧。

最先沈不住氣的是勾陳帝君,殷澤和事老般介入兩人中間擺著手,“你們兩個見都見了,扶桑歷來‘參商不相見’的規矩都壞了,不如……大家坐下來喝杯茶,聊聊天?你這麽早來尋我,也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他偏頭想了想,又向姻姒道,“阿姻,前些日子你不是還說有話想與東商君當面說,要我安排你們二人見面嗎?那眼下正好……”

“多謝帝君記掛,不過,我好像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不再鬧騰,美眸冷冷掃過殷肆的臉,輕哼了一聲,“即便有事,現在恐怕也什麽都不必說了……叨擾二人博弈雅興,姻姒就此告退,望勾陳帝君,東商君萬福安康。”

女子欠身恭恭敬敬行禮,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只留殷家兄弟二人,在一片狼藉中面面相覷。

“……她怎麽了?”

“我怎麽知道?”殷肆揉了揉被扇痛的側臉,佯裝不解反問。

“‘參商不相見’的規矩都壞了,哥,要不詔德泉你就讓給阿姻罷!你也知,浮臺地處沙海之中,到底是不比海澤……”殷澤苦著臉,“這事兒我也與你說了好幾次,你不煩我都煩,她今兒忽然來尋我,恐怕還是因為這件事。”

“壞了就壞了,又什麽關系?要不,你順勢將她許給我好了,我挺喜歡這位西參娘娘。”殷肆笑了笑,說著半真半假的話。姻姒今日出現在他意料之外,然而他也知道,塵世一別,終究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只是時間早與晚的問題——還沒來得及改變她對他的偏見便短兵相接,結果可想而知。

稍微有點遺憾呢,他如是想。

“不行。”只當他說得是玩笑話,殷澤也綻開笑顏,“我喜歡阿姻,哥你不能與我搶。”

“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你都要喜歡的,當心這話給安淑儀聽見,還不得鬧給你看:昨晚我在你這兒留宿,已經擾了你與她幽會,倘若再聽得你胡言亂語,還那小妮子會怎麽去與她娘親哭訴……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吧?”他用折扇敲著殷澤的腦袋,儼然一副寵溺弟弟的好大哥模樣,沈默了片刻,他收回手,目光移向大敞的房門,“我有事,先回了,你好好休息,多念些書,莫要貪玩。”

“誒,哥你去哪裏?不下棋了嗎?”

殷肆走至門邊,忽而又笑,“見都見了,打都打了,總得去與西參娘娘好好打聲招呼罷?”

作者有話要說:

20金風玉露一相逢下

正如殷肆所料,他追出去的時候,姻姒還在屏星道上沒有離去。

她故意走得緩,心中忐忑猜測著他會不會跟來。

身後終是響起腳步聲,女子渾身都緊繃,卻執意不肯回頭。殷肆站在距離她兩步開外的地方欲言又止,一柄折扇開也不是,合也不是,扇骨折射著幽光。側臉的疼痛並未消去,甚至可以看出還有些微微紅腫——她那一巴掌當真是用足了力氣。

姻姒忍不住,冷冷先開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身份的?”

殷肆一怔,繼而幽幽笑開,說著旁的話,“你生氣了?”

她猛然轉身,發髻上的步搖發出窸窣聲響,擡眼見得男子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怒火不由更甚。自幼便被教導:愈是急迫時刻愈需的冷靜,可是對面前的男人,她無論如何都冷靜不起來。

他們是同一個人。他們怎麽能是同一個人呢?

唇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溫度,眼前男子略顯沒落的背影融進那夜人群中消失不見,淤泥中殘破不堪的紙扇……親吻她的是東商君殷肆,是她從小就暗自追趕著,仰慕著的男人;拋棄她的亦是他,給她希望,又將她推入絕望。

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心疼得無法呼吸。

一口悶氣懸在喉間,攥緊的拳頭本能地揚起,欲沖著男子另半邊臉頰抽下去時卻被殷肆警覺地握在手中——同樣的失誤,機敏如他,是絕不會再犯第二次的。

如若他不願不甘,恐怕第一掌也不會讓姻姒如願。

“說好只給一耳光的。”他沈了聲音,目光灼灼凝視著她,大掌順著她光潔手臂慢慢滑下,末了握住她的手,像曾幾何時牽著她一般,“你說過,倘若有一天,東商君真的站在你面前,會抽他一巴掌……”

殷肆垂眼笑了一下,很快又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再打便是第二下了,西參娘娘是想食言嗎?”

“方才屋裏那一巴掌,是香盈袖打周自橫的,我可什麽都沒做……現在這一巴掌,是那些青梅的還禮,你不收便不收,不必啰嗦。”姻姒挑了挑眉,將手從他掌中抽了出來,側身而立,一句話說得極冷極淡,“東商君可還有什麽疑惑?”

那日二人親昵舉動如同多少個夜晚纏著她的夢魘,越是想遺忘,越是恥於回憶,就越清晰地鋪展在她的腦袋之中……她連與他說話都顯得恍惚無力。

“並無。”他嘆了口氣,“袖袖,那日我並非是……”

“袖袖?那日?你?”姻姒勾起嘴角,輕哼了一聲,“東商君在說什麽?”

