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吉是一個鐘頭後回來的，一個人獨處慣了，就會對時間特別的敏感，從前他將龍神廟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將抹布晾在了門外的樹枝上邊，方才坐進大殿之中看書，他閑暇時分最是愛看書的，我不喜歡看書，我喜歡去情緣宮串門，聽曲，吃紅糕。

他看了一陣子，便開始跟我講話，講的是書中的內容，一個富家小姐戀上了貧困書生的狗血故事，富家小姐半夜翻墻與書生見面，為了不驚動家裏的下人，她褪去了腳下的錦鞋提在手上，書生在墻的那一頭慌張而又急切的盼著，小姐翻墻，與書生一起摔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月下花開，你儂我儂，便是迤邐的一夜。

長吉這“迤邐”倆字，用得當真是微妙的很，那劇情一定甚是精彩，我趕忙不停的撥弄著那根紅線，示意他講講，他卻是紅了耳尖，合上了書本，道：“胡鬧！”

“胡鬧又怎麽樣，你又拿我沒辦法！”我翻了個白眼，扯了一把紅線，看著他手一抖，書給抖落在地，他翻開最久的那頁赫然露了出來，卻是一段極其露骨的描寫，長吉瞪了我一眼，臉上升起一抹可疑的潮紅。

真的是，老夫老妻的還臉紅，我嘿嘿的笑了兩聲，可惜他聽不見也看不見。

長吉將書合攏，也不給我講那書裏都寫了些什麽了，跟個老頭子似的背過了手，將書放回了角落裏的書架子上邊。

這書架子設置的十分的巧妙，連著墻一排過去，直到盡頭，這樣一看倒是不覺得隱秘，只是長吉卻是在書架外邊掛了一道黃色的厚帷幕，雖然有點欲蓋彌彰的嫌疑，但確乎是極其的貼切這整個大殿的色系，雖然這屋子裏放的東西少，但該有的樣子也有了。

長吉在書架上邊翻了半晌，抽出本書來，就在我以為他要繼續給我講一下書裏的內容時，他又開始嘆氣了。

當下最要緊的便是我的香火問題，早一點集齊香火把我蹦上天，這廝便早一點……對啊，我蹦上天之後他要幹啥？

他不過是一介凡人，與極樂凈土的修羅做了交易，換得這樣的浮生，他究竟是做了什麽樣的交易？

我看他的目光愈發的茫然與心疼。

雖然我覺著他全然是沒有必要整這麽一出的……

憑什麽我的生命，卻要由著他來決定前進的方向？

我走了會兒神，山下卻是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愈來愈近，仿佛是誰家嫁姑娘似的，然而誰家嫁姑娘會把轎子擡到山上來，又不是長吉娶妻！我正想著，長吉也意外的站了起來，走出門去看。

我透過他的身側，隱約是看著了一排儀仗自山下過來，長吉站在山道的盡頭，擋住了我本來便少得可憐的視線，教我看不清上山的皆是些什麽人，只是那些飄在半空中的明黃色的綢緞卻甚是刺眼。

是拿女妖王來了，她休整了些時日，也該恢覆得差不多了，只是這青天白日的，她不上早朝，跑到這荒無人煙的龍神廟裏來，倒是可疑的很。

很快山下便跑上來一個太監，與長吉耳語了一陣子，長吉便回大殿之中了，我扯了紅線一下，長吉手中燃了香，好好兒的插進了香爐裏，幽幽的道：“那女帝把先帝的牌位迎了過來，說是要放在這廟裏邊供著。”

也便是說，讓這廟宇成為皇家寺廟，到時候便是龍神廟她摧毀不了，也徹底斷了我的香火來路，毀了長吉心中的大志。

“她這算盤卻是打的極好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請幾個侍衛來看門，或許還會在門前養條狗。”

長吉喃喃著，很快，他說的話一一應驗，我的座下確實供上了先帝的牌位，先帝死後被接去了冥界地府繼續當他的皇帝，他的三宮六院時不時的來龍神廟串門，這廟裏邊本來便沒什麽人氣，久了之後連長吉也覺得這裏鬼氣森森的。

我動了動嘴，雖然神念發不出去，比如金蟾之流的聽不見我說話，但我沒事還能彈彈紅線逗長吉，偶爾與幾只鬼交流一下，以彌補我消息堵塞之苦，這些鬼平日裏閑暇無事，在大殿之中高歌起舞，長吉初初還覺得有幾分驚悚，掙紮著對那些女鬼貼了封條，後來發現並沒有什麽卵用，便也就認命了，只說什麽也要和它們呆在一起，美名其曰的是為了不讓它們將我教壞。

“先生，您這裏倒是收藏了許多書。”

