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應當是有的，只是這鬼卻絕非是她這鬼的鬼，而應當是“詭”，人心裏邊的鬼。

我與長吉進了宮門，卻是無人迎接，這皇宮身為這長安城的建築群之首，絕非是與吳王府一般的規格，由東宮、西宮、冷宮、議政殿、南苑以及皇極觀組成，一共三千九百九十九間，卻沒有太監過來帶路去見皇帝，我看了半晌，輕飄飄的在長吉的耳邊道：“看樣子這皇上應當是信不過他弟弟送來的人啊。”

長吉輕笑了一聲，道：“或許是想試試我這術士的本事。”

“這皇帝平日裏日理萬機，許是忘了也是正常的。”我忙改了口，雖然沒有太監引路，但我要是想找皇帝的居所，還是不難的。

偽龍長期居住的地方都會沾染龍氣，只是皇宮這地方忒的是大了點，若不是我跟著長吉一起來了，只怕他此刻應該是自個兒滾著輪椅滾到淚流滿面了，想到此處，我忍不住挑起一抹笑容來。

長吉坐在輪椅上邊高高的舉著傘，看不清我傘下的容顏，甚是疑惑的問道：“你笑什麽？”

“沒什麽。”

我搖了搖頭，推著他在宮中轉了半晌，方才停在議政殿門前，道：“皇上應當是在大殿之中批閱奏折。”

我方才說完話，長吉的肚子裏邊便傳來一陣甚是悅耳的叫聲來，卻是他的五臟廟過於空虧，叫出了聲，想起他早上沒有用膳就進宮了，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推著他往議政殿中去。

或許是皇帝有意的安排，這議政殿四周看似空無一人，暗地裏卻盡是綿長的呼吸聲，若是此時有個不知好歹的刺客此刻突然間躥出來，說不得連那殿中的正襟危坐著批閱奏章的皇帝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便被拿下命喪當場了。

議政殿中安靜的連一粒針落地都能夠聽得見，一個年逾半百的太監侍立在皇帝的書案旁，準備著隨時給那年紀與他差不多了的皇帝添茶，忽然間見著那大開著的殿門外邊走進來一個矮，啊不，一個坐在輪椅上邊的公子，他正在收傘，低垂著頭，挽著道髻，眉目溫柔，通身一派仙風道骨之氣，就是穿得太厚了。

那太監打量著長吉的同時，我也在打量著他和皇帝，那皇帝應當不過比吳王大那麽一兩歲，但面上冰刻風吹的皺紋卻是要比那吳王要來的多了，長了一張棺材臉，不知道的說不得都要以為他這輩子就沒笑過，一雙眼下是深邃的眼袋，黑的很，穿著一身藏青色的長袍，坐在一張軟榻上邊，半截身子被書案擋住了，看不清高矮，但那書案上邊疊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奏折卻是明明白白的告訴那位坐著的皇帝——快幹活，快幹活，他身邊一左一右放著兩個雕花暖爐暖爐，那老太監立在他的左手邊，一盞龍紋盞裏邊茶水冒著熱氣。

皇帝見著長吉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議政殿中，面上並沒有驚訝，只擱下了自個兒手中的朱砂批筆，他身旁的老太監甚是識趣的遞了一直濕烤在暖爐上邊的手帕，皇帝擦了擦手，將帕子遞給了老太監。

皇帝站了起來，緩緩道：“果然是高人。”

“長吉拜見皇上。”長吉甚是恬不知恥的認下了皇帝這聲高人，我將他收好的傘放進門口的傘桶之中。

“長吉腿腳不便，不能行大禮，還望皇上恕罪。”

“無事，本來阿醜要讓軟轎在宮門口等著，朕尋思著皇弟說先生是位高人，便想試一試先生到底有沒有過人的本事。”皇帝緩緩朝著長吉走來，我站在長吉身後，望著這位皇帝身上甚是微薄的龍氣，忍不住開始嘆息。

我委實是想不明白，這皇位究竟有什麽好坐的，累人不說，還有那麽多人眼巴巴的盯著、盼著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這皇帝似乎是給自個兒放了個小假，擱下了書案上邊的那一大摞奏折，那老太監——大約便是皇帝口中的阿醜了，他指引著我將長吉推到偏殿的小花廳中，皇帝走在前邊，一面走一面道：“不知道先生是怎麽來這議政殿的？”

長吉道：“在下也是頭一回進皇宮，不識得路，是以只好循著龍氣來找了。”

“龍氣這東西虛無縹緲，朕聽過很多術士這般說，卻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先生能不能讓朕看看，龍氣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那皇帝分明是在問長吉，語氣卻是甚是肯定，長吉低聲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叫我向皇帝走去。

