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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誡》

作者:狐小采

十七歲的洛醺,被當私塾先生的父親,以一百塊大洋的價格賣給了大地主沈稼軒做兒媳,

於是,她有了一個年僅十歲的小丈夫,和一個正值壯年的公公,還有圍繞她身邊諸多食色性的男人,她的磨難和愛情都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001章 這個殺手不太冷

正是新柳吐綠時,天氣晴好的一個吉日,洛醺坐在馬車裏等候往雜貨鋪裏買煙絲的沈家車夫老杜。

她很是不明白,煙這東西吸著辣聞著嗆,為何讓男男女女趨之若鶩,她實在搞不清楚原因,想了想這樣判斷,大概是人本身就有一種自虐心理,就像青梅竹馬的發小祝子雄,能把喜歡自己這種毫無根據又毫無結果的感情貫徹十幾年,洛醺覺得他就是有自虐心理,倘若是自己喜歡上誰,對方若無反應,絕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必定立即掉頭尋找第二棵樹試試看,即使嫁了人假如丈夫朝三暮四,自己也必定掉頭尋找第二春然後開花結果。

可喜的是她的丈夫暫時不會朝三暮四,因為他才只有十歲,洛醺母親已亡,父親新病,身為私塾先生的父親手無縛雞之力,病了之後更沒有了謀生的本事,唯有把她這個獨女以一百大洋賣給了遠近聞名的大地主沈稼軒做兒媳,目的是給久病不愈的沈家大奶奶沈稼軒的正妻周氏沖喜,於是,洛醺才有了個年僅十歲的小丈夫,而她都已經十七,她也極力抗爭,但父親說:“假如你不同意,爹就唯有一死,不是自殺,是你殺。”

不愧是文化人,逼迫女兒的手段都這麽富含詩意,洛醺想,嫁就嫁吧,反正自己也沒有一個海誓山盟過的戀人,心無牽掛,嫁個小丈夫也不錯,她聽說鄉下男人都打媳婦,至少目前那個小屁孩打不過自己,等他能打過自己的時候,我洛大小姐還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如今軍閥混戰、各自為政,兵荒馬亂的,誰的宿命都從定數改為變數。

這裏的男人打媳婦有個說法,說女人和孩子都屬驢,不能寵溺,洛醺想,假如女人是驢,和她們同床共枕的男人是什麽?假如孩子也是驢,給他們生命的人又是什麽?所以,人真的有種自虐心理,喜歡拐著彎的罵自己。

眼看老杜在那裏跟掌櫃的討價還價,洛醺無聊的靠在車廂壁板上胡思亂想,突然眼前一黑,是車門太窄,冷不丁堵住一個男人也就擋住了大把的日光,這人進了車廂立即拽下車簾子,把個狹窄的車廂內部堵的滿滿,洛醺沒等問你是誰,對方就把一個黑乎乎的鐵家夥頂在她的腦門上。

“別動,動一動就打死你,我可是神槍手。”

對方威嚇她,洛醺想這人真逗,即使不是神槍手,頂住腦門子都打不準,除非裏面沒子彈,或者,你是個笨蛋。

她眼睛努力朝上看,想看一看傳說中的槍,曾經被祝子雄描述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除了自己,槍可是那家夥最向往之物。

“告訴你不要亂動,當心我手一抖走火。”

洛醺立即把眼睛從仰視換成平視,於此,就和這個不速之客對上目光,看他二十多歲的年紀,西裝革履,人長的相貌堂堂,不想居然是個胡子,胡子是關東人對土匪的一種稱呼,她還詫異,聽聞胡子都是嘯聚山林,今個為何就闖進了城裏,是不是得知大名鼎鼎的沈家今日納新婦,可是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裹裏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沈家給的一百個大洋都悉數被父親私藏。

