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書死磕，記完了整冊的單詞，又去“吭吭哧哧”背課文，裏面不認得的單詞不少，她就囫圇吞棗的拼讀，同時把漢語翻譯也瀏覽著，竟然也連猜帶蒙的背下了兩篇。

“嗨，梅……”。一道疑疑惑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斷了小梅如饑似渴的背誦。

扭頭，一道清瘦的、時髦的身影站在河岸上。

天藍色大喇叭褲，黑色緊身無袖背心，細長的脖頸兒，紅色鏤空心形塑料長耳環，披肩發，二八分的劉海兒從一側腦袋偏到另一側耳下，足足遮擋了一只半眼睛和半張臉。

“真是你？梅你起這麽早跑小河邊兒幹嘛呢？嚎嚎，還拿著本書來的？叫姐看看，裏面夾著情書了吧？”

時髦身影瀟灑的一甩頭發，瓜子臉上的五官瞬間清晰，又瞬間重新被遮擋住，臉上的戲謔之情卻是一覽無餘。

“小杏……”，小梅站起了身，臉上的表情晦澀，肌肉都拿不準到底該怎麽排列，語言也不知道怎麽往外傳輸。

這就是小杏，這次額頭撞出個大包兒的陪同者，小梅成長旅途上的……引路人。

可不是引路人嗎？無心向學的小梅懵懵懂懂跟在小杏和大華身後，學到了不少東西。比如：臭美、化妝、穿喇叭褲、談論男人……

小杏在“男人”一道兒的鉆研較為刻苦，永遠是這麽一副“我都懂，我勾勾手指，你就在我手心兒”的拽樣兒，換男朋友如同換衣服，或者說，為了換衣服而換男朋友。

“姐先囑咐你一句啊，”小杏輕飄飄對石橋處揮揮手，轉臉拍拍小梅的臉蛋兒，“萬一我娘我哥他們問你，你記得說我昨兒夜裏在你家跟你睡的。”

010練攤兒大姨

然後，小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兒，走了。

晨光中，清瘦的兩條腿膝蓋處分的很開，柴火棍似的，支撐出一個中空的菱形。

柺棒腿，實在不適合穿上緊下肥的喇叭褲……

小梅在晨光中發呆。

小杏是她的鄰居，就住在河邊兒後兩排房子拐角處，家裏一個母親兩個哥哥，都沒正式工作，日子不富裕，小杏小學都沒怎麽讀，就這麽混著日子，想辦法穿漂亮衣服，與搞對象。

終於有一天，再沒看到小杏的身影，後來傳說是被嫁到遠處了，再後來，又傳說是喝農藥自殺了。

曾經在一起共存的經歷，也就伴隨著傳說消失掉了。

一個鮮活的生命，也是這樣，妖嬈的盛開過，然後雕謝，匯入泥土，了無蹤跡。

小梅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緩緩踱回家中。

看到繁忙勞碌的家人，一顆心方安定下來。

母親看到破天荒早起的女兒懷裏還抱著一本書，臉上的訝異勁兒保持了足有半分鐘。

父親李建國手中還端著飯碗，眼珠子卻瞬間瞪大了，然後，老懷大慰的說：“知道用功了，就好。爸爸今兒再去催催你念書的事兒。”

就好像懷裏抱了一本書，便抱住了整個世界一般。

哥哥在往外推車，準備上班去，伸手過來揉揉小梅的頭頂，啥話都沒說，眼睛裏面的滿意卻是顯而易見的。

做一個令大家滿意的乖孩子，就是這麽簡單。

母親給小梅剝了個煮雞蛋，遞給她，嘴裏說著：“這以後好好念書了，肯定費腦子，媽天天給你補一個雞蛋。”

這待遇可是哥哥姐姐們都沒有享受過的。

小梅笑，聲音略帶喑啞回道：“等我掙錢了，先給媽買一籃子雞蛋。”

