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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自橫嗯了一聲,“我與小游偶然識得在數年前,恰逢手中有帖蓬萊仙藥方,她替我在南坪城中做事,我幫她配藥,挽得那男人一口氣在;在遇見我之前,她一直用自己的真元養著他,小游真身是南坪湖泊中的蜉蝣,弱小不堪,自損之法雖有成效,代價卻極大……我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時日已不多,這才肯安心替我效力。”

“蜉蝣之妖。”她喃喃一句,“朝生暮死麽?”

“正是如此。所以才說她自損修為為一個早就該死的男人續命很愚蠢。”

“我看,愚蠢的是你吧?奉勸周公子一句:若想活得久一些,還是少與妖魔鬼怪為伍,妖物招陰,折陽壽。”姻姒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已經分外明白,周自橫是個聰明人,或許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特殊,只是口上沒有說破而已。

她也就樂得繼續在塵世間扮演一個出游的富家小姐。

高挑男子楞了一下,隨即脫口而言,“這話應該你自己記著。”

神明總是驕傲且固執的,他們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會判斷失誤——已然察覺到彼此的不同尋常,卻往往疏於深究,在弱小的人類面前,神明永遠有值得炫耀的事情。英明神武的西參娘娘亦是如此,就算從來一百遍,也決然不會想到天下還有與她秉性如出一轍的神明,東商。

她小時候愛逞能,但凡能夠與人一爭高下之事她都要力拔頭籌。瞇著眼睛美美享受稱讚固然是一件得意事兒,只是他人言語中不經意就會提及另一個名字,繼而所有的稱讚都轉去了那裏,稱讚之後是妄加的猜測,猜測之後是心底壓抑著的對殷肆的深深恐懼。

所以姻姒一直覺得,即使偶爾錯了,問題也不出在自己。

是東商君,是那個男人太過於耀眼,幾乎無所不能,偏偏又與世無爭。

這份淡然是真是假無從考據,但她聽著關於殷肆的傳聞,憧憬著比她更強的人會是什麽模樣,後來又經過了很多事,慢慢就憎惡起來……應該是憎惡無疑,這麽多年,也一直將其劃歸在了討厭之人的行列中。

當她打從一開始認為性格惡劣的周自橫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富家少爺,無論如何再無法改變這想法,即便已經發現他並非想象中那般頑劣。未細究他的話,姻姒只是看他一眼,隨即推開房門走向小游。周自橫本想一同進去,步子邁出去又收了回來,立在門外選擇做一個旁觀者。

房間布置樸素卻很幹凈,看樣子,到是有經常打掃。

聽到了聲響,那妖女起身,見得是她不由驚愕,卻還是迎了上來,“姐姐……你怎麽來了?”

小游的雙眼有些紅腫,似乎是哭過。姻姒喉頭一動,故意說得雲淡風輕,“唔,我本是來尋你家主子有事,順道就來看看你。”

“勞煩姐姐惦記。”她欠身行禮。

姻姒目光瞥望向床榻上垂暮老者,揚聲道,“不知這位是……”

戳中心中痛楚,小游雙肩一顫,聲音愈低,“翟郎是我的夫君。”

姻姒楞了一下,其實這個答案本就在她心中。然而聽得聽得纖弱少女如此篤定一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斟酌了許久才接口,“他……是個凡人,人妖殊途,你們……”

她並非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但眼前所見實在是觸目驚心,不自禁就將疑惑和盤托出:也不知那周自橫給這翟姓男子所用是什麽藥方,翟姓男子的一口氣僅僅只是吊著,凡人血肉之軀每日仍在耗損,不死不活的樣子著實叫人揪心。想來那妖女也定是愛他愛得極深,這才甘願折損修為、放棄自由去延續一個全然無法繼續的夢。

可有什麽意義?