鬼皇帝難得來一趟人間，來了之後便與他的那些妃子們一起在龍神廟中胡鬧，反正地府的鬼們兢兢業業的，有他與沒他也是沒差的，是以此刻天還沒有黑，那鬼皇帝已是從被長吉遮得嚴實的書架上邊翻出本書來。

我借著眼角的餘光看去，約莫正是長吉那日與我講的富家小姐半夜爬墻會書生的故事，那鬼皇帝看得津津有味的，我的嘴角忍不住一抽。

這本來是長吉買來為我打發無聊的時間的話本子，如今卻是成了他德行有虧的汙點證據了。

“咳咳，這是內子沒事買來給那些個香客看的。”長吉幹咳了一聲，我眉開眼笑了起來，鬼皇帝的妃子朝著我擠了擠眼，道：“你這破落的龍神廟中還有香客？”

“有啊，當然有。”

這妃子名叫華彩，人如其名的美艷，就是說話有幾分惡毒，否則也不會在惠武帝死的第二日便殉了葬，我答得有幾分心虛，香客還是有的，只是那幾位香客每次出現，都會叫你們不敢逼視罷了。

“你家的香客還喜歡看這些淫詞艷曲？”鬼皇帝死後被尊為惠武帝，他自登基以來一心為民，何曾看過這樣的荒誕之書，雖然看得津津有味，但口中仍然是沒忍住刻板的開口訓我。

長吉是個萬能型保姆，可惜的是聽不懂鬼語，此刻一臉懵的看了一眼顯出實體的鬼皇帝，他挑了挑眉，雖然沒有說話，但一臉疑惑，鬼皇帝見他那樣，輕笑了一聲，合上書。

“只是沒想到先生趣味獨到，品味高雅，看的書也是別具一格，於是與華彩講了兩句。”

這鬼皇帝誇人誇得極有水準，長吉相當受用，我沒忍住，笑出了聲，華彩更是前俯後仰，她在家中嬌貴，在後宮之時，雖然惠武帝極少去後宮，但一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是留宿在她的宮裏的，是以極其受寵，吹捧她的人自然也不少，頭一回看到惠武帝陽奉陰違，笑得愈發的開心。

“陛下若是喜歡，沒事便多翻翻好了。”

長吉幹咳了一聲，在惠武帝不在的時候時常會自言自語去哪裏尋些忒的管用的靈符來，將這群在地府上冊了的鬼仙給封印回去，再也出不來。

我覺得，他所說的事情希望很渺茫，除非是把李天王那玲瓏塔借來一用，亦或者找太上老君借幾個裝人的袋子，不然這地府的鬼仙可不是隨便說封便能封的。

女帝果然極是言行果斷，頭天請了惠武帝的牌位到龍神廟中，第二天這龍神廟的廟墻便從潔白無瑕變作了明黃一片，山下的百姓見狀都要遙遙的拜一下，說是裏邊的龍神給遠在皇宮的女帝托夢了。

我！

我要是能給她托夢，我第一件事就是叫長吉把我挖出來，還有我的骨頭！

托夢這件事，對於一個神念都不能外放的鬼來說，簡直就是做夢！

第三天，女帝帶著鬼皇帝的兒子兒孫前來祭拜，長吉在神像邊上念了幾句道教真言，我忽然間感覺有點不大對，喚了惠武帝一句。

“夫人，能不能不要叫我鬼皇帝？”

惠武帝的聲音懶懶的從牌位之中傳出來，隱約伴隨著絲竹管弦之聲，我翻了個白眼，還是沒有拂了他的意。

“我有個問題，她們究竟拜的是你還是我啊，為什麽我一點香火都沒有看到啊！”

“我也沒有。”隔了一會兒，牌位那頭傳來惠武帝無所謂的聲音。

他當然是無所謂的，反正他又不吃香火，我無奈，叫他得空了好好兒的跟長吉說說，讓他想想辦法。

皇家寺廟禁止外人入內，這裏時時有士兵把守，每年就來那麽幾撥人，要想多吃點香火，簡直就是做夢。

女帝拜了一拜之後，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讓隨她而來的貴人都安置下來，她們要在這龍神廟之中住幾天。

我瞪了一眼女帝，她看不見我，應該換個說法，她只能夠看到我這座泥塑身子，包括華彩和鬼皇帝也是，但華彩和鬼皇帝還能聽見我說話，如此也叫我不那麽無聊了。

女帝身上的傷口似乎還沒有覆原，她走了兩步，便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停在了長吉身邊，兩個人離得非常的近，所幸她已是清了場子，這大殿之中只有她與長吉二人，我蹲在這泥裹的身子裏邊，鬼皇帝在地府享樂，雖然能夠聽到聲音，但終究是看不到這大殿之中的場景的。

除非他從牌位之上冒出頭來。

但不知道為什麽，牌位那邊的地府十分安靜，方才還有些熱鬧的歌舞早已停歇，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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