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吉在廟裏邊練劍，自他腿瘸了之後，他已是好些年沒有練過劍了，長劍一橫，削飛了地上茂盛的青草，我看了一陣子，想要拍手叫好，卻發現自個兒根本動不了。

神念無法外放，盤坐在地上，雙手放在膝蓋上邊，一副低眉順眼目不斜視的模樣，活脫脫的是個話本子之中的小家碧玉。

長吉這是給我施了什麽妖法？？？

我正納悶著，長吉一套洛水劍法已然施展完畢，收劍入袖，朝我走來，雙手浸入那清澈透底的泉水之中，半晌方才拿起來，在半空之中抖了抖，走到我邊上，擡手朝我摸來。

他要做什麽？

我一臉納悶，瞪眼看他，然而眼皮子低垂，我委實是做不到瞪眼這個地步。

我忽然間有些討厭長吉這性子了，有什麽東西從來不願意主動與我說，不說便罷了……

可是，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跟你講呢……

我呆呆的看著長吉動作緩慢的探手在我身上勾勒著，濕潤的泥土翻卷著，一件法衣的模樣於他手下躍然於我身上。

他在雕刻我。

我垂著眉眼，將手往肚子上扣了一下，動作沒有做圓實，只像是泥土終於招架不住變形了一般，他停了手，而我的手扣住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截指骨。

我恍然間想起那一夜我於桌子上拼湊出來的一只手骨，在瑩白的月光下顯得有幾分詭異的手骨。

我張了張嘴，想喚他一聲，然而張嘴之時，一片碎泥落入我的口中。

長吉皺了皺眉頭，用小指輕巧的在我的唇間拭去，動作輕柔，如微風飄過。

“怎麽這麽不小心。”長吉喃喃著，手下卻是不停的，原本只有兩只手還算是清晰的我，漸漸的成了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笑得時分的和藹，盤坐在地，他施法將我烘幹，也不知是哪根筋沒有搭對，竟是和衣抱著我睡去。

黑夜之中傳來幾聲譏誚的笑聲，一個華服女子出現在廟宇門口，踏步要進來，卻被長吉最先布置下去的那道血線給擋了回去，不知是使了什麽法子，陡然間出現在寺廟之中。

“堂堂龍族太子，竟然也落得如此地步，竟然連一縷即將逝去的散魂也不放過！”

那女子大放厥詞，長吉抄劍刺去，笑聲格外的刺耳，卻被長吉一劍穿胸。

我看得真切，那確實是被一劍穿胸了，然而那女子還在笑，我看了半晌，恍然間想起這便是那人族的女帝，若是真有什麽不同的話，那便是她的身後多了那麽幾條毛茸茸的尾巴了。

銀白如霜，極盡的華貴。

“你早就知道雲靈寺中將會盛開業火紅蓮，認定了我沒有餘力來對付非人，所以你才會尋一些非人前來騷亂龍神廟！”

那女子的笑似乎是讓長吉很是抓狂一般，他喃喃著，手中用勁，那柄斷劍已是在那女子胸前沒至劍柄。

“為的就是讓她散魂！”

那女子忽然間不笑了，面帶幽怨的問道：“我這般做的不好麽？”

“自然是極好的。”長吉怒極反笑，見那女子不反抗，收回了自個兒手中的劍。

妖血滴落了一地，地上枯生的雜草忽然間死去，本是開春的時候，萬物覆蘇，這龍神廟外的景象卻宛若嚴冬之際。

“你還想做什麽？”長吉問話之際語氣平靜，全然不像是個方才還執劍刺了人一劍的人，他與那華服女子站得極近，我被他放在槐樹下邊，看不清他與那女子究竟是有什麽動作。

月光清冷的向人間撒著輝芒，我借著月光，忽然間發現自個兒的眼睛自被業火熏了一遍之後，便是愈發的不好了。

只看到那女子將長吉推倒在地，長吉揮劍迎上，卻被那妖王背後的狐貍尾巴圈著兩方膠著。

這是要幹嘛？野戰嗎？

我瞪大了眼，瞪著那意圖對長吉不軌的女人，只覺著自個兒心中溫養了一團怒火。

雖說我與長吉不怎麽親近，但到底人家是有婦之夫啊！

你這小三登堂入室強X民男真的好嗎？

我努力動了動，將自個兒磕倒在槐樹根上邊，那女子果然被我吸引，擡頭來看我，一雙妖目之中射出一道寒光，幾欲將我這泥塑的身體射穿，一道青光暴起，我趴在地上，看不清長吉究竟是做了什麽動作，只見的那女子憤恨的朝我撲來，其實不用她朝我撲過來，她身後的那幾條長長的狐尾便已是能將此時的我拍成碎泥。