“他該死了。”未等小游開口,姻姒就以決定快刀斬亂麻,痛下一劑狠藥,“他的陽壽不該這麽長,強行借助藥劑將魂魄留在人間,定要折損周遭人的陰德——你若真心待你的夫君,就該讓他順應生死之律,也好早些入輪回。”

姻姒說話間目光始終未離朽木般橫躺在被褥中的老者,也許是覺察到身邊有了不同尋常的氣息,他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茍延殘喘的骨頭和皮,令她胸口悶疼。

小游看她的眼神冷了一冷,“姐姐見多識廣,想必是不齒我們妖物這等伎倆的。可他是我夫君,哪裏有做妻子的願意眼睜睜看著丈夫死去?所幸那位大人仁慈,小游這才又與翟郎續緣數十年,只是女人到底貪心,就算他這副模樣,我也想多陪他一天,再多一天。”

那位大人。一只妖物這樣稱呼一個凡人男子。

憑著女人的直覺,姻姒已經覺得周自橫絕非等閑之輩,若不是身上毫無神魔氣息,她甚至會覺得碰上了與自己實力相當的神明或妖魔,又或許,他根本就是……側目瞥望一眼門外立著的高挑身影,她心下卻一寒,如果真的是神魔,無疑是個叫人畏懼的存在。

“送他離去吧。長久下去,沒有意義的。”深知這蜉蝣妖女的固執,姻姒決定早些結束這個話題,“你的夫君不會再次年輕,即便活著,也只會越來越衰老,總有一天會消亡,再神的靈藥,再多的真元也無法挽救,何必呢?”

小游咬緊下唇。

“喜歡一個人,無論變成怎樣都會喜歡的罷?無論是光鮮漂亮的,還是老如枯木的,喜歡了便是喜歡了,怎麽樣都無法改變心意;只要每天能和他呼吸同樣的空氣,能聽見他的心跳,知道他還陪在我的身邊……變成什麽樣子又有什麽關系呢?”垂下手,慢慢撫摸著老者褶皺的皮膚,已在人間渡過百年,模樣卻依舊不過十四五的少女語氣堅定不移,“對小游來說,只要是他還活著,只要看得見就好。”

驚愕於她的辯解,姻姒略略一沈思,脫口反問,“看不見又如何?”

“看不見要如何傳達心意?碰觸不到喜歡的人,還能算作什麽喜歡?我不要對著空氣訴說想念,我不要翟郎死。”

看不見,就沒辦法傳遞心意。

仿佛是被無形的棍子狠狠朝頭上敲了一下,她口中喃喃若自語,“說的沒錯,連看都看不見,長什麽樣都不知道,說話的聲音也沒有聽過,即便偶然相遇也全然不相識……這哪裏稱得上喜歡?”

心頭的一點悸動被放大,姻姒回過神,忽然為方才一番無意識說出的話而慌亂。

清了清嗓子,姻姒又言,“正如你所說,喜歡一個人,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都會喜歡。那我問你,翟郎若變成一堆白骨,你就不喜歡了嗎?你執著的不過是生死,是這個世上最虛無縹緲的東西,可受苦的,卻是你最愛的男人,還有身邊待你好的人。”

她餘光在周自橫身上一落。

妖女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進皮肉中,面上的笑容很是牽強,末了才低低咒一句,“姐姐,你今日提點小游的話……未免也太多了……”

從她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強壓下的怒火,姻姒琥珀色眸子動了一動,警覺地退至門邊。

眼見小游一步步向她走來,屋中無端騰起寒氣。

最壞不過打一場,打到她心服口服甘願讓那老者解脫為止——心中了然,姻姒撇開眼,四下尋著得以招架的物件。

哪知一直隔岸觀火的周自橫卻是已忍不住,一個箭步沖進屋中拽了她的手就將人往外拖,甚至都沒有與小游打招呼,兩人就這般倉皇地從那蜉蝣蟲妖眼前跑開。

隔著薄薄衣料,姻姒能感覺的到男子的掌很大,握著她的力道很緊,緊到叫她連掙紮的可能都沒有。於是只好耐著性子由他去,兩人一前一後好容易才在角落停下,她扭了扭手腕,仰面就沖周自橫道,“你做什麽!”

本是句呵斥,然而她說出口顯得底氣不足,繼而顯得更像是疑問——他自然是想救她。

在周自橫眼中,自己不過是個稍有膽識的富家小姐,手裏有塊板磚就敢拍匪徒腦袋。

男子皺眉,凝視姻姒半天才幽幽道一句,“她快崩潰了。”

“那又如何?”

“你見也見了,就當做看了出戲,聽了支曲……旁的事,不要再幹涉,我心中有數,自會關照好小游和她的夫君。”

“如果你繼續給那不死人餵藥,借助小游的真元護著他的魂魄不散,當她妖力不夠時,唯有從身邊人體內汲取——我的周大少爺,你覺得你和青青能僥幸逃脫嗎?”鼻中冷冷一哼,姻姒甩了袖子,故意背過身去低語,“我只是想保護你,你看不出?”

