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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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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翼虎轉身發出咆哮,可見灌愁海彼岸之人,令祂頗為忌憚。

比先前還要兇猛十倍的颶風掃向海水,但這次海面卻紋絲不動,似有另一股旗鼓相當的力量將風勢悄然化解。

忽一陣如絲微雨自空中飄落,攜來平和輕緩的感慨之聲:“舍脂公主的元神為‘羅剎海市’陣法所傷,來世亦會有損目力,不識路途,更不辨人面。”

雪羽巨翼再度展開,那頭小小猛虎被身前雙翼交錯遮掩。不出一瞬,銀白光弧驟然迸發,狂風中已不見原本的白翼虎,而是一人持刀默立。

刀光亮閃似鏡面,照出此人的俊秀面容與薄涼眉眼,異色長發垂落腰際,半邊似潑墨漆緞,另外半邊卻似流黃錦綢。

“你先前已服下第四十九朵厭面花,舍脂公主有障月蔽日之美,即便是你,也須得強行忍住厭面花的反噬,才不至於出手傷到她。”

那個溫潤聲音再次說道,話中仿佛帶著憐憫:“故此,險些神魂震蕩,更難以維持藏身的秘境。”

聽到這裏,阿落剎娑沈默擡眼,狂風頃刻止住,一雙澄澈金瞳中映出祂所見的景象——

天上有朵白雲透出融融紫光,隱見鶴形。

“羽川,休要多管閑事。”阿落剎娑終於開口,然而語氣冷漠至極,與對方的關切之意截然相反。

“我也只不過是恰巧‘路過’罷了。”

那抹流霞飄下來,落至灌愁海畔,旋即化作了紙傘下風姿卓絕的紫衫仙人。

隨後趕到的帝釋天,遠遠望見阿素落跪伏在地一動不動,頓時神色倉皇:“請求尊者,饒恕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阿落剎娑始終背對著深陷於陣法的那位美人,並未轉身,此刻隨意地回手一刀,淩厲風勁便將姍姍來遲的西天界神王逼得不敢再靠近。

“或許,她僅是你股掌間的玩物而已?”

這個刁鉆古怪的問句令帝釋天無從作答,只得看向了另一位尊神:“澤神冕下,請您見證我的誓言。阿素落雖是器世間族裔,但我絕不會因此而輕視她,定將她視若珍寶,永遠地愛護著她。”

澤神羽川擡起紙傘,略一瞬目,視線流連於冷面如初的那人,葳蕤長睫下藏著千言萬語,恰似方才風過灌愁海,到底歸於靜默。

“帝釋天,你終將違背你的誓言。”

阿落剎娑轉過頭,看著滿臉惶然的天人首領,眼神睥睨:“甚至還會成為,讓阿素落陷於萬劫不覆之地的劊子手。”

“這不可能!”

祂輕輕擡起手中的刀,無邊威壓沖向了帝釋天:“孰是孰非,不如向我的‘浩滅’作答。”

“‘浩滅’所問之人,應是我才對。”

一襲翩翩紫衫倏地掠至刀前。

澤神羽川凝視著這位亦敵亦友的舊相識,兩人之間不過一刀之距。

若是阿落剎娑此刻擡起頭,便能清晰看見他如弦月微彎的眼尾,雙眸含情似喜非喜,又仿佛有晶瑩淚光閃爍,美得教人心折。

可他卻以這樣一副清艷繾綣的模樣,並指如拈花,單手抵住分毫未移的刀尖,非要逼得阿落剎娑無從躲閃地直視自己。

“倘若你心有怨懟,就更應該問我的——雲吠。”

這一聲輕喚,似乎擊碎了阿落剎娑身上那層不可見的寒冰硬殼。

“這與你無關!”

憤怒反而使得這位尊神更添幾分鮮活動人的昳麗。

異色長發本不因風動,卻在剎那間狂亂飛揚,發絲之間僅見著一雙被怒火點燃的悍亮金瞳。

浩滅刀尖從澤神的胸膛上移,直指他眉心。

阿落剎娑也迎面撞入了另一雙湖水般幽藍沈靜的眼眸。

“既然如此,帝釋天和阿素落的事,同樣與你無關。”

祂——或者說她,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齒:“她助我突破境界,得以修習般若第四法‘萬象有靈’,便是於我有恩。”

“‘嘗盡萬苦,此心不朽’?”澤神羽川露出一點笑意,餘韻依然苦澀,“孔雀論法已敗,你本該歸位,為何至今仍是執迷不悟呢。”

