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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來風起撼花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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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呢,酒呢!”卓逸步履蹣跚,身子軟成一灘泥,手舞足蹈口中含糊嚷道,“拿酒來!本公子要不醉不休!”

“晚珞見過老夫人。”心中讚嘆著卓逸的絕佳演技,晚珞抽身向眼前被一堆人簇擁著的一個年不過四十的中年婦人略略一拜,便連忙又專心扶著身邊那位只一松手便想癱軟在地的二公子。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存的婦人,便是已故卓相的夫人。

話說卓相卓英豪出身寒門,年少時為謀取功名一心寒窗苦讀不問窗外事,三十歲時,一朝為官便踏上錦繡前途。三十年來廟堂風雲變幻沈浮,無數人牽涉其中,或被摘了烏紗或散了家財或丟了小命,惟有他,屹立於亂世而不倒,歷經三朝丞相,終成一代名垂千古的賢臣載於史冊。

不過,能平天下者未必能居家。這卓相雖在廟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卻對家事不甚上心。年過四十才在爹娘以死相逼之下勉強接下當時皇帝的一紙賜婚,迎娶了比他年少二十多歲的將門之後羅芙蓉,自此才算成家立業。

羅芙蓉雖人美如其名,卻因自小生長在戰場,不僅武藝超群,性子也是及其潑辣。當年她心比天高,一心想要尋一個天下第一英雄為自己的夫君。

這個天下第一,她是在十八歲那年放棄的。

十八歲那年她隨父沙場殺敵,兩軍混戰數日,最後周朝大軍被侖國胡兵困於峽谷之中,受到兩面夾擊。當時她與父親失散,她父親手下的副將喬木,帶她拼死殺出重圍,卻又落入了另一個圈套,兩人被胡兵所俘。

被困軍營的那一夜,是她一生中最不願憶起的噩夢。原本以為軍營前最爽快最豪氣的推杯把盞,突然間變成了世間最不堪入耳的齷齪之聲。

縱然父親一直想盡了辦法讓她不去接觸排兵布陣之外的事,但身在軍營,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女子被俘,意味著什麽。

她看著躺在身旁被胡兵打得遍體鱗傷的喬木,意外地冷靜。

認識喬木,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已經不記得在那個廢墟村中發現他的那個時候是什麽季節了。

他是一個遺孤,和很多人一樣,在連連戰火中無家可歸,不同的是,他遇上了她的父親。從此他和她便一同長大,在軍營中,她一直身著男裝,喬木,便是與她形影不離地守候她的木頭兒。

他對她好,她是知道的。正是因為如此,被俘的那夜,才做了一件讓她悔之不及的蠢事。

可是,當時她想,如果就這樣死了,至少,也圓了他的夢。

但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最後,他竟然投降了北胡。

他投降的惟一條件,是放她回國。

得知這個消息,她一言未發,接過他遞來的韁繩,策馬揚鞭,從此閉門於家,絕口不問軍事。

那是她小心翼翼藏在心頭的一段往事,除了她的恩師,再無人知曉。

這次戰敗,完全因後援未到,皇帝為了安撫羅家,頒了一道聖旨,將她許配給了當朝左丞相,從此便結束了她策馬揚鞭豪氣萬丈的少女生涯。

好在卓英豪雖不是一世豪傑卻起了個頗有氣概的名字,再加上他當時已經位高權重,雖不是在戰場,卻在官場上也算是個叱咤風雲人人景仰的人物,於是便狠心斬斷了少女情思,安心做起了這大周朝第一權相的夫人。

卓英豪一心為公,對男女之情一不知二不解,倒讓這個本就不會小鳥依人沒有婉轉心思的夫人省心不少,兩人相敬如賓一人主內一人主外,倒也其樂融融相安無事。

直到她一日突然心血來潮,親自下廚給已過子時還在書房忙於公事的相公熬了碗姜湯禦寒,卻意外撞到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陪嫁丫鬟依偎在她一直以為不喜女色的相公懷中,梨花落雨,楚楚動人。

“奴家已經懷了卓郎的孩子,此生斷不會改嫁他人,只要卓郎不嫌,即便無名無份,奴家也會廝守在卓郎身邊,不離不棄……”

“柳兒何出此言,只要我在,便斷不會讓柳兒受到半分委屈……”

那樣的輕聲細語,是她從未聽過的;那樣的纏綿目光,也是她從未見過的。那一刻,她只覺手中的那碗姜湯的熱氣撲面而來,熏疼了她的雙眼,氤氳霧氣朦朧,凝結成兩滴清淚,無聲落下。

漫天飛雪翩躚而下,她呆立在窗外半晌,直到他們關上了窗,滅了紗燈,都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