她沒說出口的是，買一籃子，一家人都每天補補身子。

母親也笑了：“咱家養著好幾只母雞呢，哪兒還用買雞蛋？”

其實像李家這樣的生活，已經算得上條件不錯了，吃喝上能管飽，穿戴上能管暖，又有公家的家屬院居住，寬寬敞敞的，母親很知足。

不知足的，大概也就只有小梅這個重新輪回了半遭的靈魂。

重新開始，她不想走老路，只能把固有的觀念打碎，命令自己選擇最艱難的最犯怵的途徑。

比如，兜售手工頭花。

上輩子做裁縫，學會跟人交往溝通了，上街兜售貨物還是頭一遭。

小梅抱著鞋盒子，一臉的慷慨悲壯，上了路。

她換了衣服，老款式娃娃裝，細碎的方格布褂子，圓領兒，圓兜兒，下面搭配的姐姐傳下來的黑色百褶裙，過膝蓋，光著小腿，方格布方口鞋，顯得文靜又柔弱。

柔弱嗎？這是需要擯棄的表現。小梅挺起了胸膛，努力顯得自信些、勇敢些。

她沒做過銷售工作，卻知道從什麽地方購買頭花，於是直奔最繁華的零售衣物飾品市場，緊鄰著批發街。

今兒特意梳了一條高高的馬尾辮，臨到市場門口，咬咬牙不惜毀壞形象，往馬尾辮上狠狠卡了一拉溜兒頭花，就當自己是個活動的貨架子了。

市場占據了一條街，上面搭著塑料瓦半透明頂棚，兩邊就是貨攤子，一排排竹竿上懸掛著各個攤子上的衣物鞋襪飾品，攤主們胸前掛著收錢的包裹，熱情的招呼著一個個從攤位前經過的顧客。

據說這些攤位都要付租金的，不可能白白給小梅使用。

小梅抱著鞋盒子，站在一處極小的攤位前。

不同於周圍銷售衣物的面積闊綽，這個攤位只有大約一米半的寬度，向上擴展的還算廣些，在鐵絲網上別著一列列發網、皮筋、頭花……

值得慶幸的是，整個攤位上的發飾，還沒有一種樣式能趕得上小梅的產品精致漂亮。

小梅不說話，緊抿著嘴唇，眼神在鐵絲網上上下下的打量，被一列發卡墜的變歪了的馬尾辮，勝過了她的語言。

攤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穿戴的不算時髦，一張大餅臉透黑，頭發燙過，半長不短的攏起來，扭了幾遭兒，用一枚淺紫色塑料卡子卡住，發卷兒半路上折下來，倒是顯得生動了些。

這會兒，攤主從起初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轉變成感興趣了，伸手去摸小梅的馬尾辮上的頭花，嘴裏問道：“你家裏有大城市的親戚吧？這些……是上海貨？”

小城市的女人，也知道大上海的繁華時髦程度首屈一指，所以，凡是看到樣式新奇的衣服飾品，第一個想到的來源地就是上海。

小梅剛才緊張的雙腳腳趾都開始摳地了，終於聽到詢問聲，整個人活了過來，緊抿著的嘴唇也放開了。

她有些答非所問：“買一支，三元錢，買兩支，收五元，買五支，收十元，買十支，收……十六元！”