回答他的是浩滅刀上撲面而來的殺氣。

雪白紙傘化作玉笛,四兩撥千斤地將刀身挑開,笛上那縷飄穗不偏不倚拂過阿落剎娑的頸側,驚得她心頭驀地一跳。

風雨如晦,兩位尊神錯身時凝視著彼此,不經意的那一眼中藏著亙古。

“座主曾說過,皈依者握刀,也難敵常勝者卸甲。”

曾經的風神雲吠,此刻雙手緊握著浩滅,面朝碧波萬頃的灌愁海,沒有一絲顧忌,直接將背後空門晾給了那位一生之敵。

阿素落的神魂從“羅剎海市”陣法中脫離時,所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她險些要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佛不知”故事中所說的望姬與磐兮。

灌愁海上空傳來幽遠偈歌:“‘眾生唯我,三界唯我’……”

螢火般的翠光自虛空中傾瀉旋出,一只羽色絢麗的綠孔雀以掙脫無形鎖鏈般的姿態展翅而起,隨即在光中化作人形,頂生無量光輪。

那是一幅森冷、艷麗且令人心顫的法相:青發覆於金衣,唇如點朱,蛾眉勾墨,琉璃眸中流轉著藍綠二色,似笑似泣,亦神亦魔。

“孔雀大明王——”帝釋天滿面怔忪地仰著頭。

“悟出‘萬象有靈’此法之前,座主她原本想要點燃三千世界,使鳳凰始祖‘寂靜’與‘忿怒’得以涅槃。都說是佛陀現身制止了她,其實不然。”阿落剎娑的聲音低啞,茫然如夢囈,“那時,座主碰巧嘗了一口灌愁海水,是匯成這方苦海的眾生之淚,教會她何為‘真情’。”

話音未止,她已將浩滅向虛空中斬落,銀白光弧一閃而過,陡然劈出了橫斷天地間的巨大風刃。

須臾間,整個神界為之震蕩。

地動山搖漸歇,東天界邊緣出現一道深不見底的縱向裂痕,若從雲端向下俯瞰,便像極了被逐漸撕裂的巨大傷疤。

臨近天河入海口處的陸地緩緩崩開一角!

自此之後,灌愁海上多了一座仙島,名曰:鯤身。

“輸給你之後,我的確心有怨恨,但那已成過眼雲煙。”阿落剎娑昂起頭,身影被狂風帶起的飛沙走石所掩映,“羽川,你永遠不會理解。我,抑或說我們所執著的,究竟是何物。”

而後,她微微側首望向阿素落,眼中深意連澤神羽川都無法看懂。

“阿素落,你為情所惑,心心念念要取得這朵靨花,連元神都被陣法所傷,真是一葉障目。可我即將身化萬物,今後也無法幫助你。鯤身島附帶著殘餘的‘羅剎海市’之力,將來你踏足島上,便可破除迷障,只願你……別再做這種無謂的犧牲了。”

風暴平息時,阿素落從帝釋天懷中擡起頭,卻見灌愁海畔再無風、澤兩位尊神的蹤跡。

若非手裏緊護著一朵初開放便是幹枯之狀的奇花,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曾見過八荒諸尊中的“巽”與“兌”。

“風神與澤神,難不成,同歸於盡了?”阿素落依然有點魂不守舍。

“諸尊乃八荒根基,皆是不死之身,豈會那麽輕易便隕滅。”

此刻見心上人安然無恙,帝釋天微微笑道:“你求取厭面花,莫非又要釀酒?”

“這朵花,或許能解你的小五衰。”阿素落搖搖頭,雙手捧著花遞與他。

“從前為修習‘羅剎海市’,我已服用過一朵厭面花,竟不知有這等功效。”聽她提及“小五衰”,帝釋天眼底的笑意瞬間泯滅,臉色也冷峻了幾分,“你不該自作主張,前來打擾尊者。若非澤神出手相助,只怕你我都不得脫身。”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責備之意,阿素落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雙手遞花的姿勢,也不說話。只是仰望帝釋天時,眼神越發灼灼。

“我只是太恐懼了。無論你的安危,或者我的衰亡,命運總能輕而易舉就把我們分開。”對視不過片刻,帝釋天便敗下陣來,摟住她埋首於發香中幽幽嘆息,“阿素落,要如何你才能像稷吾劍一般,與我長伴不離呢?”