周自橫怔了片刻,聲音全無波瀾,“我不需要你來保護。”

“我沒有別的意思。”生怕他會錯意,姻姒急忙又轉身,全然不見他露出想象般輕佻模樣,她倒是覺得自己想多了,只得改口添說教,“別以為你拳腳不錯就自鳴得意,和妖物相比,你沒有勝算。”

“人可沒有你想象中那麽脆弱,異族之間的結合,也未必就是不堪。”

“你……真這樣想?”姻姒微微蹙眉,面上浮著一層緋色,“那如果是,是人和神……你也覺得沒有關系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問,就好像很久之前這個問題就已沈澱在心底,如今忐忑不安地對一個凡人男子說出口,鮮有的羞赧就始料未及地露了出來。

“只要彼此心意篤定便可以罷,人與神的身份禁忌,有什麽好在意的?”回想起自己的身世,周自橫勾起唇角,久違地開始想念死去已久的父親:那個眾神之上的男人執意要將流落凡塵數年的兒子接回身邊,直到臨終都心心念念著他那身為凡人的妻子。

或許從原諒父親那一刻開始,他已不再在意很多事情。

如今舊事重提,心頭淤積思念。

長長嘆了口氣,他擡眼,眸中映著的滿滿都是姻姒身影,忽而又道,“但我希望我所喜歡的人,是我的同類,至少百年之後,要麽一同安然如故,要麽一同入土為安……至少,不必忍受分離之苦。”

作者有話要說: 小游的故事會有後續,這只是個引子而已

艾瑪我來解釋下目前兩人狀況:姻姒以為殷肆是人,殷肆以為姻姒是人,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身份,而人神之戀是為禁忌,但是兩人相互都有點好感了,媽蛋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還是像順口溜一樣泥萌自己體會吧

11重合上

這樣麽。

稍稍明媚的心情徒然間又黯淡下去,姻姒擡袖捂著胸口,不解自己為何會焦慮。

小游並未追出來。幸好是如此,倘若那妖物較真於她的出言不遜,鬧騰一番,恐怕她就不得不在周自橫面前曝露身份了。姻姒又去打量身邊男子,他說出那句意味不明的話,轉身撩起敝屣在回廊臺階上坐下,將扇子插在衣領後面,毫無形象可言,也沒有一絲畏懼神色。

有時候她真的想不明白,這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面對妖物,怎地就能坐懷不亂?與玄蒼的性情嚴肅淡然不同,周自橫的鎮定更像是已然看遍世事變幻,嘗透人情冷暖後流露出的老於世故……明明性格輕浮無比,可殺起那些為非作歹的匪徒時,卻又顯得那麽正氣凜然?

大抵凡人都是這樣子,所以才會深深吸引那些妖物墜入愛河,不能自拔。

她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看看,究竟什麽樣的男子才能吸引自己,然而終究是怕疼,不敢如此嘗試;又或者,她怕撕開血肉後看見的,是最不想承認的東西。

“吶,周自橫,我要回去了。”姻姒忽然開口。

“回去?哪裏?”聽出她話外之音,男子扭過頭來,眼下已是日落時分,夕陽餘輝呈現一片淡金色,籠在他的臉上,映襯得五官更加挺拔冷峻。

他凝視著她,略略有急切之意。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她移開目光,只覺得臉頰有些燙,想了想才走到周自橫身邊坐下,聲音愈發低沈,“我說了只是來南坪辦點事,散散心,現在舒坦了,自然要回去的;再不回去的話,我想,我大概會有留下來的念頭。”

周自橫不再看她,繼而將目光投向蒼穹中燒得緋紅的雲朵,“一直沒問,你是哪裏人?”

“怎麽?知道我從哪裏來,你會去找我嗎?”