說著話，她十指略有痙攣的，打開了鞋盒子，伸到攤主面前。

請原諒她沒真正轉過全身來，實在是，膝蓋僵直了，忘記了怎麽打彎兒。

拒絕閑聊直入正題，您要是不買，我再去找下家。

老實人做買賣，就這樣……

攤主的腦回路受到了考驗，半晌兒才跟上節奏，明白過來，這別了一腦袋頭花的小丫頭，要跟她談買賣呢。

“你是要賣給我？哈哈……看樣子還行，這價格你是要零售的啊？我們進貨那都享受的批發價……”。

攤主一只手半捂著嘴巴，笑聲也壓得低，跟在進行多麽神秘的行動似的。

小梅眼睛裏面的光彩黯淡下來，買賣沒談成，首發失利，那就轉戰下一個小飾品攤位再試試吧。

她轉正了身子，一手去扣鞋盒子，膝蓋也回想起來怎麽打彎兒了，一臉失落繼續走。

其實真想大大方方侃侃快快跟別人溝通，可是這會兒真心做不到，舌頭就跟剛吃過秋柿子一樣又麻又澀，嘴唇也被粘了膠水……

反正……今兒要賣掉！把腿走斷了也要賣！

她下著決心，胳膊肘卻被人拽住了。

是那位女攤主，目送著小姑娘的一腦袋頭花，下意識就拽住了人。

“那個……先別走嘛，你這盒子裏，是多少支頭花？”

011踏實

小梅的眼睛恢覆了一丟丟光亮，她說：“連我頭上的，一共九十七支。”

九十七支的話，擺在攤位上其實也賣不了多長時間。

攤主做出破釜沈舟的模樣，一拍大腿說：“那你都給大姨留下，大姨給你算五十塊錢，小姑娘家家的，去買件衣服都夠用了。”

呵呵，小梅滿臉漲紅，她第一次推銷貨物，還不習慣這樣大幅度的砍價議價，抱著紙盒子的手指又發力了，長方形盒子有些變形。

她強硬的轉身要走，嘴裏繼續重覆：“買一支，三元錢，買兩支，收五元，買五支，收十元，買十支，收十六元！”

女攤主有些傻眼，一個健步上去又拽上了胳膊肘，連聲說道：“大姨要買近一百支呢，批發價，得是批發價！”

小梅的初中數理化一竅不通，可是算賬還是沒問題的，小學水平就夠了。

也不用掰手指頭了，張嘴就來：“十只十六元就是批發價兒！一百支是一百六十塊錢，九十支少三支，去掉三個一塊六，就是一百五十五塊二角。”

女攤主舍不得放掉小梅的胳膊肘，更舍不得直接按照要價給錢，嘴裏解釋：“小姑娘，賬不是這麽算的，做買賣不能斤斤計較。”

小梅此刻心裏有底了，攤主不放她走，說明這買賣她想做，說明自己加工的頭花入了她的眼。

這回膝蓋打彎兒沒問題了，十根手指頭也不痙攣了，舌頭上也沒秋柿子的麻澀感了。

“大姨你不知道，我這頭花費工費料的很，光本錢就得一塊五毛五分才能拿下來，你怎麽也得叫我掙幾分錢的跑腿錢吧？您放心，就我這頭花，放在您的攤子上，您盡管要價兒，往三塊五塊錢上要，恐怕還得被搶光呢！”

小梅忽然覺得，頭頂上的玻璃瓦一下子亮堂了，臨來這一路心裏的悶堵也一下子全通暢了，她臉上掛著笑，嘴裏說著完全與年齡不符合，老成又油滑的語言。

上輩子被逼無奈，在裁縫鋪子裏求生，跟顧客討價議價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套路，她懂，學過。

話越說越順，“大姨”這個稱呼也叫的越發親熱：“大姨，您要是擔心這個價格賣不出去，那我陪著您賣，我不要您出一分錢，咱把這些頭花往您的架子上一掛一擺，每賣一支我給您兩毛錢的攤位費，至於我賣的什麽價格，跟您沒關系，這樣行不行？”

練攤兒的小商販，最擅長漫天要價了，有時候顧客咬牙攔腰砍價，都照樣砍進了商販的盈利圈兒。

所以，第二個合作方案，真不敢說誰獲利更多些。

“大姨”攤主眼珠子上下左右的轉悠，一臉的委屈忍讓，最後問了一遍：“不能再低？”

“一分錢都不能！”小梅斬釘截鐵的。

“那大姨就幫你這個忙！”攤主雙手去抱鞋盒子，抱在懷裏以後，方瞪著眼睛追加條件，“零頭兒必須抹了，這是做買賣的規矩！大姨給你一百五十，還不用你耽誤工夫陪著在攤子上風吹日曬……”。

