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吉是深夜才醒來的，夜色之中還悶著些許白日裏的悶熱。

我點了蠟燭，他捂著傷口掙紮著企圖從床上坐起來。

但是，並沒有什麽卵用。

我將他扶了起來，給他倒了溫水。

“女帝呢？”他喝了水，聲音有些嘶啞，“我記得我昏迷前模模糊糊的是看見她……好像抹脖子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說實話，他卻是要撐著身子起來，我道：“她確實抹脖子死了，所幸金蟾來了，我便讓他變作紫嫣的模樣，回皇宮了。”

“那……她呢？”長吉沈吟著，揚手來摸我鬢角的花，我張了張嘴，有些黯然。

“我將她放在了隔壁房間裏，等金蟾回來的時候讓他帶回青丘便好。”

我說著話，拿了毛巾給他洗臉，他摘下了我鬢角的花，道：“可惜我現在沒有力氣去給你重新摘一朵了。”

“不用。”我自己就能去摘了。

我並不擅長處理外傷，只給長吉止了血，他這麽動著，我又怕他流血，將他按了回去。

他含笑道：“我還有事要做，這麽躺著不好。”

燈光之下的長吉勉強有那麽幾絲人色，躺過的枕頭上盡是墨色。

“什麽事都沒有身體重要。”我深吸了一口氣，按著他不讓他起來，他苦笑了一聲，道：“我餓了，要吃飯。”

“那我去做。”我答應的爽快，他嘴角抽了抽，我的神念已是飄入了廚房，他道：“我猶記得你在天宮裏邊也做過一回，當時真該讓你也吃一口。”

我茫然道：“為什麽？”

長吉道：“沒有。”

“哦。”我翻了個白眼，下了一鍋面，給長吉盛了一碗，剩下的都留給了清風。

長吉對著面看了半晌，還是沒耐住肚子空空，吃了起來。

“好吃嗎？”我有些小期待，從前看著長吉下廚，他吃的也甚是歡喜，我雖然有生以來就下過那麽一回廚，應當……也不難吃吧？

長吉聽了我的話，道：“廚房還好嗎？”

“那肯定的啊。”我有些心虛的看了一眼還在冒青煙的廚房，就在我要掩飾一番的時候，院子裏邊忽然間傳來清風的責罵聲。

“誰這麽缺德把廚房給燒了！”

長吉拿筷子的手抖了抖，我差點咬了自個兒的舌頭。

“有進步。”長吉低笑了一聲，“竟是沒有讓大火蔓延過來。”

我訕訕的去找清風拿些幹凈的白布給長吉換包裹傷口的布，耳邊聽著他飄飄忽忽的話，忍不住翻白眼。

“夫人，您在哪呢？”

清風捧了面，聽了我的話嚇了一跳，突然轉身。

我淡淡的笑開，道：“你不用找了，幫我拿些幹凈的白布。”

“哦哦。”清風點頭，放下手中的面去尋白布，卻忽然間想到了什麽，面色一白，道：“那個女帝她她她……”

“嗯。”

清風平日裏話雖然不多，但也伶牙俐齒，我倒是頭一回見到他如此結巴的樣子，是以也不打算再嚇唬他了，道：“放心，沒事。”

長吉自己從床上掙紮著起來，坐在書桌前繼續看他的東西，腰間的衣片上盡是緋紅也沒註意到。

“我這還沒有得到肉身呢，你就想早點離開我？”我將白布一股腦的丟在他頭上，他楞了楞，才想起來自個兒身上有傷。

“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的狀態似乎不是很好，半晌才回我，我給他包紮好，他便沈沈的睡過去了，我將神念縮回息壤之中靜靜的看著他。

長夜漫漫，燭火之光照亮不了黎明，很快便熄滅了。

長吉在皇極觀中歇了幾日，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帶著我回了龍神廟。

兩千九百九十九縷香火到底是個什麽概念，我在山下還沒什麽感覺，但是當長吉將我扶上神臺的那一刻，我只覺得宛如被雷劈了一樣頭頂生麻，靈魂幾欲從這具軀殼之中飄出，息壤之內的香火信念游走於我的靈魂，原先我並不能夠完全吸納的香火此刻動作飛快。

一股雪白的靈氣自息壤之內生出，散發於外，飄蕩於整個龍神殿中。

“長吉……”我很想跟他說一聲我有點難受，不，是很難受。

分明已是沒有了身軀，卻依舊能夠感到頭痛，那種頭蓋骨發麻的感覺，漸漸在這濃郁的靈氣之中傳遍全身。

長吉沒有搭理我，扶著供桌跪倒在蒲團之上，面目虔誠的瞌上了雙眼。

靈氣彌漫，越積越厚，漸漸凝聚成水，蔓延在大殿之中，我的腦子裏仿佛是多了些別的東西，想要奮力掙紮一番，那纏著紅線的白骨卻死死的抓著我的靈魂，讓我沒有地方可以躲閃。

“痛……”

