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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噩夢後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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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9-15 18:56:45 字數:4882

汙水似的黑暗溢滿街道,四下流淌。

雙足浸泡在汙水裏。黑暗淹沒至腳踝。

雖然幹涸後會留下汙漬,此時卻十分清涼怡人。

路燈,欄桿,青石道。

只有一邊。

延伸吶延伸,消失在深藍色的黑夜裏。

有些地方,蠟筆塗得不是很均勻。

山下的平原應該有光。

山崖遠方明黃的光點,和厚重的苔蘚似的平原。

那是欄桿後的景象。

想,就會看見。

噢。是這樣。

欄桿後太濃的暗色。什麽都看不見。

每一秒的景象孤零零地存在於那一秒的記憶力。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捧捧孤立的顆粒。

她有點奇怪她和她的關系。

這裏只有一個人,所以她應該是她。至於她的意識與她的行動,卻不需要任何因果。

這個人應該是我。

這個人應該往前走。

誘人的紅磚抹上橘子味的光線。

咻——啪。

銀亮的鞭子在遠方,有節律地抽打。

每一次著陸,血肉之花都會在鞭頭綻放。

沒有呻吟和慘叫。

這咻咻的抽打,讓世界更加靜謐了。

她並不好奇。那個是世界自己的脈搏,與她無關。

可她還是擡起頭。

類似門框的金屬框架,泛著冷冷的光輝,就佇立在前方的路燈下。與她是那樣的接近,一伸手就能拉扯到烏黑的頭發。同時又是那樣的遙遠,指尖的遠端永遠只有清冷的空氣在環繞。

那是誰呢?

很熟悉。

隨著鞭子的節奏,前前後後的擺動。

她不痛嗎?

長發半掩的是安詳的睡容。那輕微的擺動也許是搖籃溫柔的呵護。

沒有鮮血。只是覺得會很疼她的皮膚才會躥起一陣陣別人的燒灼。

她站在旁邊看著,感覺快被無限重覆的聲響弄得睡著了。

鞭子弓起來頂著她的腰。她沒有倒下。

世界清晰的程度依舊,卻越來越狹小。

清晰得只剩下表皮,內在的已如滑膩的油脂,抹得到處都是。

她快昏倒了。

一切都是那麽的安穩。

越來越安穩。越來越幸福。

越來越怪誕。越來越難受。

越來越多的東西同時成立。他們如同被激流裹挾的水草,匆匆穿過她的身體,和她打個招呼,又匆匆地湧向背後骯臟的排水口。

前者是基底,後者只是在前景圖層上跳動著的扭曲的人偶,以半透明的陰影裝點鏡頭的花邊。

她要隨這安詳而去了。她很高興能到達那個黑暗而安穩的地方。和喜歡淺淺的漫至足踝的感覺一樣。

她十分的期待。

唯一的牽絆,在於她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她越期待前往那裏,就越想知道她是誰。後者僅僅攥住她的心臟,疼痛以焦灼的形式,令她無比惆悵。

她是誰?她是誰?她是誰?

……她……她……

她不就是我嗎?!

一切都爆裂了。不等飛濺的碎片割傷臉頰,長鞭已經撕裂皮肉;

我疼啊!!

挖走骨頭;

我疼啊!!

掀飛頭皮;

我疼啊!!

捶凹胸骨;

我疼啊!!

借著她的口,高聲尖叫。只有身處她的位置才能聽得到。

疼痛使她邊界模糊。意識被燒紅的痛覺熔化。每一只路燈都在戰栗,都在尖叫!!

眼在流血,嘴在流血,耳朵在流血。龜裂了的她,像個噴壺掛滿血漿。本來應該順暢地流淌,竟稠得像眼霜,充滿彈性。

輕輕一抹,肌膚嬌美若桃花。

她真的塗抹了。左手握住鞭柄,右手的美容指在眼底上妝。這妝容是簽章。她終於和這個鮮紅色與暗紅色的世界完美契合。

長龍依然在舞動。它兇猛,矯健,殘暴,張牙舞爪。它為這個空間挖取新鮮的材料,充當發條,提取心跳。

在它的周遭,濃稠的血漿沿著玻璃流下,把窗戶都抹花了。細碎的碎塊偶然掉落,有的涼了,有的還熱著。

赤裸著雙足,踏在肉感的大地上,扭動著腰肢揮汗如雨。

一團火焰在她體內燃燒。她盡她的全力。

那是什麽呢?什麽讓她渾身發熱?那吧嗒吧嗒的節日鞭炮?她很亢奮,並且很執著。很明顯,有什麽值得她這麽做。她體會得到。但是,為什麽她無法領會那是什麽呢?