好吧，少五塊貳角就少了，自己還得回家繼續努力學習，再采購新的原材料。

“大姨你數數夠不夠數兒？還有我頭上的……”，小梅終於把一拉溜兒誇張的頭發摘掉，細心地檢查有沒有頭發卡在上面。

姐姐李小紅堅持只拿走了一支頭花，不要小梅其餘的饋贈，再加上送給哥哥的兩支，一百個批發來的大發卡全部消耗殆盡，也順利換來了第一桶金。

小飾品攤子上的流水現金，十元的都少見，“大姨”攤主心地善良，把小梅扯到鐵絲網後面數的零錢，厚厚的一沓零票，被小梅分開裝進褂子褲子兜裏，又留出十幾元來，放入鞋盒子，繼續抱著，去批發街采購下一批頭花原材料。

她想攢夠買縫紉機的錢，還得提前買下足夠的布料，親手裁制衣服出來擺攤兒賣，那樣的話，估計要比零零碎碎的制作頭花來錢快捷。

小梅是個蘿莉身子，卻擁有一個成人的靈魂，所以，懷揣百元鈔票，半點兒緊張感都沒有，還只覺得錢少，忒少。

要知道目前一個成熟工人的工資，也不過就是每月三十幾元而已。

但是，別看現在好多正式工人還瞧不起練攤兒的小商販，小梅卻知道，商販們掙錢容易的多，生意好的攤位被稱為“日進鬥金”都有可能。

就剛才，小梅離開“大姨”攤位沒十幾米呢，便聽到“大姨”熱情洋溢的吆喝開來了：“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來自大上海最新款式的頭花，保準兒漂亮！大姑娘戴上啊，能迷得小夥子排隊上趕子猛追！一支十五元！運費剛剛夠……”。