“釋提桓因,八荒將見證我們相守的決心,我定不會離你而去。”

凡塵蓮子開出並蒂花的那天,西天界神王的婚訊也傳遍了整個神界。

天人們裁下了清晨時最明艷的一段霞光,織成錦緞,再采集百花,與天地間第一朵紅蓮的花色相絞為彩線,縫制出羅裙並綴以星輝。

這已是古往今來最美的一件嫁衣,當它被穿在阿素落身上的時候,卻還是有點黯然失色。

“天涯咫尺,相思無憑。裁得落霞成錦,綴以長河繁星,待漫天紅妝,挽三千青絲。由愛故生憂,故此願長憂。生死契闊難相說,不如身化並蒂蓮。莫忘莫失,障月顏色。”

殊勝殿外忽地金光大盛,帝釋天倚門而立,久久凝視著身披霞衣的阿素落,眼中情意深如淵海:“我有一曲《長憂》為聘,你可願嫁我為妻?”

阿素落登時被逗笑,正要作答,驀地心頭一頓。

來不及向帝釋天多做解釋,她掠至殿外,直直沖下了須彌山。

“阿素落,你——”

湖畔依舊瑞氣騰騰,阿素落一路分花拂柳而來,飛瀑水珠濺上她的裙擺,又融入星輝,迅速消逝無痕。

晴光照得湖上水光瀲灩,似有人藏身蓮葉叢中,正在嚶嚶哭泣。

阿素落還未走近,卻見另一個紫發銀袍的身影,默立於岸邊,舉起又放下的雙手透出幾分不知所措:“這位神女,我,我並非有意冒犯你的。”

蓮葉下探出一張俏麗面容,眼眶紅通通,皺起鼻頭對他斥道:“登徒子!還不快走,莫要驚擾了我的主人!”

“你是……毗蓮年?”阿素落訝然望著那嬌小女子。

“主人,那落迦被夜神帶走了。”看見阿素落之後,此位麗人喜上眉梢,當即化作繚繞著爍金靈氣的紅蓮真身,飛入她手中,“方才,我依稀還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說著什麽‘無姻緣,莫成雙’。”

聽著她話中哭腔,阿素落一時也覺得心亂如麻。

“再見,舍脂公主。”

她知道,這是素未謀面的夜神在與自己道別。那種語氣無端令阿素落想起了灌愁海畔,風神雲吠最後回首望向她的眼神。

其中藏著令人費解的,同樣的悲憫。

而不遠處,那人也轉過身來,怔怔地看向這邊。雖有一瞬被阿素落的容光所懾,隨即卻只註目於她手上那朵紅蓮,目不轉睛似陷入了沈思。

毗蓮年蹦到阿素落肩上,小聲控訴:“那落迦被帶走後,我便成功化形,誰知那個登徒子突然間來到湖畔,可嚇死我了。”

阿素落這才回過神來,蹙眉問道:“你是何人?”

那道身影走近幾步,茫茫似霧的瑞氣散去,現出他俊雅如清風白荷的眉眼:“在下仲淵,乃是晝神上玄之徒。”

“那你為何會到這裏來?”

仲淵生得一副仙氣飄飄的模樣,卻並未掩飾他的魔族特征。阿素落難免有點惴惴,生怕他對毗蓮年居心叵測。

“師尊命我前來找尋夜神,無意沖撞了這位紅蓮神女,還望恕罪。”

“夜神已離去,你也請回吧。”阿素落攜著她的紅蓮,轉身要走,那魔族青年忽然單膝跪地,雙手下意識攥拳,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

“請,請您不要見怪!我對神女一見鐘情,希望您能給我一個表明心跡的機會。”

也不知毗蓮年是聽岔了他哪句話,跳起來直嚷嚷:“我的主人可是天地間第一美人,就你也配傾慕她嗎?”

“我,不是,我並沒有——”仲淵頓時語塞。

原本沈浸於憂慮之中的阿素落,從他的期期艾艾中察覺出一絲趣味:“你喜歡毗蓮年?”

正罵罵咧咧的小紅蓮像被掐住了嗓子,立刻噤聲。

仲淵的眼神比語氣更加堅定:“對。”

“這個機會不必向我求取,你應該問她才是。”

阿素落看了一眼正在她臂彎裏裝啞巴的那朵紅蓮,面上浮現微不可見的笑意。

“主人,咱們快走,別理會這個登徒子了!”毗蓮年急得險些破音,整朵花似乎比原來更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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