她於是又開始認真的打量傳說中的胡子,此人皮膚有點白,模樣過於俊朗,聽說土匪之所以被稱為胡子,是因為他們常年居山林,生活簡單且多有不便,才大多蓄須又喜歡穿戴皮衣皮帽,與面前這位大相庭徑,不過想想現在已經是谷雨季節,皮衣皮帽即使再牛氣,現在穿著不是顯得很精神,而是顯得很神經。

“不要看我。”這俊雅的胡子呵斥道,臉上頗有些不自然,看洛醺的眼神也變得飄忽。

於是洛醺把頭垂下,如此就偏離了他的槍口,他又道:“叫你不要亂動。”

洛醺真是生氣了,嚷道:“我仰頭你說不要亂動,我平視你說不要看你,我低頭又不對,我究竟該怎麽樣?”

沒等他回答,外面已經買了煙絲回轉的老杜聽到洛醺說話,問:“你說啥?”

這年輕人身子一轉,就處於洛醺的身側,左手摟住她,右手把槍抵住她的太陽穴,壓低聲音道:“讓他打馬前行。”

洛醺安敢不從,於是對老杜道:“沒事,走吧。”

老杜喊了聲:“您坐穩當了。”然後揮起鞭子,趕著馬車出城。

車裏的兩個人還保持著那種挾持人質的姿勢,出了縣城上了鄉村顛簸的土路,兩個人一直都沒有交流,洛醺是第一次被男人抱,父親不算,父親是介於男人之外的另一個物種,她才發覺這模樣清秀的胡子臂力很大,他的懷抱很暖,假如他不是胡子……

正胡思亂想,驀然發現他摟住自己的手臂處有血滴下,滴落在自己簇新的衣服上,洛醺不禁心疼的去擦,越擦越模糊,唯有放棄。

盯著他受傷之處看了看,應該是在手腕,洛醺把手伸向褂子側襟處,這年輕人警覺的問:“你想幹什麽?”

他以為洛醺想反抗,洛醺卻慢慢、慢慢的抽出一條手帕,然後拉過他受傷的手臂給他包紮。

那年輕人也就慢慢、慢慢的把槍口挪開她的太陽穴,看了看自己手腕處的手帕,朝洛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道:“我只殺那些竊國者和賣國賊。”

這個洛醺懂,於是,她明白了這位不是胡子而是傳說中的愛國人士。

眼看道路越來越難走,車裏的兩個人東倒西歪難免互相碰觸,洛醺有些局促,那年輕人掀開車簾偷偷溜了眼,發現此地道路兩旁是壕溝,壕溝外是田野,是絕佳的逃跑之地,他收起槍放入懷裏,問洛醺:“你為何不害怕?但凡被槍頂住腦袋的,七尺高的漢子嚇昏的有嚇死的人嚇尿褲子的也有,你是不懂槍這東西有多厲害,還是你……”

他想說“你傻”,可是看著洛醺嘰裏咕嚕亂轉的大眼睛,分明是非常機靈。

洛醺看了看他,究竟為何不害怕,是因為這個殺手實在是英俊,一個女人的漂亮可以掩蓋很多缺點,比如沒有墨水,比如家裏很窮,比如水性楊花,一個殺手這麽英俊也掩蓋了他的淩厲,總歸不能對著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說我好像喜歡你,這有好色的嫌疑,想想道:“大概是我不足七尺。”

這年輕人:“……”

車子繼續行駛,他楞了足有一刻鐘,覺得自己再不逃跑就要進入村子,於是對洛醺道:“我叫歐陽,你……坐的這個是誰家馬車。”

他本想問洛醺芳名來著,後來覺得她這樣長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大多矜持,是不會輕易開口告訴你什麽的,所以換了一個問法,只要知道這馬車是誰家的,也就知道車裏這位女主人是誰家的。

洛醺道:“沈家,金水灣的沈家。”

這叫歐陽的年輕人朝她拱手:“那就後會有期。”

洛醺急忙問:“歐陽,可是真名?”