小梅決定，要學習“大姨”做買賣的方法手段，以備自己練攤兒時借用。

這次批發發卡五百個，小梅覺得差不多夠一暑假的啟動資金了，她又找了一家批發布匹的鋪子，好說歹說的，老板才同意用批發價格賣掉零售的數量。

小梅選了幾種花色的薄棉布與的確良布，每種花色剪了足夠三件衣服的料子，再搭配了各一米白色紅色與藍色棉綢布，打算做衣服上的調色裝飾。

其實邱師傅的裁縫鋪子裏面也掛著不少布匹，不過那價格肯定跟批發街上大相徑庭，小梅目前又還不能確定邱師傅會願意借給她使用縫紉機……

從批發街出來的時候，小梅背上多了個不小的包袱，懷裏依舊抱著個鞋盒子，逃難似的。

她今兒的任務還很重，五百個發卡要用到的布料還得找，邱師傅那裏的便宜布頭一時半會兒可積攢不下來。

靠著兩條腿，還背著個包袱，小梅硬是走完了臨清小城裏另外三個裁縫鋪子，原本的包袱被融匯成更大的包袱，還分成了兩個，左右肩膀很平衡，從肩頭垂到大腿處。

鞋盒子……也變身成了包袱，面積從小梅的下巴頦兒，到肚皮以下……

兩條腿都像灌了鉛，渾身被包袱包裹的又太溫暖，汗水一層一層的出，隔著褲兜，小梅都能感覺到錢票子濕噠噠緊貼著肉，大幅度的走動都不能挪動它們的位置。

這樣挺好的，有錢票子貼著肉，心裏踏實。

012得心應手

小梅覺得，自己應該算是玻璃心，太過脆弱，太容易情緒波動。

比如此刻，雙腿麻木的走著，汗水流進眼睛裏面澀澀的疼，她沒哭。卻在聽到哥哥李國強焦急的聲音時，哭了。

“梅啊，你這是……？快上洋車子，哥馱你回去，包袱也給我背著……”。

李國強疼妹妹是肯定的，但是不能否認，這個哥哥平日裏略有些嘮叨，尤其喜歡教育小梅，話一開了溜兒，那就堵不住，非得說過癮了不可。

可是這會兒，疲累的雙腿懸了空，一只手還能緊抓著哥哥的後衣襟，腦袋也能隱藏在哥哥的陰影下，烈日曬不到，小梅用另一只手抹抹眼淚，又滿意的笑了。

李國強的叨念就像催眠曲兒：“梅啊，你又往家裏運的什麽破爛兒東西？這大熱的天兒，非得往外跑，一家人吃飯都沒回去，咱爸咱媽急的呦，火上房了都，擔心你出來賣頭花被欺負了，叫我出來接接，哥都找了好幾條街啦……”。

小梅翹著嘴角兒，好心情一直持續到進家，當大包小包兒攤開在眼前時，聽著小梅興奮激動的講述這半天的收獲，一家人全聽楞了聽傻了。

姐姐上中班還沒走，杏核眼兒瞪成了溜溜圓，擡手摸摸腦後的向日葵頭花，再看看小臉兒發紅，聲音都嘶啞了的妹妹，長嘆了一口氣。

辛苦勞碌一個月，掙的工資還不如小妹妹兩天忙活兒，求李小紅的心理陰影面積……

“我以後……有空就幫著你多做些。”不但姐姐這麽許諾了，母親和哥哥也決定都來搭把手兒。

父親興奮過後，眉頭又皺了起來說：“梅啊，你也別太辛苦，把手裏的存貨折騰折騰，幹凈了就好好用功念書，別覺著能掙錢兒就把學業又丟了，得分清哪頭重哪頭輕。”

李母一聽不樂意了，把半碗雞蛋羹往閨女近前推了推，反駁道：“孩子爭氣著呢，今兒不是早起背書去了？梅你只管把活計交給媽做，媽都學會了，能替你。”

小梅齜牙樂，心裏琢磨，這事兒目前誰都替不了，想要把頭花和衣服換個好價錢，必須她自己把關，不斷更換新樣式。

而且，雖說學業是最重要的，在目前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學費沒有著落，還是首當其沖的要掙錢，掙多點兒錢。

下午，她打算去找邱師傅，如果可以借用一下邱師傅的縫紉機，加工完她這幾身衣服，然後做一下熨燙，掛出去賣掉，這才是最關鍵的轉折點。

縫紉機目前的價格，是二百多元，小梅目前還沒有購置的實力。但是，如果邱師傅不肯外借，小梅的縫紉機還是必須要添置的，頂多再辛苦些，時間上再打緊些，一支一支頭花積攢原始資金。

吃過午飯，簡單的給自己清洗了一下，小梅換了一身衣服，然後打著睡午覺的旗號，關好門，平心靜氣的，把買來的布料攤放在床上。

按照心中最初的設計，給其中一塊布料做了剪裁。耳朵裏，一邊聽著隔壁屋子裏，姐姐和媽媽偶爾傳來的，小聲的談論。

這對母女以為小梅在這邊休息，她們兩個打算利用中午這會兒時間，幫著小梅多做點兒頭花，反正老樣子是已經做熟了的，沒小梅教授也沒關系。

結果沒有想到，小梅大刀闊斧的，連布料也敢下手了。

一把剪刀和一支粉筆，就算裝備整齊了。小梅迅速找到了原先的感覺，並且，她甚至覺得，此刻再次抓起剪刀，比之前世還要得心應手，仿佛衣服樣式和剪裁線路都已經水到渠成，不需要動腦子便可隨性發揮。

小梅最先設計的，是一款學生服裝，專門針對十幾歲的女孩子穿的。

天藍色的連衣裙，短袖、收腰、及膝，白色娃娃領，領下懸掛兩條長短不一的，鑲嵌白邊兒的領帶，短袖邊兒和裙幅的下方，都添了兩行白色的確良的橫杠。

一種顏色一種樣式，她剪出三件，大中小、肥瘦各有不同。

這樣做熟了手兒，她還是了無睡意，又把那塊兒粉紅色的布拿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也剪成了類似藍色的那種學生服樣子，不同之處在於，袖口和領口上，用了一點兒松緊帶兒，添了一個蓬蓬起來的效果，整個衣服就顯得洋氣了很多。