米兒看傻了。

一條蛆蟲咬破她的臉鉆出來,在變質的油膩的皮膚上爬行,去咬她的藍眼睛。

左邊的小腿自己斷掉了,掉到地上。沒辦法,畢竟已經爛穿了……

**

當米兒尖叫著醒來,她已經身在火車上。

坐在背向前進方向的臆測,車窗外的景致從她身邊冒出來,然後迅速退向遠方。感覺就像她背對著風,吹出的泡泡一樣。

遠處的青山巋然不動。大部分樹木仍然蒼翠,有些卻已先行換上秋裝,雜然相處其間,斑駁而滄桑。大片金黃的田野流淌在山腳下。一陣秋風,層層波浪綿延至遠方。

現在是豐收的季節。

車廂還沒坐滿一半,很安靜。偶爾響起的孩子的歡笑讓空氣更加香甜。

夢境總是在醒來的瞬間以潮水的速度迅速退卻,這次也不例外。才混著冷汗呼吸了三個來回,米兒的腦袋裏便只剩下無法串聯的片段了。

但是,那些令人印象至深的畫面,它先怪誕後驚悚的氛圍全都烙印在她的意識深處,以至於溫暖明亮的夕陽在她的眼裏,都呈現刺眼的血色,並且使她準確而深刻地領悟到這個夢境的含義。

那是她的怕。她的罪。

米兒痛苦地捂住嘴巴,瑟瑟發抖。

“……我……”

都幹了什麽。

等到情緒稍微穩定了,米兒才獲得餘力關心自己身在何處。

她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為什麽會在這裏。記憶的最後是如此混亂癲狂,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我這是……去哪兒?”

“回家。”

烏發,黑衣。

骨瓷般雪白精致的手臂,隨意地托腮遠望。

不生非死的氣息,剪影般的存在感,一切都和初次見面一樣。

——但是這一回,米兒絕對能確定。

她還活著。

“怎麽樣?火車硬座還……”

等不及晴雨說完,米兒飛躍小桌撲向她。

砰地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脫軌了。

“……痛。”

晴雨盡力掙脫米兒的擁抱,奈何這只小笨貓手抱著她的脖子兩條腿還掛在小桌上,整個呈現吊床的形狀。

“痛?!哪裏痛?!我看看!!”

米兒被電了似的跳起來,對晴雨手忙腳亂地四處亂摸,檢查她哪裏少了零件。搶在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忍不住發問之前,晴雨沈默地把她從桌子上拉下來。

幾分鐘後,車廂再度恢覆平靜,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不是現在的人清心寡欲,修煉沒了好湊熱鬧的天性,只是被晴雨以微笑三拳兩腳地打發了而已。

“存在感對我來說是種武器”,晴雨自己的解釋最為精確。

“晴雨,你真的……沒問題?”短暫的興奮與激動平息之後,米兒越想越擔心。

“怎麽?你還不能接受我仍然是個大活人的事實嗎?”晴雨爽朗地笑道,一邊撥開擋住眼睛的長發——她的發繩不見了,這也許是惟一的變化?

“放心吧。你那可是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呀。”

“可是……”

米兒還記得當時晴雨的反應。

“我之所以會很痛苦,是因為這種藥的機理並不是簡單的‘治愈’,而是‘殺死毒藥’。當時又有點耽擱久了,所以它再把毒藥拖出來殺死的時候,我的細胞自然會鬧點小別扭了。”

“這樣啊……”

晴雨都這麽說了,米兒也只好相信。不過事實肯定沒有晴雨的語氣那麽輕松,不然她說話的時候也不會總是怪怪的。

毫無疑問,晴雨在故意安慰她。這讓米兒更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以至於甚至不敢去正視晴雨明亮的眼睛。

米兒低下頭,鼓起勇氣。

“對不起。”

真是出乎意料。

“因為我的任性把你拖進來,最後還反過來要你救。我實在是……”

晴雨將目光別向窗外。

“你太差勁了!!”

米兒雙手掐腰站在硬座上,那叫一個氣壯山河。

就算是晴雨,被這麽吼也夠嚇一跳的。自嘲的笑容隨即爬上嘴角。

但是米兒沒說完。

“明明是我對不起你!明明是我錯了!!我對你做了那麽過分的事!你……”

全車廂到的目光再度向兩人集中。

米兒頭一甩,朝四周猛烈開炮。

“看什麽看!看什麽看!看什麽看!!”

雖然技術動作有如花樣滑冰和籃球的差距,米兒還是收獲了和晴雨一樣的成果。群眾的圍觀欲再度被打消。

“你什麽地方對不起我了?”

趁這個空檔晴雨努力過濾大腦信息,好歹挖出點兒端倪。

“啊……哦,那個啊。很正常啊?換成誰都會懷疑我吧。”

“才不是!!!”

要沒椅背擋著,晴雨就被吹飛了。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到底怎麽回事?”

“那是!”

除了晴雨之外,應該有不少人豎起了耳朵。

可是收聽到的只有沈默。

“因為……”

不經大腦,人雲亦雲,將所有恐懼罪惡和仇恨傾註到他人身上後鴕鳥式的安心感。

然後,對疑點視而不見,堅定不移地專註於自己的懷疑。但是要說出這些,幾乎跟打自己耳光一樣困難。

時間一點點過去。米兒兩腿酸麻,頂上去,沒勇氣;縮回來,不甘心。就這麽吊在那兒進退兩難。

“……因為我!!”