她覺得這個人是殺手,即使做的都是正義之事也應該非常機密,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還曾經是他人質的自己說實話。

歐陽轉頭笑笑,他的笑比外面春日裏的陽光還燦爛:“之前曾經用過無數假名,告訴你的是真名。”想想又補充道:“沈家,沈小姐,我記住你了。”

洛醺想糾正他的誤會,不是坐著沈家的車就是沈小姐,他已經掀開車簾猛然躍了下去,落入路邊的壕溝中,然後爬了出去,烈馬一樣飛奔在田野裏,還不時的回頭望望,距離好遠他還在回望,洛醺甚至感覺出他在笑,終於,車子拐了彎,洛醺想看也看不到歐陽的身影……

來到沈家時,門口已經等著一群人,都是沈家的仆人,其中還有說合親事的媒婆,這老婦長的甚是肥碩,過來車邊背著洛醺下車,按各種規矩,洛醺像個拉磨的驢,被她牽著這樣那樣的走儀式,因為男方還小,拜堂是不可能,只對著沈家大爺沈稼軒和大奶奶周氏敬茶,等儀式完畢,由沈家的丫鬟婆子把她送到給她收拾好的房裏。

好大的一間屋子,大到可以裝下之前自己那個破敗的家,洛醺規規矩矩坐在床上,也是好大的一張床,大到可以睡下父親母親和自己,到處都大,果然是大地主的派頭。

坐到日頭落山,有人給她送來晚飯,吃完晚飯又接著坐,坐到天黑,實在沒有人來搭理她,她初來乍到又不敢亂走亂動。

夜靜春山空,更有一輪皎月,布谷的叫聲更淒清,父親說,沈家家大業大,民國政府裏也有人撐腰,她此後是享受榮華富貴了,父親還說,沈家吃的米像玉,吃的玉米像金子,沈家的天比別處晴朗,沈家的月亮比別處大別處圓。

想起這些她急忙推開窗戶去看,本來是打算欣賞一下沈家這與眾不同的月亮,卻突然被一個人抱住露出窗臺的上半身,她本能的大喊:“救命!”

002章 夜會

喊過之後洛醺很是後悔,怕抱著自己的這個男人是歐陽,他能劫持自己一次,就應該會有第二次,就像抽煙的人上癮……不過,目前還很難判斷歐陽對劫持自己有沒有上癮,或許人家已經把她拋到九霄雲外了。

而沈家的仆人們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並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抱著她的人揪住,押著往大堂去聽候老爺發落。

洛醺看了眼那人的後腦勺和後屁股,已經認出,突然掩口不能語,因為剛剛非禮自己的人不是殺手歐陽,竟然是父親的弟子,本是竹馬卻被自己當做青梅的祝子雄,他好像一直對自己暗送秋波來著,不想今日秋波變風波,這可憐的年輕人,等下要被沈家如何折磨呢?洛醺急忙跟過去看。

沈家老宅是從清朝祖宗那裏傳下來的,大堂也就是大廳,是沈家平時處理大事之地,過於莊嚴和肅穆,所以久而久之被仆人們說成大堂,沈家老爺沈稼軒正襟危坐在花梨木的高背椅上,說是老爺其實不老,也才三十出頭的年紀,一襲白色的綢衫,濃密的頭發,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目光漠然,這是當家老爺必須有的威嚴。

沈稼軒身邊還伴著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西裝革履,身姿挺拔,卻掩飾不住滿身的儒氣,這是沈家的管家兼西席顧芝山。

這陣勢像書上寫的縣太爺升堂問案,洛醺想,祝子雄要麻煩了。

她被叫了過去作為證人,大家要她證明祝子雄剛剛侵犯了她,侵犯家裏的女主,無論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或是新來的洛醺,重者送去縣裏判罪,輕者按家法也得杖責。

被反剪雙手的祝子雄猛然扭頭看向洛醺:“我是來跟阿醺相會的,不是侵犯。”

