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雖然大半部分時間都處在一片渾噩之中，身體不受她支配，但這一切，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是個相當聰明的女子，若是平安成長，定會名冠京華。

但是那一切，早已經不屬於她了。

“湘君。”

長吉將她撿回了家，自她吐字不清的敘述裏，唏噓於她的經歷，卻什麽也沒說，他眼中的愛意洶湧，並不比那八年前的大火遜色多少，於那繁華的燕京城中，最是叫人難忘。

他還是想要娶她為妻，不知道是因為父輩的一句玩笑，還是他真心實意的愛著音訊全無了八年的她。

但湘君，她比誰都懼怕那鋪滿半邊天的火紅，恐懼於那樣的艷烈的紅。

她早該在八年前就被咬死了！

我和她一起在雪白的墻角瑟瑟發抖，將軍府的下人忙碌的掛著紅綢，那一天，將軍府前的紅綢鋪到了永寧坊的盡頭，喜慶的顏色鋪天蓋地而來，同時來的，還有那無邊的恐懼，我緊緊的閉著雙眼，感受著她的顫栗，她被喜娘簇擁著進了屋子。

梳洗打扮之後，她或許還有傾國顏色。

但長吉沒有等來他的新娘。

湘君帶著她的恐懼跑了，掐死了替她梳洗打扮的喜娘，翻身逃離了那漫天的火紅。

喜慶的鞭炮聲響了又響，劈裏啪啦的從巷尾到巷頭，彼時我和湘君都氣喘籲籲的縮在平康坊的角落裏，瑟瑟發抖之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撲面而來。

我想我對於哪咤的害怕，除了我幼時長吉對我的“淳淳教導”，大抵便還因為他那一身如火的紅衣了。

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栗，不言而喻的還有體內抑制不住的狂暴力量，嫁衣如火，不論是我，還是湘君，都不敢去看一眼那嫁衣。

湘君的腦子裏具是那一夜染上身的鮮血。

她這一生，註定不能穿上這樣喜慶的嫁衣。

我漂浮於半空中，看著她木訥的一張臉上慘白，額前全是冷汗，黑霧自她的眼底升起，仿佛隨時能變作一副傀儡。

將軍府賓客來了很多，新娘卻沒有出現，這讓名聲盛極一時的將軍府淪為笑柄，我能感覺到在隔了幾條街的將軍府上，那小聲議論的聲音。

長吉之名，是冠絕京華的榮耀，是年少成名的傳聞，是無數閨中待嫁的少女心中理想的夫婿人選。

然而這樣的人，被人逃婚了。

長吉一一給到場的賓客賠不是，含笑在吃飽喝足之際將他們送出將軍府。

彼時大雨傾盆，他撐著傘出了門，找了許久，終於是在平康坊附近找著了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的湘君，這不是我頭一回看到身穿喜服的長吉了，然而此時的他年輕氣盛，本該眉頭之上昂揚的得意，都在這一剎那成了雨打芭蕉，迅速萎縮了下去，變作一個遲暮的老人。

湘君發了三天的燒，長吉衣不解帶的在床前照顧著，我看得見那還略有稚嫩的眸子裏，滿是愛慕與憐惜與失落。

我再次覺著我玷汙了長吉對湘君的愛意，是我勾引了他那顆巋然不動心，可我轉念一想，我又有何德何能，有這般的能耐，做這樣的事情。

我看著醒來後的湘君不停的道歉，她收起了她的小女兒心性，以為她那眸中黑霧沒有被察覺。

她小心翼翼，他用心應對。

她隨他出征，努力攻克兵書、陣法，也愛在行軍之時看一些話本子。

我覺得很心酸，便是明知道她是我的前世，也吃醋不已。

長吉再沒有提過親事，兩個人之間仿佛是隔了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墻，堵住了所有感情宣洩的出口，但又嬉笑怒罵，打鬧不斷。

我的茫然或許也是湘君的茫然，但這份感情還沒有到清晰明了，她的餘生卻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懼怕鮮血，便是上戰場也是一身白衣，勇猛得讓人發顫，但卻也死在了血泊之中。

長吉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被殘餘的部下送出了戰場。

她無知無覺的跟著他倉惶而走的車駕行了一路，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日日盤旋在他的身邊。