按照不同樣式不同尺寸剪裁的布料，分別卷在一起，用碎布頭捆綁了起來。小梅決定，直接找到邱師傅的裁縫店裏去。

這次背的包袱規模就比較小了，在一側肩膀上一掛就可以，小梅，也不小氣，從媽媽和姐姐剛才制作出來的十幾個頭花裏面，挑了兩支，打算送給邱師傅。然後又琢磨了一下，幹脆全包了起來。

李小紅也快到上班的時候了，這個年齡嘛，愛美愛到了極點，小梅計算著，姐姐應該用到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梳妝打扮、描眉畫眼、挑揀衣物。

其實很明確，這就是一個正處在熱戀中的小姑娘的形象。

小梅再次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麽沖動的話來。只在姐姐要求騎自行車帶她一截路的時候，坐在自行車後架上，雙臂摟著姐姐的腰，問了一句：“姐，要是你談的這個對象，其實是個花心大蘿蔔，同時，跟其他的姑娘也有來往，你還會對他這麽死心塌地嗎？”

她的聲音不低，而且摟著姐姐腰的手驟然間收緊，由不得李小紅不註意。

只聽自行車的車閘，“嘎吱”一聲，小梅身子一晃，李小紅已經停了下來，轉頭急急的問道：“小梅，你瞎說的什麽？”

哎╮╯▽╰╭，小梅在心裏攤攤手：其實我也希望我只是瞎說……

“姐姐不用瞞我，我知道你在外面談了個對象，我就是擔心你被人家騙了。”

李小紅這才放下了心，用手戳了戳妹妹的額頭，說道：“一個小丫頭片子，瞎操這些心幹啥？你姐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才不會受騙呢。”

車子繼續行駛了起來，小梅在姐姐的身後，擠眼睛擰鼻子吐舌頭。

沒辦法了，姐姐性子實，根本聽不進去小妹妹的勸誡，那就只能讓現實說話。

013借機

盡管小梅這幾天已經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能力，超越了她的年齡閱歷，一家人還是沒太當回事兒。小梅也有心藏拙，對於自己能夠裁剪衣服的本領，繼續遮遮掩掩著。

所以，下了車子，姐姐李小紅還在叮囑：“你在這兒玩兒一會兒就趕緊回家，別瘋跑。”

小梅繼續做鬼臉兒，心裏說，我的老姐啊，都火燒眉毛了，我哪兒有心思瞎玩兒？你妹在做正經營生呢。

可不是正經營生嗎？當小梅在邱師傅的長條桌案上，攤開來她親手裁剪的布料，邱師傅都要被嚇到了，嘴裏重覆著問：“真的……真的？是你下的剪子？”

外行人看熱鬧，內行可是會看門道的。邱師傅怎麽會看不出來，這剪裁手法老道、科學，有些設計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小梅點頭。

邱師傅又指著一堆兒頭花問：“這也是你做的？”

小梅再點頭，又搖了搖回答：“是我媽跟我姐做的。”

哦，那還算是不太妖孽……

邱師傅自己找到了一個不怎麽正確的答案：“你有一個巧手媽媽，幹啥都行，你這麽小的閨女，都教的這麽厲害了。”

好吧，就算是母親教給自己的本領，更好解釋。

然後回到家，又可以把裁剪的本領推說是邱師傅傳授的……

“邱師傅，我想把這些頭花掛在您的鋪子裏，也不占多少地方，賣出去一支就給您抽兩毛錢，行不行？”小梅覺得，經過了一上午的歷練，自己的臉皮變厚了，張嘴就提要求，就算被拒絕了，也沒啥可羞慚的。