難怪他是不是便要留宿書房,難怪府中的下人對柳絮如對她一般恭敬,難怪他們對自己總時不時露出奇怪的目光,原來如此。

他們書房私會,竟然懶得關窗,相府上下,估計只有她被蒙在鼓裏。

她從來沒有來書房看過他,所以,他才能如此安心至此吧。

一向雷厲風行的她,在雪中呆立半晌,直到天色泛白,她才拖動早就凍僵了的雙腿,端著已然結了冰的姜湯,面無表情地回了房中。

“柳絮與我自小情同姐妹,如今她年歲也不小了,我爹說他幫她尋了一門好親事,讓我擇日把她送過去,我想了些時日,覺得也是件喜事,便應允了。”

那日,她輕輕將一碗姜湯放在他的書案上,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微微一笑,隨意開口。

他的身子驀然一頓。

“哦,對了,爹還算了個好日子,說下年六月初五是個好日子,算是定下了。”她假裝不見,走到門口時又忽地轉頭,“你也知道,咱們大周朝的規矩,女子出嫁前六個月是見不得男子的,相府人多嘴雜,今日我便將柳絮送到城南的偏邸中,那裏清靜,你意下如何?”

“內府之事,娘子決斷便是。”他眸色幾重變幻,雙手青筋暴出,最後,只化作淡淡的一句。

她嫣然一笑,輕輕推門而出。

他八面玲瓏四通發達,不出一刻,自然能查出那碗姜湯本該昨日子夜便端放在他的桌案上,也能查到根本沒有羅將軍為柳絮指婚之事,可是,他卻不能捅破,因為他還沒有那個勇氣和氣魄,敢於為一個女人得罪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的羅家。

她本有愧於他,再加上她的脾性,若在以往,早就收拾包袱遠走他鄉,任他和他的柳兒纏綿悱惻,一個圓滑世故的男人,本來就留不住她的心。可是,她已經生下了昊兒。為了他,她不能任由著這相府上上下下都將她這個主母的自尊肆意踐踏。

一切都不出自己所料,在柳絮在偏邸誕下一個男嬰之後,那個曾經對她海誓山盟的男人,親手將她送到了閻王殿,甚至沒有給她看一眼自己孩兒的機會,幹凈利落,亦是他在官場上的一貫作風。

得知這個消息,她從容地坐著車攆來到偏邸,從產婆手中接過那個一打出生便沒了娘親的孩子,轉身離開,瞧都沒有瞧他一眼。

她曾想,在柳絮被軟禁在偏邸的這幾個月中,若他有勇氣拋下這一切繁華帶著他心愛的柳兒遠走高飛,也不枉她曾為他流下的那兩滴清淚。

只可惜,他不會舍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和權傾天下。

卓英豪親自為他的第二個兒子起名卓逸,卻從未抱過他,甚至從小便不允他喚自己一聲父親。

這一切,似乎都在做給她看,證明他並不喜歡這個兒子。

可是,他卻低估了她的聰慧。她心如明鏡,他這麽做,只不過是怕她會加害於卓逸。

關心則亂,這句話果真不假,他也不想想,若她不願這孩子活下來,他又怎麽可能能來到這個世上。

於是,她便配合著他,對這個孩子冷若冰霜不理不問,只當讓他安心,也讓自己少些愧疚。

如今,彈指一揮間,二十年過去了,眼前之人的眉眼像極了那個曾掠走自己一生唯一一次落淚的男子,甚至比昊兒都還要像他。可是他是那樣溫文儒雅妙筆生花之人,兩個兒子卻一個威武不凡馳騁沙場,一個桀驁不馴混跡市井,都讀書卻不從文,他臨終時所帶走的遺憾,此便為其一吧。

“逸兒,你又去飲酒了?”一身錦繡羅衣的羅芙蓉微微蹙眉,不怒自威,“這麽晚了,怎麽才回來?”雖問卓逸,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晚珞。

“回老夫人的話,二公子他……”晚珞垂頭,低聲欲答。

“身為二公子的貼身丫鬟,不忠心為主,只由著他每日酗酒沈淪,你可知罪!”羅芙蓉忽地截斷她的話,淩厲斥道,“來人,將晚珞這個小蹄子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身邊的幾個相府下人應聲,便去強拉晚珞。

“阿珞……”卓逸卻死抓著她不放,最後整個身子貼來,依偎在她懷中,口中喃喃,“不要走,不要走……”

晚珞臉色煞白,吃力推他,他卻如如大山一般屹然不動。

幾個下人頗為尷尬,只好一齊望向老夫人。

羅芙蓉面色一沈,怒道:“好個小蹄子,竟敢以色媚主,今日若不殺一儆百,相府的一世清名豈不都要毀在你的手中了!來人啊……”