“或許可以。”

“你找不到我的。”她笑了一下,雙肩輕顫間指尖碰觸到他的手,她一驚,又飛快地收回袖中藏好,“我的家鄉離這裏很遠,遠到……你花一輩子都不一定找得到。”

浮臺。

就算用世上最好的快馬,窮盡凡人一生,也未必能去得了;浮臺多神現魔妖居住,四下被沙海包圍,即便他找得到,也未必能活著相見——周自橫和她之間有著註定不能逾越的鴻溝,就像她與永不得相見的東商君殷肆一般。

可是她挺喜歡這樣的距離,既不會太暧昧,太記掛,但又絕然無法忽視,有那麽一個人,就占著心裏的一個位置,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甚至不知道是以什麽樣身份占據著的,可他就在那裏,怎麽趕也趕不走。

“這個給你。”她有些緊張,伸出去的手有些顫。

藏了許久的東西終於得以曝露在陽光之下,是一枚小小的布口袋,用紅色的綢布條束口,裏面裝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松子糖,是前些日子在街邊買的,買的多,吃不完,便想到了送他——這種熟絡令她不安,眼前的男人明明只見過幾面,卻好似已經在她心裏住了很久。

周自橫身上有一種熟識的氣息,細細去想,又變得陌生起來。

男子皺著眉接過來,不解道,“糖?給我糖做什麽?”

“沒什麽。”本以為自然而然的饋贈,即便是異性也不會覺得奇怪,然而姻姒還是覺得自己的心亂得厲害,踟躕片刻重新將心緒理清,輕咳幾聲才言,“你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離開前總覺得應該表示一下,你不吃那還給我……”

見她揚手就來搶奪,周自橫仗著自己個高手長,故意舉得高高不叫她得逞,“上次還說等你取回貨物要請我吃頓好的,怎的今兒就變成了一袋子松子糖?這我可虧大了!”他嘻嘻笑,笑的又不是那麽大聲,“對了,你的貨都拿回來了嗎?那個混蛋……咳,我是說你生意上的那個對手,有沒有再為難你?”

姻姒停下動作,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拿回來是拿回來了,不過,總覺得……罷了,沒什麽,事情完滿解決,就是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傳信鷹隼將一沓粉蠟箋送去海澤後,被俘虜的近千浮臺戰士便被東商君如約放了回來——烈焰谷和狼牙那裏傳來消息,他們的族人在海澤受到禮待,並未遭到戰俘般淩/辱和為難。被放回好像也是一件理所當然之事,只是在等合適的時機而已。

西參娘娘因戰敗而陣腳大亂,東商君卻從頭至尾都只當做不值一提的游戲玩鬧,末了,還非常體貼地為對手鋪好臺階退下高臺。

東商西參關於詔德泉之爭似乎已經宣告結果,浮臺和海澤雙雙歸於平靜,但這份平靜後,姻姒卻覺得無比氣憤與失落:氣得是與殷肆正面交鋒還輸得這麽徹底,失落的是……唯一一條系著兩人的線就這麽無聲斷開,那個男人什麽話都沒有傳來,他甚至都不想再次戲弄她。

沒有後續了。那些人平安歸來浮臺,她和他的故事就結束了,再不會有什麽後續。

驕傲如姻姒,再不會用同樣的伎倆去奪詔德泉,也再不會用浮臺子民的安危去引得殷肆對自己的註意。

“你好像有心事。”察覺到女子神情的異樣,周自橫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在想那只萬年道行的老狐貍?他真有那麽厲害,值得你如此記掛?嘖,真想見一見呢。”

他說這話半真半假,眼中藏不住的狡黠。

“他真的很厲害,這一點我從不否認……不過,對手就是對手,再怎麽厲害,我也不會讓他得意太久。”回過神來的女子勾起唇角,將周自橫的話作了真,“我爹說,年輕的時候有個人能想著是件好事——所以為了讓你記得我,我決定食言省下那頓飯,這樣,你每次坐在飯桌邊就會想到我:啊啊,香盈袖那個家夥還欠我一頓飯呢!如此一直想到老,我覺得也不錯。”

周自橫想了想,一時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再想一想,好像她在有意無意間暗示了什麽。

他笑一聲,兩指捏起顆糖拋入口,微微瞇起雙眸。

“怎麽樣?”她迫不及待。

“還不錯。”咂咂嘴,男子點頭應允,“等你走了之後,說不定我會去買來吃。”

“哼,我送的出手的東西,怎可能會差?”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姻姒的笑容轉瞬凝固,幼時的記憶一點點湧上心頭,好似一支支寒冰利箭,戳得她心頭疼痛,聲音愈低,“當年若是他吃到這個,應該也會是像你這樣的表情吧?我……”