而且這樣明碼標價的談買賣，直來直去挺幹脆，心理上沒負擔，挺好。

這種溝通方式令邱師傅有了片刻的楞怔，然後疑問道：“小梅，你是想以後天天到我的鋪子裏來賣頭花嗎？”

邱師傅也學會了直來直去的溝通方式了？

小梅點頭又搖頭：“我也就這個暑假有時間，邱師傅如果需要，我每天都來您這裏搭把手兒幫您做活兒，順便賣幾支頭花。要是您不需要也沒關系。我還想問問，讓我借用您的鎖邊機縫紉機，把這幾件衣服做好行嗎？每做一件，我都付給您加工費，一元錢一件行不行？”

邱師傅也就只擁有一臺蝴蝶縫紉機而已，買的時候足足花了三百多元錢，寶貝的什麽似的，每天擦拭上油，機身上還包著件裹了海綿的花棉布“衣裳”。

這樣的寶貝法兒，肯定舍不得借給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練手。

而且邱師傅目前忙碌著呢，新接的工作服有幾百件，憑她一個人緊張的都喘不過氣兒來，縫紉機也沒有閑置的時候。

可是，一元錢一件，還不用自己動手，這價格也挺有誘惑力的。

邱師傅很是有些糾結，支支吾吾的說：“縫紉機可是……大件兒，我這裏活兒緊，萬一出了毛病可耽誤事兒。”

小梅明白，這是怕她禍害了縫紉機。

“邱師傅，您也夠累的，要不歇一會兒？看看我的縫紉技術到底過關不過關？不騙您，我蹬縫紉機的機齡足夠……三年。”

其實前世的小梅跟著邱師傅在裁縫鋪子裏呆的時間還要長，可是要那麽說的話，小梅就得從毛孩子起便開始蹬縫紉機了。

真要是有那個條件，還用得著跑出來借縫紉機用？

邱師傅這會兒也確實需要換換姿勢，利用這點兒小空兒再剪裁一下布料，所以，終於點了頭，整個人卻沒敢離地方，就站在小梅身後，雙臂虛張著，隨時準備挽救鎖邊機和縫紉機的命運……

小梅有些雀躍，強自按捺著，先坐在鎖邊機前，連續幾件衣服都不需要動剪刀剪線頭，一片一片大大小小布料全部隨意的連接著，一氣呵成。

“九件。”邱師傅長出一口氣，吐出這兩個字。

看這動作，真是熟練工。

可……小姑娘家裏有縫紉機還有可能，為什麽包邊機也能運用自如？

“九件。”小梅回頭笑一笑，又熟稔的把身子挪去了緊挨著的縫紉機凳子上。

“哢噠哢噠噠噠噠……”，機器聲音就像唱歌，宛轉悠揚連綿不斷的吟唱，間或停頓下來，剪刀“哢嚓哢嚓”的聲響摻雜其中，然後繼續“哢噠哢噠噠噠噠”……

邱師傅這次，算是徹底把心放回肚子裏去了。

她埋頭去做裁剪的活計，沒忘記對小梅說：“縫完了，那邊有烙鐵，隔著濕布，把烙鐵在後院爐子上燒紅了熨燙一下。”

小梅滿臉驚喜，這年代手工焊接的三角鐵也是稀罕物，有身份有身價的裁縫才會配備，需要熨燙衣服時老麻煩的要用到爐火，燒紅的三角鐵放在濕布上，會發出“刺啦”的聲響，濕布下面的布料上，就會平平整整了。

哪像在家裏，實在需要平整的衣服長門面的時候，就用更土鱉的方法，取一個白瓷缸，裏面註上滾燙的熱水，然後小心翼翼的把白瓷缸的底部放在衣物上來回挪動，權當“改良土烙鐵”。

所以，能借到縫紉機，還能蹭到最科學先進的烙鐵來使用，小梅沒辦法不心花怒放。

邱師傅今天卻是一再的自信心受到打擊，十幾歲的小姑娘，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兒，蹬起縫紉機來卻可以絲毫不生澀，比她這個老裁縫師傅的速度還要流暢與快捷。