長吉緩緩的道：“皇上若是想見，長吉自是如皇上所願的，呦呦，你去。”

彼時那老太監已是重新沏了兩杯茶來，一杯擱在皇帝身邊的茶幾上，一杯放在了長吉身邊的幾案上，我順著長吉的目光朝著皇帝走去，見那太監攔住了我，我含笑說道：“公公放心，小女子若是想要傷害皇上，縱然小女子跑得了，小女子身後這位四體不勤的也可以留下來問罪的。”

“你！”

我聽著自個兒身後的那一聲氣結之聲，面上卻是愈發的愉悅了，皇帝擡手示意那老太監放心，我方才有機會靠近皇帝。

縱然他是一條末路之龍，但那一身龍氣依舊是逼人的緊（雖然聽冷姬說從前我也是條龍，但我這神魂的模樣，委實是不像的），我走近了皇帝，身上的金牌震動著，似是想要提醒皇帝，這裏有一只鬼，正要靠近他，我一只手中掐訣，按住了那蠢蠢欲動的金牌，一只手擡起來，按住了皇帝的左肩膀。

尋常人的身體之中有三點火，分別在頭頂、左肩和右肩，一個人身上若是有這三點火在，通常便看不見任何邪物——像長吉這等練習過一定法門的人，是個例外，除非是加上了什麽輔助道具方才能看清。

這皇帝深居宮中，本應該三火俱全的，如今竟是只剩下頭頂上那麽一點火，而左肩和右肩的兩點火竟然是只是一個虛影罷了，做皇帝做成這樣，也是可悲的很。

我嘆了一口氣，將他肩上的那一點火給點燃了，掐訣在他雙眼上一晃，松手退回了長吉身邊。

然而我還沒有站穩腳跟，那被我開了一刻鐘的天眼的皇帝已是發出一聲慘叫來，他後退了一步，手撐著茶幾，茶盞晃了兩晃，那老太監已是擋在了皇帝面前，房梁上邊躍下四個黑衣死士朝我和長吉撲來。

那四個黑衣死士甫一落地，四柄明晃晃的刀便已是齊刷刷的朝著長吉的眼眸而來，我手中一拖，將長吉的輪椅拖開了刀尖，長吉已是一揮袖，那猶自是有幾分厚重的大氅之下露出一道清冽的光來，在半空中與那四柄刀相撞，丁零當啷的，竟是刀劍相撞之聲甚是悅耳。

我與長吉避開了這四個黑衣死士的攻勢，那邊皇帝方才緩過神來，道：“住手！”

那四個黑衣死士點頭稱是，就要在跳回房梁之際，手中的刀卻是化作碎片，丁零當啷的落在了地上，刀面如鏡，映襯著長吉那甚是隨意的裹緊自個兒衣裳的動作，愈發的有那麽幾分高人風範來，我在長吉後邊見著那四個黑衣死士面如菜色，愈發的忍不住想要上去安慰幾句了。

皇帝見狀，忙叫那幾個黑衣死士下去，讓那位阿醜公公吩咐下去，今夜他要在禦花園宴請這位武藝高強神通廣大的長吉居士，我聽到這裏，又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朕曾聽吳王說居士歷經幾朝，是個真正的世外高人。”皇帝閉上了眼，覆又睜開，說話之際說話之際目色暗沈，像極了那種男女之間嗯嗯啊啊之際男子不可描述的眼神，不，應當是欲望。

人登高而想更高，然而皇帝已是這人間的權利頂峰的稱號了，不能再高，於是皇帝便會想方設法延長站在這位置上邊的時間，自皇帝這個詞第一次出現開始，便幾乎是伴隨著追求長生、方士等等甚是玄之又玄的名詞出現在史書之中。

每一個在位的皇帝，都是想千秋萬代的，而我眼前這個，也不例外，但是他並不知道的是，他馬上就要死了，而長吉，是來結束他的性命的人，我不大清楚為什麽人殺人能夠冠上那麽多冠冕堂皇的詞語，就像他們在絕境之中殺馬，是為了活下去，平日裏還是要殺馬，是為了滿足自個兒的口腹之欲。

不論如何，人類總是會為他們想做的事情找到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然而即便長吉也是知道這位皇帝到底是懷揣著什麽心思在與他說話，他竟也是面色如常的與那皇帝說叨。

“長吉愧不敢當。”

長吉嘴角含笑，雖是謙遜之語，但是從他嘴裏邊說出來，倒是頗有一種自負的感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極其自負的人，還是他已是對他這個“入世的世外高人”的角色入戲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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