“娘!”忽然傳來輕柔的女子聲音,雖只是一聲輕喚,卻讓羅芙蓉瞬間軟了神色。

知道救兵趕到,晚珞趁機掐了卓逸的手背一下,警示他規矩一些。

兩個窈窕女子款款而來,其中一位提著紗燈,正是晚棋。

“卿兒,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呢?”羅芙蓉握了女兒的手,冷冷掃過身邊的晚棋。

晚棋身子一顫,連忙垂頭,低聲道:“夫人恕罪。”

“是女兒晚膳時陪大哥喝了些酒,睡了一覺之後想出來走走,與棋兒無關。”發絲如墨輕垂,肌膚如冰雪,螓首娥眉,眼如桃瓣,果真是絕世佳人。

正和卓逸暗裏相鬥的晚珞聽到此話,一楞之後,強壓下心頭歡喜。

卓逸也微睜了雙眼,沒想到大哥這麽快便班師回朝了,他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羅芙蓉聽到她提到卓昊,有意無意地瞧了一眼晚珞,見她眸中掩不住的歡喜,目光頓時淩厲如刀。

“咦,二哥回來了?”卓卿似乎剛剛發現他們,歡喜道,“大哥回來後一直念叨著二哥你呢,不如……”說話間,對晚珞微一挑眉。

“你大哥今日車馬勞頓疲憊不堪,你這個做妹妹的怎的一點都不知道心疼?”羅芙蓉打斷她的話,雖是斥責,卻仍掩不住寵溺,“大半夜的,想鬧到什麽時候,還不趕緊回去睡覺!”

“可是,二哥他……”

“來人啊,幫晚珞將二公子扶到房中好生歇息。”羅芙蓉毅然吩咐了一聲,便挽了女子的手,轉身,“有事明日再說。”

晚棋對著晚珞無聲一笑,緊隨她們而去。

相府分前後中三院,老夫人和大公子三小姐都住在前院,一般的下人住在中院,後院是一個偌大的花園,只有西南角一間小屋,正是卓逸的住所。

將他安置於此並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他在十三歲生辰那日主動要來的,說是後花園風景宜人,有助酒興。

卓府二公子生辰,當時在場的達官貴人眾多,卓相心情大好,問他有何願望,他此言一出,卓相的臉色頓時煞白,自此卓家二公子嗜酒如命好吃懶做的惡名便不脛而走,而他的生辰之筵,也就此斷了。

小屋雖布置簡樸卻風雅清爽賞心悅目,在外人眼中,似乎與卓府二公子的性情大不相符。但是,這歡落屋的大名,這個極容易惹人想起落歡樓的名兒,也不算辱沒了它主子放蕩的名聲。

晚珞送走了幫她攙扶卓逸的仆人,急忙又轉身回到了相隔不遠的後門,見阿虎藏身的大石後面早就沒了人影,心中有些牽掛,便溜到了中院。

院中一片安靜,聽不到任何動靜。她佇立在阿虎所住的房間門口,不知如何才能確定他是否在房中。

正在此時,窗子突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晚珞側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探出頭來,對她憨厚一笑。

“李大哥!”她低喚一聲,迎了過去。

李應天是相府的一等侍衛,自小跟隨卓逸。她將阿虎接過來之後,思索許久,便將阿虎托付給了他。

“你是來看阿虎吧?”李應天一咧嘴,露出雪白的兩排牙齒,壓了嗓子低聲道,“他回來了,已經睡了一會兒了。放心。”

他微微側身,讓她看一眼房中。

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床上,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桀驁。

晚珞放下心來,這孩子,連睡相都如此讓人心疼。

辭了李應天,她本要擡腳回去,卻踟躕片刻,最終沒忍住,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前院。

東面的房間,便是他的住所。

玉蘭花開正盛,月色如銀灑下,一樹雪白壓下枝頭,瑩潔清麗飄逸不浮,如雲似雪,香氣怡人,露冷風清香自老,掩住了一片漆黑的窗子。

她躲在樹後許久,不知是不是花香醉人,這一站,竟忘了時辰。

直到巡邏的侍衛整齊步伐聲傳來,她才恍然回神,帶著淡淡的芳香,溜回了後院。

她是卓逸的貼身丫鬟,自然要與他同居一室,兩人的小屋只間隔著廳堂,方便二公子使喚。但他一向不隨意使出他的公子架子,什麽端茶倒水的活計總是自食其力,讓她省心不少。

輕輕掩門之後,她站在卓逸房門前細聽了片刻,確定他已然安睡之後,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朦朧中,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氣纏繞,她唇邊散開笑意,這一覺,睡得更加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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