沈稼軒:“……”

沈家男傭女仆:“……”

洛醺:“……”

像聽了誰的號令,大家把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目光裏的內容是,這個新婦不貞潔,第一天過門就和曾經相好的男人私通。

沈稼軒性情沈靜,謹言慎行,城府之深不可測,偏過頭迅速掃了一眼洛醺,然後又專註的看著面前的祝子雄,不動聲色。

洛醺想說出實情,這個祝子雄頂多是一廂情願,假如自己也喜歡他才是兩情相悅,洛醺看多了書上青梅竹馬式的愛情,可是她卻很難對青梅竹馬的祝子雄產生感情,覺得太熟悉了,從小沒有那個心思不會突然就冒出那個心思,假如青梅竹馬必須要以愛情來結局,就像楊樹上突然結出一只羊,榆樹上突然長出一條魚,只能是聽著和諧,其實是非常違和。

可是如果說出真實情祝子雄勢必要被重罰,她聽說沈家有刀有槍,火槍的槍,還有二百私家兵團,沈稼軒一旦發怒,一槍斃了祝子雄很有可能,也或許能把自己掛了雙破鞋到處游街示眾,自己對祝子雄沒愛情,但不乏友情,或許還有親情,光屁股、和泥、他當爹她當娘過家家長大的發小,當然,光屁股的是祝子雄,洛醺的母親人美愛打扮,從小洛醺就被鼓搗得花枝招展,後來父親皺著眉說她像後街整天濃妝艷抹打情罵俏拉客的窯姐,母親才把洛醺往清麗脫俗這個方向發展。

洛醺想了以上無用之事後,斟酌半天才說:“相會有好多種意思,比如千裏有緣來相會,早晨離開家的時候他沒有對我送別,或許現在是來打個招呼而已。”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洛秀才的女兒,足夠機智,口齒伶俐,沈稼軒心裏想,不免多看洛醺一眼,人如其名的與眾不同,白衣黑裙,秀發披肩,那雙眸子像積攢了一春天的澄明,透著機靈和純情。

抓捕到祝子雄的家丁頭頭道:“可是此人剛剛是抱著少奶奶的。”

沈稼軒再看看洛醺,看她還有什麽辦法來救這個年輕人,見面還是告別,互相擁抱這種風俗只在洋人那裏流行。

洛醺自然道:“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他像我的大哥哥,久在我父親身邊,他大概是想嚇唬我一下開個玩笑,比如這樣……”

她為了親身示範,轉身想抱一抱離她最近的顧芝山,顧芝山楞了楞,後退一步急忙躲開,她無奈想去抱次近的沈稼軒,手臂伸出沈稼軒立即蹙起眉頭,她也覺得不合禮儀,於是過去終於抱住了不是很近的一個小丫頭,吼了聲:“啊!”

明知道她是在做比方,小丫頭不知是真害怕的吼,還是忌憚她是少奶奶,縮著腦袋躲開。

於是洛醺得意的道:“就是這樣。”

沈稼軒隱隱一笑,自始至終他還沒有開口說只言片語,只感覺洛醺小小年紀頗能處變不驚,說起來他對洛醺不是很陌生,都因為洛醺來沖喜之前有個小插曲,周氏靜雅,久病不愈,縣裏看了省裏看了,名醫看了江湖郎中也看了,一直就是懨懨的,茶飯不思,婆母沈老太太忽然就想會不會是邪病,也就是沖撞了什麽妖魔鬼怪,於是請了村頭的柳姑子來看,說是周氏陰氣太盛,需要一樁喜事來沖散。

柳姑子是山上的尼姑還俗,這年月出家的女子越來越少,出家不如出嫁,出家吃糠咽菜還得幹活,出嫁倘若嫁個好的,那就是榮華富貴,嫁個差的憑著自己給他睡,也能混來三飽兩倒,所以庵裏只剩下柳姑子時,她也動了凡心,更怕這亂世神佛也無法保佑她不遭到胡子或者是軍閥的侵犯,於是唯有下了山,靠給村裏人收魂看邪病糊口。