若非是我也做了幾年沒有身軀的鬼魂，我必然要覺得毛骨悚然，便是那些護送長吉的親兵，也是被她嚇了一跳。

龍血改造過的身體死去，她身上早已沒了那股狂性，只有靈魂深處的一滴火紅。

長吉死在回朝的半途，本便重傷將死，一只帶著陰氣的鬼魂盤旋在他的周身，擋住了他接觸陽光的機會，周身一片冰涼，不死才怪。

我心中暗自嘀咕著，護送長吉回燕京的親兵已經是哭嚎一片。

長吉被陰兵帶走，本是無知無覺的鬼魂突然間就生出一種神力來，想要搶回長吉，但終於，還是沒有成功。

她目中的茫然與擔憂漸漸變得麻木，龍血之中傳承著的秘密終於被她知曉。

佛家業火的焚燒，佛門弟子在其中再入輪回，直到十世之後修成正果。

她光腳踩著業火，執念纏身之中摘下紅蓮。

阿修羅受了她的願，自地獄召回了長吉的魂魄，一切宛如新生，只是湘君卻不在了。

是真的不在了，道消身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永遠的消弭。

那個本便瘦得出奇的男子，一下子成了一把骨頭，辭去了讓皇帝暗自惶恐的將軍一職，不死心的尋訪仙道。

我真的不知道那樣絕望的尋求一根稻草的男子，是怎麽熬過那麽多年的。

溺水之人，如何撲淩著身子抓著救命稻草，於江河湖海之中虛浮沈淪，終於所願成真，終於……

我不知道。

我捂著自個兒的雙膝，看著他將自個兒的情緒都釀進酒中，伴隨著天邊的圓月一飲而盡。

山風獵獵，他獨自一人行走於大山名川之中，尋求那麽一絲一縷的生機。

“長吉……”

我喃喃出聲，忽然聽到身邊有人低語，才驚覺幻境破碎，他就躺在我身旁，目色平靜，一如既往。

“做什麽不睡覺？”他聲音溫柔，引人無限遐想。

我搖了搖頭，握著他的手躺進他的懷裏，他的身子僵了僵，轉眼便發出一聲輕笑。

我以為就此幸福，但命運總是出人意料。

金蟾帶著幾個祖仙興沖沖而來，我以為他是得了什麽寶貝，他卻告訴我他將哪咤擄來了。

我瞪大了眼，見過屍山血海，再見哪咤那一身紅衣，我愈發的顫栗，有些不大適應的縮進了長吉身後。

哪咤很不高興，張口就罵，幾千年的積累詞匯量讓我這看多了話本子的人也大吃一驚，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平常這貨可是從來都矜持的很，從來都不出口成臟什麽的。

他在看到長吉的時候，楞住了，張了張嘴，卻突然沒有了聲音。

“你是怎麽把他弄來的？”長吉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疼的看了一眼金蟾。

我默默的在心裏邊腦補了一下長吉的內心獨白，然後坐在一邊裝小透明。

哪咤不說話，金蟾一拍手，讓一個祖仙上來講。

他們確實是去天宮裏尋尺木了，但是，凡事不都有個但是嘛，恰逢遇上了在家裏邊小酌幾杯的中壇元帥，所性便順道帶回來了。

天宮裏邊少了一員大將，著實是件值得轟動的事情。

長吉的嘴角抽了抽，仙風一吹，他身上的酒氣早已淡了不少，目光定定的望著長吉，我幾欲懷疑他是不是看上長吉之時，才將眼神挪開。

尺木什麽的，定然是沒尋到了，那玩意兒安安穩穩的在昊天寶殿，但昊天寶殿又豈是等閑的仙者能夠進去的？

他們根本進不去。

“如此也好。”

長吉說著，便讓我在屋裏呆著，他帶著幾個人將哪咤帶走了，究竟是帶去哪裏我心裏是有點數的，畢竟那個人與哪咤長得不要太像，便是說他們倆是孿生的兄弟也是有人相信的，是以我愈發的好奇哪咤與阿修羅究竟是什麽關系了。

長吉不讓我去，我偏生是要跟著他走去看看，偷偷摸摸的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帶著哪咤進入火海，想要再進一步，卻被兩個祖仙攔在了外邊。

“夫人你細皮嫩肉的，還是不要進去了！”

我：“！！！”

我看著攔著我的人笑得滿臉菊花開，有些氣妥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恨恨的想著長吉若是再不給我把法力恢覆了，我就把他給咬死！

“你們倆嘴真甜。”我百無聊賴的與兩個守著我的仙者聊天，東一句西一句的扯著，等長吉獨自一人出來的時候，我已是從三千年前聽到三千年後了。

他有些不悅的幹咳了一聲，兩個祖仙麻溜的站了起來，我被他拎在手上。

“讓你好好的等我回來不等，跑來幹嘛？”

長吉說的自然，我卻是有點尷尬，我不小了啊！你這麽拎著我真的好嗎？沿途所過，總有人奇怪的看著我與長吉，我忍不住羞恥的捂住了眼長吉走了一會兒，將我扛上肩，大搖大擺的從極樂世界回散仙聯盟。

我其實搞不懂長吉現在到底是個什麽地位，總之金蟾聽他的，在極樂世界似乎也沒人對他的失禮做什麽過激的事情，再然後，我總覺得他與天宮中的那位王母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