“我知道你討厭我,作為西參君也好,作為香盈袖也好,你是該討厭我的,我知道。”

殷肆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想必是吃痛得緊,他連說話都是扯著嘴角的,聲音也有一絲絲喑啞。姻姒深知自己下手重,然非得如此之重,才能滅了心頭火氣,她挪了挪身子,強忍住走近幾步的沖動,借著餘光,暗暗地打量著好些時候未見的男人。

他好像什麽都沒變。

“直到看見你在扇子上寫的字,我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麽人——你那一疊粉蠟箋,我看了好多遍,一筆一劃都記著,一個錯別字都沒有,很好。”殷肆又笑了一下,卻沈澱著絲苦楚,“不過五個字,我就斷定是遇上了你,阿姻。”

阿姻。他喚他阿姻。

他說過香香、盈盈、袖袖無論哪一個都不適合她,她想他現在找到適合的了。阿姻。勾陳帝君也這般喚她,可這二字從殷肆口中喚出來,莫名就是不一樣。她全然不覺得奇怪,就好像這聲呼喚已經在耳邊沈睡了很久,今日忽然醒來,她差點就要脫口應聲。

然而沒有。姻姒壓低了聲音,微微蘊含指責,“所以你是故意的。”

“你指什麽?”

“很多事,你都是故意的——故意借口有事離開,故意將我一人丟在橋上,故意扔了我送的扇子,昨日,還故意送來青梅……如果那時你不知我的身份,至少,你會陪我將那條路走完罷?”自嘲般笑出聲,琥珀色雙眸宛若鋒利的箭矢,她死死看向男子,“東商君不愧是東商君,實在太精明與審時度勢:怎麽,與一個凡人女子尚可如此坦然如故,對身為西參君的我……卻非得食言呢?”

她本不想說得如此埋怨,可是話到了嘴邊,吐出來遠比咽下去容易得多。

“我討厭你。”她念了他那麽多年,一汪詔德泉,一柄破紙扇,就足以粉碎這些年沈澱著的對東商君的所有幻想,萬念俱灰的西參娘娘幾乎是咬牙說出這句話,“殷肆,天底下沒有人比你更自私,更無情。”

聰慧如殷肆,可以為自己丟扇子的行為想到一百種解釋,可是現在的他,卻怔在原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只是以為自己被她深深厭惡著,若是說穿了身份,得到的只會是更多的厭惡——就像現在一般。

丟掉那件信物,分明是為了斬斷自己的念想:東商君不做沒有十成把握的事,包括感情。

可是昨日在屏星道,她隔著冰墻對他說話,嚴肅的口吻與他所熟識的香盈袖簡直判若兩人……直到情不自禁笑出聲,他才知道這份孽緣怕是剪不斷了。

而直到方才,他才知道這份孽緣死也要緊緊攥在手裏。

“阿姻,我可以向你討一個解釋的機會嗎?”殷肆道,正想上前說些什麽,姻姒卻刻意地拉開了兩人距離:請東商君自重,你我初次見面,莫要稱呼得如此親昵,我不習慣。

初次見面,呵,初次見面。

當真是被徹底討厭了。素來被他人視作尊崇對象的東商君心間頓時湧起挫敗感。

“南坪之事,東商君就當做從未發生過罷。”姻姒垂下臉淡淡道一句,“我也會很快忘記。”

“你何必如此絕情?”他上前一步,雙眉皺成擰不開的結。

“絕情?”她眨眼反問一句,對他所言顯得茫然無比,初識他身份時眼角的幹澀已不覆存在,如今她所言的一切不過是本能的反擊,“知道麽?那天那個人走了之後,下了好大的雨,煙花散了,燈滅了,所有人走跑開了,而我在橋上等一個人,等了很久,他都不回來……我不敢去躲雨,生怕他回來時看不見我,我甚至在擔心,他沒有雨具,渾身淋濕了會生病該怎麽辦?”

殷肆不再說話,只是靜靜聽著。

“那扇子,我冒著雨在另一座橋邊淤泥裏尋到了,壞的不成樣子,浸了水,字也看不清了……不過看不清也好,從那一刻起,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回浮臺,我不要為任何不值得的人停下腳步。”女子的聲音冷如堅冰,雙眸中湧動著超乎於年齡的篤定與決然,“……絕情?東商君怎好說我絕情?”

“我以為我們會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即便相見,也是在浮臺海澤冰釋前嫌之後。”他闔眼,繼而又望向她,沈聲一句,“……或者在西參娘娘不那麽討厭東商君的時候。”

她心一動,思量片刻又倔強而言,“那青梅是賠罪?呵,確實,今日我真不該冒然闖入勾陳帝君寢殿,更不該見到你,認出你……我現在才知道,‘參商不相見’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情。”

“然而世事難料……”

“萍水相逢,不必上心。從此以後,你做你的東商君,我做我的西參娘娘,浮臺海澤,永不再見。”她收回目光,踱步往外走去,從未有過的堅定。逶迤及地的藕色輕容紗裙後襟繡著一只鸞鳳,振翅欲飛,朝著西方而去,再也不會回來。

殷肆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從面前消失,忽而能夠體會到那夜燈會她的心情。

大抵這世上種種皆有因緣,紛亂如故,唯有彼此不相欠,才可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欠一個人欠的多了,註定要在往後的時日裏還清,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在各種各種的場合。

姻姒覺得,自己一定是欠了那個男人許多許多。

剛剛踏出勾陳帝君寢宮的大門,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愛哭,卻不在人前哭。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哭得天昏地暗,玄蒼知曉她從小便如此,常常一邊替她擦著鼻子一邊笑話她眼淚袋子;很多年後她長大成人,每每心情低落時,心思細膩的侍從就會小心翼翼離開,由著她獨自哭個痛快。

遠遠瞥見玄蒼走過來,她才擡袖拭幹淚痕。

玄蒼已經發現了她神情的異樣,關切道,“是發生了什麽嗎?”

姻姒點點頭又搖搖頭,最終故作深沈地長長嘆了口氣:玄蒼,我見到東商君了。

白發男子微怔,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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