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的。

啊啊啊！你好歹要跟我打聲招呼啊！

我於心中碎碎念著，那妖王卻是不跟我客氣，眨眼間人已是到了我面前，一手化為狐掌就朝我抓來。

長吉立於她的身後，手中青光閃耀，讓這本便極其的黑的夜晚變得愈發的妖異起來。

長安城中升起陣陣煙花爆竹，我從她手中脫手而出，只感念著長吉將我造得大，不然我肯定是逃脫不了她的狐爪的，然而她確實面色覆雜的轉頭看向長吉，“你竟然是找著了息壤麽？”

息壤，極樂凈土之物，日夜受著佛法的熏陶，等閑妖物不得近身。

我深吸了一口氣，發覺長吉沒有將我的鼻子雕出來，決心等長吉睡著了，定是要給長吉托個夢，讓他幫我把鼻孔挖出來。

呃，雖然聽起來很猥瑣，但是，但是。

我藉著那半開的眼皮看著那妖王的半只爪子似乎是被燙傷了一般，她將那爪子縮回了袖子，目光在我與長吉之間游離，一步一退，那決絕而又滾燙的眼神，讓我心中難安，她分明已是退到了門口，又轉身朝我撲來，動作之快，長吉竟是沒有攔住，她朝我撲來，我周身冒出一陣淡淡的金光，她低呼了一聲，人便已托著我掠出了寺廟的院墻。

我在那妖王的懷裏，周身那若有若無的金光燙得她臉通紅，她仍是沒有放下我，長吉提劍在她身後追著，這二人你追我趕之際月已西斜，一縷陽光從東山升起，她仍是沒有將我放下，口中斷斷續續的說著話。

風聲太響，耳畔盡是她的語句。

“我與他相識了幾千個年頭了，曾是他的未婚妻，他被哪咤剝皮剔骨，我斷了自個兒的仙骨，放棄了青丘萬年的基業，只為讓哪咤血債血償，只為了流連於世間，尋到他的一縷殘魂。”

“你才認識他多久？五百年都沒有，我元神虛弱的暈倒在昆侖山上，王母收留了我，將我帶回了天宮，你見我的第一面，就要燒我的尾巴……”

她這般說著，我好像大抵是有點難以饒恕的樣子，但是你能不能將我放下來，不然的話你就要被我燒死而我就要被你摔碎了，雖然這是解救我的方法，但是你這般卻是太不值了……

“他將你打了一頓，卻是叫我寬恕於你！”

那女子看著東山的太陽，吐了一口悶血，鮮血濺在我身上，轉眼間便撲哧撲哧的消失無蹤。

“他跟我說，紫嫣，你活了快五千年了，總不能夠跟一個孩子計較，我當時就覺著，我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

“我背離了族群，顛簸於這個世界，輾轉著將自個兒低到了塵埃裏邊，但於他而言，什麽都不是哈哈哈！”

她忽然間笑得癲狂，一大口血從她口中噴出，噴到我臉上，我的眼中蒙了一層鮮紅，她轉身去看身後緊追不舍的長吉，而她的身後，是萬丈懸崖。

“敖丙，你終於也對我這般的窮追不舍了。”

她本便生的美艷，此刻笑得放肆與絕望，初生的朝陽下邊，那一張臉，宛如雪山上盛開的一樹紅梅般燦目。

她的話語絕望，抱著我跳下了懸崖，我的眼中只有穿過的流雲，以及那耳畔叫的撕心裂肺的一聲“不”，仿佛一切都離我很遠很遠。

“真不知道他喜歡你什麽，膽小懦弱，沒有擔當，像個傻子一樣的女人，究竟有什麽好？”她吐氣如蘭，一臉暢快的看著我，其實我也不知道長吉有什麽好，能夠叫她惦念了這麽多年也不願意放手。

誠如許多人所言，從前的長吉是個天之驕子，他什麽都厲害。

但是敖丙已死，長吉早已貶謫，他如今的一身法力，還是與那修羅族換來的，他有什麽好，叫你念念不忘？

我凝視著她，不能開口說話，但她似乎是看清了我的表情，知曉我到底要表達什麽意思，笑得愈發的猙獰起來。

是的，是猙獰。

一個美人笑起來，便是再難看，也是扯不到猙獰的頭上去的，可想而知她究竟笑得有多絕望。

“三千年了，都結束了吧！”

她低聲說著，我努力的瞪大了眼，朝著她身後看去。

那一道雪白的身影自崖頂俯沖而來，我想他若是這般的與我和紫嫣一起掉下懸崖的話，應當會死的極其的難看吧？

我倒也罷了，紫嫣乃是妖王，若是這點懸崖都能將她摔死，那她這妖王，當得可是要比金蟾那盟主還要來的兒戲，那長吉怎麽辦？

雖然做鬼也是挺好的，但死了，便真的應了凡人的那句話，什麽都沒了，尤其是像我與長吉這種沒什麽親朋好友之人，死後定是連個逢年過節來祭奠的人也沒有。

便是有，這懸崖之下這般的難行，也是不會有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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