於此沈老太太就張羅給兒子納妾,她早就有這個心思,只因為兒子三房媳婦,獨有周氏生下的沈皓暄這一個男娃,遠遠不夠開枝散葉的數目,於是請了媒人,做媒人的,大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找到了洛醺的父親,一個家徒四壁想賣女兒,一個想找個身家清白的女子沖喜,兩方面一拍即合。

可是沈稼軒不同意,他怕自己再納妾,那就不是沖喜是催命,周氏賢良淑德,對他納妾從來都是雙手讚成,但沈稼軒感覺她是心口不一,沒有女人喜歡自己的丈夫去跟別的女人同床共枕,斬釘截鐵的拒絕,但沖喜勢在必行,他不同意,八面玲瓏的媒婆就突然想起了沈家小少爺沈皓暄,於是,洛醺就被接了過來,說是童養媳偏大,卻又是童養媳的處境。

話扯的有點遠,洛醺已經解釋過了,大家齊齊把目光看向沈稼軒,祝子雄的生殺大權掌握在他的手上,沈稼軒或許覺得洛醺言之有理,或許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手一揮:“放了。”

祝子雄被松開,他伸展一下被扭住太久酸痛的胳膊,看看洛醺,明白她剛剛是為了救自己,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麽,掉頭而去。

顧芝山和沈家的護院仆人也都散開,大堂裏只剩下沈稼軒和洛醺,他在地上踱著步,看沒人了才叮囑道:“沈家名聲不可辱沒,我就當今晚什麽事都沒發生,但下不為例。”

洛醺“嗯”了聲,想想不妥:“叔,假如他再來呢,您不了解他這個人,倔強的很。”

有備無患,她想先在沈稼軒這裏討個人情,祝子雄行事莽撞,經常像腦袋被門擠了或是被驢踢了。

沈稼軒道:“經過今晚之事他最近應該不會再來,假如你不能保證以後之事,改天回去看看你爹,也順便要他找那個小夥子談談,他既然師從於你的父親,一脈相承下來也應該通達事理,你已經是我沈家的少奶奶,他再繼續糾纏毫無意義,除了有辱斯文,還丟你洛家的臉面。”

洛醺想笑,洛家的臉面已經不值錢,爺爺那輩子拖兒挈女的來闖關東,如今只剩下父親一個,還是個相當窮酸的秀才,如今這年月秀才不值錢,值錢的東西都在那些有兵馬有槍桿子的人手裏。

但既然沈稼軒這樣說,洛醺唯有又“嗯”了聲。

沈稼軒道:“去睡吧。”洛醺剛想轉身他又叫住:“那個,名字不錯,洛秀才果然了得……蕙風如薰。”他說著還擡頭望望門外,月色如水,春夜幽然,好一個蕙風如薰。

洛醺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羞澀道:“什麽呀,是醉醺醺的醺。”

沈稼軒先是一楞,繼而啞然失笑。

洛醺擡頭看著他解釋:“我爹說了,大俗就是大雅。”

沈稼軒讚成的點點頭:“這個醺,應該有個說法吧。”

洛醺忽而又害羞了:“我到四五歲走路還不穩,像個醉漢,這是我娘說的,而我爹說,屈子嘗言,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我爹卻反其意而用之,眾人皆醒唯我獨醉,他說現在這個世道,唯有渾渾噩噩才能茍且偷生。”

唯有渾渾噩噩才能茍且偷生?沈稼軒黯然望著門口,道:“去睡吧。”

003章 老妖精和狐貍精

每一個大戶人家,必定都有一個賢良淑德、端莊雅致的大夫人,也必定會有幾個爭風吃醋、裏外攪和的如夫人,這才能顯示出氣派和覆雜,才能為宅鬥制造出外因和內因,沈家亦如此,不過在沈家母儀天下的不是大奶奶周氏周靜雅,而是沈稼軒的母親,被尊為老祖宗的沈老太太。