中途，邱師傅拽過小梅機縫的衣服仔細查看了一下，走線直順，接頭兒自然，布料平整，就算不熨燙，也不會出現什麽凹凸鼓邊兒毛邊現象。

裁縫鋪子裏氣氛比較和諧，遇到有顧客上門時，兩個人都能搭上話兒，邱師傅本來因為工作服的緣故，暫時不打算繼續接活兒，現在多了個小幫手，又改了主意，照舊給顧客量體裁衣，約定取衣服的日子。

期間也有打聽那十幾個垂掛的頭花的，小梅早就背熟了“李氏價格表”，頭都不用擡就禿嚕出一連串：“買一支，三元錢，買兩支，收五元，買五支，收十元，買十支，收十六元！”

014動心

“買一支，三元錢，買兩支，收五元，買五支，收十元，買十支，收十六元！”還是老臺詞。

只不過，這次追加了一句牛氣哄哄的解說：“你可以去商業街瞧瞧，跟我這個同樣的頭花，要價十五元一支。”

這閨女死心眼兒，也不肯多費腦子，不還價兒議價兒，愛買就買……

可是竟然賣掉了兩支，令邱師傅大跌眼鏡，雖然她沒有眼鏡。

新進了五元錢，再掏給邱師傅四塊錢，正好夠了借用費。

可是，天色昏暗的時候，小梅帶來的九件衣裙全部熨燙完畢，濕漉漉懸掛起來，美輪美奐的效果就奪了邱師傅的眼珠子。

其實裙子樣式夠簡單，所以縫紉起來才這麽快捷，然而簡單的樣式卻時髦的晃眼，憑邱師傅的經驗，這三款衣裙肯定容易賣，不，應該是被哄搶著買！

邱師傅的心，動了，強烈的動了。

她抓了衣服的一角兒，眼睛裏閃爍著晶晶亮的光輝，問道：“小梅，這裙子，你想怎麽賣？”

小梅沈吟了一下，商議說：“邱師傅，您也幫我參謀參謀？我計算了一下，一件裙子的成本造價，在五塊錢左右，我想賣三十元，可以嗎？”

“嘶”，邱師傅倒抽了一口冷氣，五元錢的本金，一件就想掙到二十五元錢，這九件，一下晌兒，她就掙多少？二百多！

這小姑娘，胃口太大了吧？膽子也大，真敢想！

可是，再仔細瞅瞅，這九件衣裙，樣子是新，做工也精致。

如果，要價貴一點兒，好像，也能說得過去……

邱師傅的眉頭抓了一大把，反覆斟酌之後，終於給出了一個中庸的建議：“小梅，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要是想慢慢兒的賣，那賣貴了隨便誰來碰運氣，也行。你要是想盡快脫手的話，我建議你賣到二十元以下，價錢也不算便宜了。”

確實，還需要考慮一下當今社會老百姓的購買能力。

一條裙子要花費她們一整個月的工資，那肯定每一個人都要仔細斟酌斟酌，反覆考慮的。

小梅點點頭，沒說什麽，心裏卻是暗暗的決定，明天，擺出攤兒去，看看效果再說。

畢竟，如果掙得太少的話，想盡快賺到學費的目的，短時間內是達不到的，那麽最好是再能從營銷手段上，動動腦筋。

邱師傅越發的熱情，對小梅說：“明天，你賣了衣服，就接著回咱鋪子裏吧。你不是說，要幫我做工作服嗎？我們明天再商量，嗯，給你多少錢的工資，行不行？”

這是終於認可了小梅的本事，接受了小梅要過來幫忙的建議了。

小梅答應的非常爽快：“行，我明天看看這幾件衣服賣的怎麽樣，如果可以的話，那我會回到咱店裏來，在店裏再挑選個布料，做幾件時新的衣服賣賣試試。”

邱師傅臉上的笑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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