“他?怎又繞回到那個混賬身上了?”周自橫蹙眉,“我說香大小姐,你與我說話三句離不了另一個男人,可想過,我是會吃醋的。”

“呵,多謝周公子擡愛。”姻姒拍拍身上灰塵,悠悠然起身,故意不理會這難辨真假的一襲妄語,輕聲道,“我該走了。”

周自橫坐著不動,只是仰面看她,忽然擡手扯住她的衣袖,“等一下。”

她回身投以疑惑目光。

“今晚有個集市燈會,如果不急著走的話……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姻姒的心裏有點亂。

活了幾萬年,頭一回答應異性的幽會邀約,就趕了回扶桑諸神女思凡大潮,觸碰神明禁忌約了個活生生的凡人。

與她而言,周自橫始料未及地闖入她的生活,或許只能稱之為一場鬧劇,就像初見時他始料未及地撩開渡風閣竹簾一般,然竹簾一卷起,就人去樓空再也不必記掛了。但她也承認,對那個男人到底是在意的,可是她生而為神,既不能一板磚敲暈了周自橫把他強行擄回浮臺養著玩兒,也不能丟下臣民安然在這南坪陪他笑鬧百年,這才是有些叫人頭痛的事情。

她又想,有這等奇怪的念頭,糾結的心情,究竟是不是因為喜歡。

也許只是因為有趣,也許只是因為……覺得心裏該放下什麽人了。

她嘆了口氣,將目光從通明的燈火上移開,彼時看似悠然自得的周自橫已經開始吃第二碗陽春面了——到底還是沒能逃過欠下的一頓飯,請就請唄,神仙從來不會為銀子犯愁,只是那家夥過於奇怪的喜好實在是叫她瞠目結舌。

燈會熱鬧非凡,街道上車水馬龍,一派歡騰祥和。沿街客棧酒樓座無虛席,美食珍饈不計其數,想她已經做好荷包被榨幹的心理準備了,熟料周自橫卻拉著她直奔街角不起眼的面攤,點了兩碗陽春面,吃得津津有味。

看起來比玄蒼做的面差多了。姻姒沒有一點食欲,一手托腮,一手握著筷子攪動著碗裏快糊掉的面條,猜測著身邊的周大公子這演的又是哪出戲。

“你不吃別浪費。”他嗔怪著將她的碗扒拉到自己面前,悶著頭繼續吃,全然沒有覺察女子陰晴不定的臉。

男人約女孩子逛燈會都是這個樣子嗎?還是說凡人男子才會這樣,無關身份和貧富,吃才是主旨?又或者,這根本不是什麽幽會,只不過是因為他想吃面,又缺個人付錢,所以才借口去看燈故意拖上她?姻姒扯著頭發,眉眼間滿是苦惱,覺得自己快坐不住了。

然而最先離開座位的卻是周自橫。

他招呼小二又上了碗面,起身恭恭敬敬端給面攤旁坐在青石上買玉蘭花的年邁老嫗。姻姒這才發現,他們吃吃聊聊,而那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已經看了兩人許久,似乎是想著討一口剩下的湯水填飽肚子。

這男人,到底是細心。她嘆。

姻姒坐在不遠處,看著周自橫蹲身在角落眉飛色舞地與那老嫗說著什麽,老人家受寵若驚地從他手裏接過吃食,狼吞虎咽,他彎著唇角,俯身拾起被夜風吹跑的一朵玉蘭花。

猜不透他的想法,也想不到他接下來會做什麽。

這感覺就像是在和一個捉摸不定的對手博弈,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卻樂在其中難以自拔……也像極了執掌海澤,與她對峙千萬年的那個男人。

被自己的想法驚愕到,姻姒怔神,擡眼見周自橫已端著空碗回到面攤,他不發一言將碗筷在桌上放好,隨手將老嫗贈的幾朵玉蘭花插在她的發髻上,說著不相幹的話,“我小時候隨娘親日子過得清苦,連吃上一碗陽春面都是很難得的事情。”

女子面上悄然暈開緋紅,擡手輕撫花瓣,沈聲道,“我以為,你是從小到大養尊處優才落得一身乖戾和這惡劣性子……沒想到,竟嘗得過貧苦滋味。”