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再度被驚訝打斷。

晴雨捧住米兒的臉頰。

“好了。你不用說出來。我已經知道了。”

黑色的眼睛裏不是溫和,而是貨真價實的溫柔。

“下來吧。”

等米兒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乖乖坐好,喝起小販阿姨售賣的奶茶了。甜絲絲的,和夕陽一個味道。雖然又想起很重要的事情想問同伴,米兒還是心甘情願地再等等。

列車緩緩進站。直到站在人煙寥寥的月臺,她們兩個才繼續對話。

“怎麽只有咱們倆?其他人呢?”剛一出口,米兒就覺得不對勁。應該先問這個:“咱們為什麽還活著?”

按照阿爾瓦的說法,結界核心的毀壞將破壞結界內外的權限平衡,進而導致結界內的空間崩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她們兩個和其他人應該早就被碾成宇宙塵埃了。怎麽還會好端端地坐火車回家?

“其他人都好好的。馮茜雯和彭樹傷得過重,被送到M市當地的醫院了,馮霜和楊浪茗留在醫院看護。剩下的人已經乘上午的列車各自回家了。”

“哦……楊浪茗?”

馮霜陪自己的妹妹天經地義,再說他們倆就是M市人,找人照顧彭樹應該不成問題。那楊浪茗湊什麽熱鬧?

晴雨只是笑笑,沒有回應米兒。

她們兩個都不知道,從前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是青梅竹馬。男孩很優秀,總是得到大人們的稱讚,而女孩頂著一張土裏土氣的臉和傻氣的名字終日躲在陰影中不受重視。“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有一天男孩對女孩說,“我要和爺爺一起旅行,長大了成為和爺爺一樣偉大的歷史學家和探險家。”面對哭泣的女孩,他承諾等他回來立即就找她,再恢覆每天都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把一路上的見聞都講給她聽。然而誰都沒料到,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的時間,命運揉爛了女孩的生命。她改變了容貌,改變了性命,改變了個性,變得妖冶美麗放浪無羈,唯獨沒有忘記當年的承諾。而那個男孩一如既往的優秀正直,事業有成,卻在再相見之時,記憶中已然全無女孩的印記。

這是一個尋常的故事。一個只要不說不會有人知道,即使說了也不會怎麽打動別人的故事。它唯一的痕跡,也許只是在看著那個眼神依然清澈堅毅,目光卻不會再在自己身上特意停留的故人時,楊浪茗的感情激烈到被晴雨察覺到了而已。

但它確實存在,並且讓那個女孩為了已經忘記自己的那個人義無反顧地履行承諾。

“那第二個問題呢?為什麽我們還活著?”

“我們為什麽不能活著?”

“呃……”

米兒真的被問住了。

“普權限和追加權限正面碰撞的確很糟糕,但遠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阿爾瓦他們把事情想得太絕對了,也太自以為是了。

“在族長本人完成獻祭之後,權限閉合,地上部分的坍塌就停止了。只是結界的核心不是祭壇,而是咱們兩個所在的那個地下陵寢本身,所以作為追加權限的承載實體,被毀掉了。

“但就算這樣,我們依然能夠活下來。”

大自然的自愈能力超乎我們的想象,而人的力量有時候也能力挽狂瀾。

兩個人隨其他的旅客一起,經地下通道離開月臺。走出地下通道的那一刻,晴雨和米兒不約而同地舉起手,遮擋刺眼的陽光。

那是太陽。包括阿茲特克人在內,世界上無數的民族將它視為主神,和樹木青草一同跪拜於肥沃的土地,向那團巨大的火球行至高無上的大禮。然而它也有死亡的那一天。幾十億年之後,它會變成比現在要碩大數倍的紅巨星,吞噬掉地球。它燃燒的正是它的生命,它的死亡正是源於它的燃燒。一旦它停止燃燒,便將立即面對死亡。

“我想,我也許可以理解阿爾瓦的所作所為。”

緊握住兜裏雪兔的簽名,米兒鼓起勇氣。

“阿茲特克人認為,每天太陽落山之後,太陽神都需要與邪惡的神戰鬥。太陽神如果喝不飽鮮血就會很虛弱,輸掉戰鬥,第二天太陽就不會升起。

“他們永遠生活在生死之間,在夾縫中艱難求生。他們沒有回旋的餘地。所以面對危機,他們能做的,也是第一時間想到要怎麽做的,只有以命相搏。

“而且,他們的確再也沒有機會了。”

當生命的前方註定一片黑暗,

當一切的愛註定從手中滑落,

當時間不過是駛向毀滅的列車,

我們要怎麽做,

才能證明我們曾經活過?

“也許吧。”

晴雨瞇著眼睛,註視著耀眼的夕陽。哺育萬物的陽光,正是太陽生命的灰燼。

“可是我們都知道,不管獻祭不獻祭,太陽第二天都會升起來。”

再說夕陽,也挺美麗的。

**

其實還有一件事米兒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可是她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麽。越是努力捕捉,那感覺越像跟她捉迷藏。最後她放棄了。直到她們乘坐的出租在西陲的太陽餘暉下緩緩駛離車站,永遠地與那一夜血祭告別,她也把那模糊的疑惑留在了永不轉圜的昨日,專心期盼明日的朝陽。

——晴雨的槍,是哪兒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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