這沈老太太年過六旬,沈府統統稱為老祖宗,外人卻暗暗稱之為老妖精,是因為她長的瘦小枯幹,極其精明,沈家這偌大的家業在掌舵人沈稼軒從北京讀書回來後,一直都是這個老寡婦打理,現在她是頤養天年了,卻也時不時的垂簾聽政,事不一定真管,知道兒子能力大,但顯示一下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還是非常需要。

這不,今個沈老太太就開始發號施令了,聽聞自己的寶貝孫子娶了媳婦,她叼著二尺長的旱煙袋,在炕上踮著屁股的罵,她罵人從來都只是罵兒子,然後你就會從她七拐八拐的話裏覺察出她其實是在罵你,或者罵別人。

“沈稼軒,你個不孝子,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娶了三房媳婦都沒忘記娘,如今你有了兒媳婦就把娘給忘了,好好,我現在就找你爹去。”

虛張聲勢而已,她是連頭痛感冒都是請了中醫請西醫,還自己種植了很多大煙,收割後自制藥材,時不時的喝一口大煙水,只夢見一次死去的沈家老太爺她嚇得又是驅鬼又是安神。

大奶奶周靜雅不知是被洛醺沖喜有了效果,還是因為自己當了婆婆心情好,總之今日比往日精神些,剛吃了一碗小米粥,就聽貼身丫頭燕子來報,說老祖宗又開始撒潑了。

周靜雅輕聲嘆了口氣,輕到仿佛是身子痛的一聲嘆息,對於婆婆,家裏除了她和沈稼軒之外,沒有人能對付得了,於是撐著想下床,陪嫁過來的奶娘趙娘娘道:“可莫要亂動,這才剛從死人堆裏把你扒拉出來,又開始不自量力了。”

周靜雅一條腿已經下了床,臉色雖然漸強,但說話還是有氣無力:“我不去,就得稼軒去,你說他挺大個老爺們,經常被自己的娘罵,說出去丟人,還是我去吧。”

趙娘娘沒有辦法,唯有同著燕子兩個人,攙扶著周靜雅,這樣暖和的天,還是把她包裹得像個粽子,沈老太太人老喜歡清靜,按東大西小的規矩,獨居在東跨院,百多步的距離,周靜雅累的氣喘籲籲,到了門口聽老太太還在罵,話裏話外她已經明白,老太太是因為洛醺沒有前來拜見她的緣故。

“娘啊,這又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惹到您老人家。”周靜雅先指派趙娘娘去找洛醺,然後進了門就已經推開攙扶自己的燕子,在老太太面前她可不敢擺譜。

老太太立即沒了聲息,她對周靜雅的尊重不單單是周氏為人賢淑寬厚,還因為她是正室,家裏又有些背景,所以身份地位就高別人一等。

見周靜雅臉色灰白,老太太腿腳相當麻利,哧溜下了炕,過去親自扶住兒媳,態度也轉變過來,聲音柔和得像外面縷縷春風:“皓暄他娘,你怎麽過來了,你這身子弱著呢。”

周靜雅和婆婆互相扶著上了炕,沈老太太的炕頭無論冬夏都是熱得燙屁股,她拉著婆婆的手道:“沒事,你看天越來越暖和,我一來想曬曬太陽,二來,從病了也沒怎麽過來給您老請安,媳婦心裏愧的慌。”

老太太啪的一拍炕面,嗔怪道:“這又不是大辮子的時候,我也不是那個慈禧,請什麽安。”

周靜雅知道她是心口不一,順著她的話道:“那倒是,現在什麽都平等了,但還是有個孝道不是,外面人怎樣咱不管,在我們沈家就得以孝道為先,只是那個洛醺,皓暄太小,總得養個五七六年的才能成親,所以悄悄的接了過來,還不是為了媳婦我這病,不過那姑娘倒是非常懂事,畢竟她爹是識文斷字的人,昨天事多,想給您請安敬茶已經是下午,風俗規矩上看死人才下午呢,不吉利,所以,今個一早她就嚷著要來。”