我顫顫巍巍的開口，靈魂佝僂著跪坐在神案之上，有一種幾乎散去的恐慌感。

我……是要死了嗎？

我閉上眼，便是如此，腦子裏也能清晰的將長吉的容顏勾勒出來，他閉目的模樣無奈、痛苦也掙紮，雖未回應過我的話，他的面部表情卻仿佛感同身受。

我難受得將靈魂蜷縮成一團，但卻隱隱感覺到自己在消散，哪咤殺我之時我沒有太大的感覺，畢竟靈魂已經是被另一個我拎出了身體，雖然有種強硬的被人擠出去的疼痛，但好歹還能凝聚出實體，但此刻，我竟是有一種化繭之後一點一點的被抽離的感覺。

不，是一絲一絲的，奔向小腹的手骨而去，漸漸的凝聚出一團血肉。

大殿之中一片清透之色，有荷葉自水中長出，長吉跪在蒲團上邊低頭不語。

殿外下起了小雨，華彩自牌位之中探出個腦袋來，還沒等到開口說話，便驚叫了一聲，縮了回去。

我無暇去搭理她，瑟縮著身子感受著自個兒慢慢變小，那團血肉越來越凝聚，而息壤之中，我所能夠占用地方越來越少，最後，我被擠在角落裏，已是沒什麽痛感了，甚至是有點麻木，直到我全部被那一團血肉所取代，從原來的抽離，到現在的吞噬，我痛得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雨還在下，似乎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看著長吉頭頂露出來的花白，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我和他一樣長滿了白發，他卻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顫顫巍巍的將手伸進供桌。

屋裏的荷葉片刻之後消弭旦盡，只剩下濃郁得凝聚成水的靈氣，也漸漸被我收入體內，我才驚覺這原本乃泥土堆就的神像已是有了血肉之軀，那只手骨早已消失不見，只我的左手上邊系了一條紅繩，我又重新有了一具軀殼，這軀殼輕盈無比、靈氣充沛，比之於之前那具還要好使的多，只是現下最外邊一層的息壤依舊是息壤，我依舊是不能自由行動。

長吉掏了半晌，從桌子底下掏出來一壇子酒，緩緩拍開紅漆。

他並不高興，我也是。

他功虧一簣，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不高興，總之誰平白無辜的遭了一場巨變，都不會開心的吧？

更何況是長吉付出巨大的代價換來的。

我施法拿了倆杯子擱在他面前，才忽然意識到我並不能真的喝酒，雖然已有血肉之軀，但卻開不了口。

我還差最後一縷純正的香火。

長吉看了我一眼，提著壇子飲了一口酒，面上雖是憔悴至極，但那一瞥眼的風情，卻是將我看得一楞。

他笑了笑，倒了一杯酒淋進香灰之中，酒香撲鼻，只可惜我也只能聞聞了。

“誘惑我！”我仰天翻了個白眼，企圖改變一下這大殿之中陰郁的氣氛，他仰頭飲了一口酒，道：“以後，你會喝到很多酒，仙界的瓊漿玉露喝多了，也會看不上凡間的這些俗釀的。”

“我……只想和你一起喝酒。”

我沈吟了一番，他繼續飲酒，卻是沒有說話了。

喝完了一壇子，他便去墻邊的櫥櫃裏翻找東西，翻了半天，才拿出一個卷軸來，緩緩在我眼前展開，卻是一張畫像，畫的是個胖墩墩的男子，但其眉宇間精氣神十足，渾然不像是個中年胖子，我看了半晌，覺得有些眼熟。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麽？我那個定了娃娃親的……”

我張了張嘴，兩百多年前我才出生，算算若是那個人活到現在，修為稍微次一點，現在的形象是個中年大叔也不足為過。

“是啊，你以後見著他，他定然會在仙界護……你周全的。”長吉的話說到一半，頓了頓，“仙界現在比較亂，他應當也顧不了你。”

我瞪大了眼，看著長吉收了畫像，實則自個兒還有點懵。

“其實我想不通，你既然已經將我許給了別人，為何……為何還要？”回應我？

這個問題我壓在心上很久，一直不敢開口問，不清楚他是這麽想的，也不想去面對那些。

萬一他只是玩玩而已，萬一……

想到這裏，我略顯痛苦的閉上了眼，他陷入了沈默，半晌才道：“那娃娃親是我不得已而定下來的，當年我與孫悟空鬥法，與他一起掉進了兩界山中的無底洞，當時這個人路過，說我身邊有個女孩，適合給他兒子做妻子……”

他說著，習慣性的要去拿酒，拎起來才發現手中空空。

“你當時才出生，我連你是公是母都沒有看過，是以便隨便應承下來了。”他有些遺憾的挪了手，將卷好的畫像放在神案上邊，“後來……你說你病了，我一直克制著，可我……如果當初你沒有進永無之獄，或許如今又是另一個局面。”

“你風光下嫁，我受你一杯……”

“還好我去找你了。”我打斷了他的自述，有些不敢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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