“我雖是身份顯赫之人的嫡親血脈,幼年卻一直跟隨母親流落在外;我娘也賣過花,每日起早貪黑,卻賺不來一點錢,還要交那賦稅沈屙,與那老嫗一般,常常食不果腹。”

姻姒瞇起眼睛,“那她……你又如何……”

“後來她不賣了,改做了別的生意,勉強得以度日;再然後,她生了病,離開這世間,去往那西方極樂凈土。”陷入深深回憶之中,男子聲音愈低,透著不易察覺的苦楚,“我卻活了下來,被父親找到,封了疆土爵位,過得春風得意。”

別的生意。姻姒口中呢喃,心中逐漸了然:柔弱女子無依無靠,孤身一人撫養年幼獨子,逼得走投無路時,多半是去做了不幹凈的買賣。她看他的眼神忽然多了一絲絲同情,繼而又想起,這樣的經歷似乎在哪裏曾聽說過。

“我是怎麽了,竟與你說這個。”周自橫自嘲笑了一下,將碗中的面湯飲盡。

姻姒小心翼翼觀察著他的表情,頓了頓才言,“你說都說了,難不成還指望我立馬忘記?每個人都有不希望旁人知道的秘密,但秘密一旦說出口,若不是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就是這件事在你心裏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他停下手中動作,仰起臉來看她,狹長的眸子中有什麽光澤一閃而過。

耳邊響起煙花升空的聲響,不斷有小孩子三五成群嬉鬧著從兩人身邊跑過去,打破這一瞬定格的畫面,驅散兩人間意味不明的暧/昧。

“走罷,我們也去看看。”男子輕喚著,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松子糖什麽的不是隨便送出手的禮物,關於為什麽送糖果,和殷肆有什麽關系,以女主為第一人稱的番外一裏會有答案【其實是少女的暗戀情節吧,好吧姻姒你就快點承認自己從小暗戀殷肆好嘛好嘛好嘛好嘛東商君是不會嘲笑你的啦人家只會狠狠……嘲笑你】

再多嘴一句,殷肆的背景設定和雲欺風有點像,母親被拋棄,幼年清苦,後來被父親找到但是不得志……其實殷肆就是我最初想寫的雲欺風,我說過《暗香》是彌補我心裏遺憾而寫的長篇嘛,《酒亂茗香》太短了而且很多細節沒交代清楚,女主的性格也……哎,算了不提。不過,兩者也有明顯區別,雲的本質是惡(這個在浮光裏能看出來),殷的本質是善(這個後文能看出來啦),相比較雲的自私多疑,殷肆的“惡劣”應該更加招人喜歡一些……吧?

對於愛情、親情、友情和天下的抉擇,無論哪一方面,殷肆的處理方式都更加成熟一點,如果說雲在《酒亂》裏的想法還是有點孩子氣和極端的話,殷肆雖然很外騷很好玩,但心智已經徹底告別童年了——這大概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思。

殷肆是升級到2.0版還順便打了補丁的雲欺風,嗯就是這樣

12重合中

姻姒的腦袋有些暈乎,莫名就被他將手捉了去。

周自橫的掌寬大而溫暖,五指白皙修長,或許是習武的緣故,指腹間有薄薄的繭子,握起來很是安心。她故意走得緩,不理會身旁熱鬧非凡的花燈煙火和喧囂人群,一雙琥珀色眸子始終停在他的身上,好似想要穿透那繁覆層疊的鎏金黑袍,直直望進他心裏。

或許,嘗試著接受下也不是什麽壞事。

至少……能夠擺脫東商君殷肆的夢魘,遺忘那個折磨了她無數個日夜的名字。

甘霖之後,深埋在泥土裏的種子終是發芽,開花,清風一過,在心頭吐露一陣芬芳。姻姒垂在身側的烏發飛揚,惹得發髻上的流蘇窸窣作響,好似浮空的精靈在耳邊不厭其煩地警告著什麽;她聽著那些細小聲音,愈發覺得刺耳難耐,原本輕得可以浮在空中的心,也變得異常沈重。

她駐足,他亦停下,不解地回身望她。

姻姒慢慢擡起眼,“你這樣牽著我,又能牽多久呢?”