周靜雅只是剛剛叫趙娘娘去通知洛醺罷了,以上的這些話都是她自己替洛醺塗脂抹粉,怎麽說洛醺都是她的兒媳,是她房裏的人,洛醺在沈家出醜她跟著丟人。

兩個人剛說到這裏,洛醺就被趙娘娘帶著趕來,路上趙娘娘已經教了她很多東西,比如怎樣給老太太請安,怎樣和其他姨奶奶見禮,總之就是怎麽討喜怎麽來。

洛醺一一記下,昨晚睡的安穩,今早吃的飽,她是個頗能隨遇而安的人,也自己勸慰自己,即使改天上山當響馬,或是跑到北平、大上海那樣的地方闖蕩,總之留在沈家一天,就多吃他們的飯,不能白白給那個小屁孩當了媳婦,還擔心,假如自己做過沈家少奶奶這件事被那個歐陽知道……說不定人家會當個笑話聽。

進了老太太的屋子,被趙娘娘引導著跪地叩頭,然後敬茶,她心裏又想,我和這個老太太沒有一文錢關系,不能白白磕了這個頭,改天離開時要順走些古董啊大洋啊的什麽才扯平。

沈老太太好生把她打量一番,心裏暗想,真是個狐貍精模子,俊得像從畫上描下來似的,心裏就有了幾分忌諱,這樣的美人擱在沈家男人雲集的地方,只怕要出亂子,是以給她來個下馬威道:“叫什麽?洛醺是吧,姓洛,那是無可奈何之事,祖輩傳下來的,但好端端的為何叫個醺,聽著就咬嘴,叫個花啊草的什麽不好。”

周靜雅一邊趕緊解釋:“娘,洛先生可是遠近聞名的秀才,人家取的名字都是有講究的,聽著就是大家閨秀。”

沈老太太撇著嘴,順手把煙袋拿起含在口中,周靜雅趕緊拿了火鐮去點,老太太吧嗒,吐出一口濃煙,道:“什麽大家閨秀,不就是個窮秀才嗎,頂多算小家碧玉,這方圓百裏還沒有誰敢在我沈家面前敢稱呼是大家,再說,我們這是鄉下,是靠種田為生的人家,你看看她,細胳膊細腿,能拿動鋤頭鎬頭嗎。”

洛醺對於沈家,是打算做個過客的,也就想冷眼旁觀一切,根本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沈家人,聽老太太左右的瞧不起自己,擼了擼袖子道:“我從小還爬樹掏鳥窩呢,打仗或許男孩子都打不過我,鋤頭鎬頭算什麽。”

不得了,老太太於是又借題發揮,爬樹掏鳥窩?和男孩子打仗?這連小家碧玉都不算,分明是個野丫頭,鄉下的野丫頭好歹能放豬放牛砍柴挖菜,這城裏的野丫頭細胳膊細腿的,就是繡花枕頭,中看不要用,差不多還是個招蜂惹蝶的麻煩貨,正想斥責洛醺幾句,被及時趕到的沈稼軒制止:“娘,洛醺是初來乍到,是您的孫子輩呢,您咄咄逼人的,當心嚇到她。”

沈老太太最愛罵的是兒子,最疼最怕的也是兒子,不僅僅是這個兒子,還有一走就是七八年毫無音訊的二兒子沈稼轔,總之孩子是自己的好,於是她也就吧嗒吧嗒的吞雲吐霧,沒有再說洛醺半個字。

沈稼軒給洛醺使個眼色,示意她往旁邊站了,趁機討好母親道:“我告訴您一件大喜事,稼轔有消息了,據說還做了什麽旅長。”

沈老太太手中的煙袋啪嗒落在炕上,煙袋鍋裏點燃的煙料全部扣了出來,把好端端的一張炕席燒糊,旁邊的丫頭婆子急忙過來收拾。

老太太難以置信的看著沈稼軒:“你說,稼轔有消息了?沒死?還當了官?”

沈稼軒微微笑著點頭:“不錯,您說,這是不是洛醺帶來的福氣呢。”

沈老太太老淚縱橫,剛想說是,剛想說打賞,忽然就發現同兒子站在一處的洛醺,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好般配。

立即冷下臉,無名火大起:“我沈家一直都是福星高照,與她何幹,另外,你繼續打聽稼轔的事,假如找到他,讓這逆子趕緊給我滾回來看老娘,還有,這個洛醺,哎呦呦這名字真是不順口,她既然是我們沈家的人了,時值春耕,明個讓她一起下地吧。”

沈稼軒看看周靜雅,她會意,重新給老太太往煙袋鍋裏裝著上好的煙絲,邊勸道:“娘,洛醺瘦小單薄的,哪裏能做得那種苦差事,家裏犁地有牛,播種有人,論不到她。”

老太太啪的又一拍火炕,從炕席縫裏噗噗冒著灰塵:“就這麽定下了,吃不得苦中苦當不得人上人,我當年也是瘦小單薄,也是這麽熬過來的,我百年之後你是沈家的女主人,你百年之後就是她,她必須也得熬。”

周靜雅看看沈稼軒,兩個人再不敢再言語,沒有人明白沈老太太的心思,總歸,這個洛醺個性不招搖,長的卻太過招搖,殺殺她的銳氣,磨磨她的棱角非常有必要。

洛醺像看一場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熱鬧,不發一言,聽他們一家人那裏爭來吵去,她心道,下地種田,全當是玩耍了,憋在家裏更悶,大好春光,放眼田野,那該是多恣意。

只是,第二天她真的站在田野裏幹起農活,她才知道什麽叫鄉下。

004章 地頭調情

沈家的田地再多,長工短工也多,還沒有一個奶奶下地幹活,洛醺算是開了先河。

她出生在中產家庭,不富裕但也沒有肩扛手拎過,縣城雖小也還是城市,這之前她到過鄉下,都是父親所在的私塾搞生活體驗,清一色男生,她作為先生的家屬偷偷跟來,只覺鄉下地廣人稀,仿佛連呼吸都比城裏更暢通無阻,於是今天早晨喜滋滋的坐著牛車來到正要播種玉米的地裏。

更早到來的長工頭頭叫老魯,已經接到通知說今日少奶奶要下地幫著幹活,見洛醺從車上樂顛顛的跳下,老魯上下把她打量一番,心說少奶奶你這不是來幹活的,你這是來參加婚宴的,她穿著便服,還是土布衣衫,但下面居然是裙子,並且雪白的線襪及至小腿,在這些鄉下人眼裏,她這是奢華無比。

再看看長工短工們,天氣並沒有熱起來,就有光膀子赤腳的,褲子露著兩個屁股蛋的都有,在沈家做工的錢還得攢著過日子,除非過年,有的即使過年也買不起一身新衣服,所以,衣不蔽體者非常多,洛醺的這身打扮就顯得格格不入。

但作為下人,老魯也不好多說,實在不知洛醺幹什麽合適,即使她不心疼,老魯都擔心她腿上那雙白襪子被泥土弄臟,左右的找,找了半天找到一把鐵鍬,想讓她去給田地邊緣圍護的土沿培培土,做個濫竽充數,心裏還怪沈老太太多事,這麽個嬌滴滴的人物在這裏,不知這些長工短工還能否有心思幹活。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聲吆喝“開工了”,大家牽牛的牽牛、上犁鏵的上犁鏵、揚糞的揚糞、播種的播種,只是都時不時的把精神開小差,目光像是被一根線牽著直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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