人神殊途,到底不是同類,若是強求……姻姒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蜉蝣蟲妖小游的臉,而那床榻上枯竭如同幹屍般的男人,也換做了身邊的家夥。她不知道百年之後,自己是否甘心喜歡的男子化作一堆枯骨,深埋於黃土之間,盡管幾個時辰前她還勸誡過小游,可是別人的喜歡和自己的喜歡終歸不同,神總是對別人太苛刻,對自己太縱容。

如果她選擇開始這個故事,那便是結局。

未察覺弦外之音,周自橫想了片刻,綻開笑容,“把這條路走完罷。”

她垂眼,低聲嘟囔,“要是這路走不完就好了。”

握著她的手稍稍一緊,輕不可聞的嘆息之後,是男子低沈的聲音,“……要是你不是個凡人就好了。”

兩人立於拱橋之上,周圍是熙熙攘攘衣著鮮亮的人群。岸邊男男女女俯身將懷中浮燈點燃,一盞盞送入水中,河水被月光照的透亮,層層漣漪撞碎一團團暖黃。數百盞浮燈順著水流朝著一個方向去,綿延如同長龍,燈火明滅間光影變幻,別有一番神秘與柔美。

夜風習習,姻姒顧著看燈,未聽清男子所言,張口反問,“你說什麽?”

“你聽錯了,我什麽都沒說……大概,是風聲罷。”他不想沈不住氣,又有點害怕聽到某種答案,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結束話題。

二人樣貌姣好,金玉華服,執手而立,盡管在繁華盡現的皇都之中也是惹眼風景,不斷有好奇的目光投過來:浪蕩在外富家子弟的瞇眼琢磨,或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咋舌驚羨。

“一直想問,那日在渡風閣,你怎麽一眼就知道我是女人?”

“啊啊,我閱女無數,你那種沒技術含量的裝扮,那裏能逃得過我火眼金睛?”折扇遮口,男子輕笑,一副玩世不恭輕浮模樣。

她微怒,“與你說正經的呢。”

周自橫這才正色,篤定吐出二字:味道。

姻姒低頭思量,“什麽味道?”

“脂粉味。”他又言,“你身上有女人家的脂粉味。”

“胡說,那妓樓處處都是塗脂抹粉的女子,我身上沾惹些脂粉味,有什麽好奇怪?”

“不一樣的。”

“如何不一樣?”

“她們身上的脂粉是甜膩的,而你身上……”男子頓了片刻才答,“……有沙子的味道。”

時間仿佛悄然定格。

姻姒忽然慶幸,自己嘴裏索性沒有在吃東西。如果有,她一定會停下咀嚼吞咽的動作,死死盯住他,一停下吃的動作,就把心裏的破綻全數曝露在了這男人面前。

不錯。她的心被周自橫狠狠戳了一下,還是被人拿放大版定海神針戳的,聽得噗得一聲響,沒來記得享受那短暫的歡欣,瞬間就血肉模糊了。

都說女人如水。可她偏偏就像沙。

西參娘娘自幼生長於浮臺,這座城四下被沙海包圍,然素日裏有神明富澤庇佑,除卻每隔千年被黃沙吞沒的數月,勉強算得上風調雨順。浮臺神魔安土重遷,不斷探求著如何在黃沙肆虐時生存下來的方法;加之南方有幾支蠻魔妖物族群不屑臣服於浮臺,借著風沙勢頭間或挑釁滋事,最為浮臺子民所津津樂道的,便是西參娘娘一身戎裝,騎跨天狡神獸,提長兵利刃穿梭於漫天沙石之中的畫面。

知曉者這般比喻,姻姒只會當是過耳清風,笑笑作罷;可是如今,連相識不久的塵世男子都這般形容她,那她還真真是像極了幹澀無趣的沙粒,渾身充斥著混沌般的不合群。

姻姒心中百感交集,蹙眉嘆道,“你的比喻真奇怪,而且聽起來不是什麽好話。”

“是麽。”他聳聳肩,“但是你好像很高興。”

“有麽?想我如花似玉一妙齡女子,被人用沙子比喻,有什麽好值得高興的?”她將信將疑地扭頭去嗅肩頭的衣飾,想知道是否無意間沾染上奇怪氣味,底氣也隨之退了三分,“難不成……真的有味道?”

“現在嘛,約莫是一股銅臭味。”

覺察男子語氣中譏諷之意,姻姒氣不過就要往他身上湊,“好啊好啊,居然敢取笑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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